从大门口到平台铺了长长的一段红地毯，地毯边缘被用荧光线料织就了炫目的金色纹路，纠缠而上，直缀到最中央的平台四周。
那灯光下璀璨的金色和红色一同勾勒出了荣誉的模样。
季珩往常的步伐总要比路息野快一些，今天也一样。他略微领先路息野半个身位，在即将踏进礼堂时，突然顿了一下。
路息野侧过头，轻声问：“怎么了？”
季珩摇摇头，说：“一起走。”
礼堂里的气氛很轻松, 授任典礼还没开始。
所有学院的院长在第一排落座，做到了本届开学大半年以来第一次院长齐聚。
容青院长正在台上跟学生闲聊，说话风趣幽默, 引来笑声阵阵；莫罗斯院长穿的人模人样, 据季珩所知, 那是他最贵的一套衣服，尽管外观并不值得那个价格；
网络院院长俞邢把电子设备带到了礼堂来，十指翻飞还在操作, 身后是一群探着脑袋围观的网络院学生；司空院长掐着手指, 神秘莫测地对后排的助教说着什么。
很少露面的后勤管理院院长卡里维娜和动力计算院院长百醜终于现了身。
这两位院长都是女性, 一个头发平齐过耳，蜜色皮肤身材火辣, 手腕上挂着一个手环, 上面琳琅满目，全是钥匙；另一个表情淡漠, 正闭着眼睛小憩，耳朵上戴着晶莹剔透的机械组件，直延展到太阳穴。
季珩还没见过这两位院长, 只对她们的事迹略有耳闻。
卡里维娜院长曾经是战场上最凶悍的前将, 参加过许多著名战役, 并在仿生人革命战争里留下了心理创伤。她拒绝记忆疏导, 退到了后勤部，又提交申请前往第一学校当老师，如今已经有好几个年头。
百醜院长拥有超忆症，活到如今没成疯子全靠特制的辅助治疗用具, 那个治疗道具会定时帮助她清理记忆，但总会删去一些她不想删的东西, 留下些她不想留的东西。所以非必要工作，她总喜欢发呆，这个病症扼杀了她一切旁的活动。
两位院长都为记忆所累，远离人群，在静默无事的时间里，一个脑海里空空如也，一个脑海里挤满梦魇。
大家大半都了解她们的情况，所以除非是必要的事，很少有学生靠近她们，显得非常冷淡和孤独。
季珩和路息野的座位被安排在卡里维娜院长的旁边，莫罗斯的座位要更靠中央，探头给他们打了个招呼。
同时，他的信息就发到了：【小心些，别被那两位注意到了】
季珩问：【？】
【她们俩很厉害，对人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辨认方式……如果你被发现，不太好办。】
季珩刚想对路息野说自己坐外面，就见路息野已经自然地快走一步，坐到了靠近卡里维娜的位置。
他们之间的座位和走路左右一般都是固定的，路息野打破了他们的习惯。
等季珩也坐下时，听到路息野跟卡里维娜院长打招呼：“卡里维娜院长，好久不见。”
看上去非常不好惹的女性对路息野点了点头，开始问他父母的近况。
这正合季珩的心意，他默默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心想：路息野的人际圈子真是超出想象的广阔。
如果是自己有这么多人要寒暄，要维持和这么多人的关系……真是难为路息野能记住那么多人了。
路息野和季珩穿着一模一样的首席定制制服，穿出了两种不同风格的俊美。路息野在过来时恨不得让所有人看清楚他们俩今天的样子，却在跟卡里维娜聊天时把季珩挡得严严实实。
卡里维娜几次目光想越过他，都被他挡下来，用各种话题引走注意力。
卡里维娜：“……”
她冷不丁问：“你旁边的人是谁？”
季珩听到在问自己，把路息野掰开，终于正脸面向卡里维娜。
路息野心里叹息，插科打诨这么半天，终究还是没拦住卡里维娜的敏锐。
“是季珩，马上要跟我一起接受任命的双首席之一，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卡里维娜玩味地笑了笑，她哪里会听不懂这种暧昧字眼的意思？季珩坦荡的视线和神态令她明显放松了些戒备，说：“最好的朋友啊？他的身体运作方式挺特别的，听起来跟普通人不一样。”
季珩点头，说：“我有进行机械改造。”
“机械改造啊……说起来，这次也要引入人工智能系统了……”卡里维娜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明明提了一个新话题，但似乎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
季珩和路息野对视一眼，识相地没有再接话。
卡里维娜旁边的百醜在这时偏过头，她的侧颜洁白如雪，神情也无比淡漠，跟季珩同样面无表情，让人疑心她是不是什么精美的艺术品。
她说：“我是不是之前在哪里见过你？”
百醜越过卡里维娜和路息野，看着季珩，
这句话被称作搭讪开头词，但任何一个人看到百醜犀利冷静的目光都不会认为她在调笑。
季珩更仔细地看了看百醜，她的五官并不普通，是让人见之难忘的秀美，更何况耳朵上如此引人注目的治疗道具。
“没有。”
百醜又把头转了回去，重新闭上眼，不说话了。
季珩接到路息野的消息。
【自心里予：她们两个好谜语人哦。】
【禾子王行：确实。】
【自心里予：百醜院长比你像仿生人。】
【禾子王行：确实。】
礼堂的大型电子座钟发出了即将到时的声音，季珩和路息野两个偷偷聊小天的小同学把光脑关上，台上的容青院长敲击扩音按键，声音清晰地传达到所有人耳边。
“闲聊得足够久了，我们预定的时间也到了。虽然我站在这里，但今天的主角并不是我，而是属于我们第一中央学校0198届的首席——”
容校长突兀地拉长了尾音，在所有人紧张地不禁屏住呼吸时，吐出了最后的一个字：“——们。”
“是双首席！”有人按捺不住惊呼出声，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其他人也并不比他好到哪去。
第一届双首席的存在，这是足以载入校史的创新事件。
容青笑着让开了中央位置，让礼仪人员念出了授任词。
“你犹如高山之巅上最澄净的白锦，寒潭中央最剔透的玉珀，冰洁渊清。前进需要启明，苦修仍待坚定，我们对一点深信不疑：你上任之后，会毫不动摇地带领我们前往更明朗璀璨的方向。”
“你用苍风鎏火作眼，银钢玄铁成枪。不曾向伤痛低头，也不会为未来的困难动摇——没有人不会迎合你的指挥，首席适合这样一往无前之辈。”
“有请我们这届的双首席，季珩、路息野！”
早早等着的束祁和韩州走上台，接过首席肩章，别在了季珩和路息野的肩头。
束祁向季珩挤挤眼睛：“我上任首席的那届让韩州帮忙戴肩章，你们这届又让他来，他赚大了啊。”
季珩勾起了一抹清淡的笑意。
“谁让我和路息野是双首席呢。”
“双首席，还真是了不起啊。”束祁等季珩和路息野两人拍好照片，笑着搭上季珩的肩膀下台，被过来的路息野一把拍掉手臂，一起回到座位上。
束祁撇撇嘴：“小气。”
韩州说：“好了，别玩了，容校长要说智能网络的事了。”
束祁终于正色起来，认真地看向台上。
台上的容院长手腕上突然出现了一只光华流转的蓝色蝴蝶，纤长闪耀的翅膀上跳动着动态数据流，神奇又梦幻。
“接下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宣布。经各方研究讨论，第一中央学校决定引入人工智能网络系统，母本由季时教授研究提供。”
这次的消息才真正让学生们犹如沸水翻腾，他们每个人的光脑上都停着一只漂亮的电子网络蝶，就等他们的设备与之连接。
“我们随后会附加一份电子网络使用指南，这并不是强制性的，你们还有时间考虑要不要接入智能网络。”
人类之前倚靠人工智能点亮了科技树上的很多分支，并在仿生人领域加以深耕研究，最终迎来了机械毁灭时代。
但这些对人类带来的便利是不可否认的，在仿生人革命战争结束之后的最开始，人类对任何带电子零件的东西加以防备，达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但是渐渐地，网络重新构建，无智能机器重新启动……
如今，智能这条线也将被跨越过去。
第一学校这次走在了时代的前沿，全星系上下势必会对这个决策产生新的热议风波。
双首席写入校史，而智能网络开拓未来。
季珩和路息野打开光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智能链接请求。
季珩的光脑屏幕上弹出提示语：
【非全态蜉蝣为您服务】
【检查生物信息……信息上传中……】
【季珩先生，你好。】
提示语顿了顿，又冒出了新的一行字。
季珩目光一颤, 终端屏被他迅捷关掉。
心跳开始逐渐加速，这行字符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事实上, 在单人赛里他就从虚拟锈蚀王国里见到过, 意思是……幼崽。
来不及想更多, 季珩撑着路息野的肩膀看了他的屏幕，路息野已经成功启动智能，正在阅读那份附带的电子说明书。
启动字符简洁明了, 没有什么特殊符号, 但重要的是……
季珩面无表情：“你的桌面图是哪来的？”
“嗯……”路息野还想挣扎一下, “可爱吗？”
“别转移话题。”
那上面是一个脑袋方方的机器人模型，机械手里拿着笔, 歪头略显困惑地看着一道很简单的常识题目：请描述你心中的蓝星和维吉尼星。
蓝星是最繁华的星球, 投影里遍布悬浮轨道，建筑高耸入云, 蓝绿的能量线汇通所有，横纵交织，隐没于地下；
维吉尼星风景独好, 因为地处较为偏远的宇宙位置, 保留下了所有生物可存的健□□态环境, 没有任何工业污染, 被联盟环境部保护了起来。
任何一个人面对这道题都会不会怎么偏离这些。
但小机器人给出的答案是：蓝星，耀元星系中央部分天体，星系八大天体之一，质量1.681×10（立方）千克, 平均密度1.372×10（立方）千克/立方米，直径……
别人用优美辞藻写星球印象, 他却用简洁定义写星球本身，如同在答一道地理题。配上小机器人又圆又大的眼睛，显得他尤其认真可爱。
——这明明是季珩在网络学习中心时的照片！
季珩说：“换掉。”
路息野说：“我不。”他眼疾手快地关上了终端屏。
两人对视，谁也没说话。季珩不想自己的黑历史在别人终端屏上耀武扬威，路息野不希望自己闲暇时偷两眼的快乐壁纸就此被换，气氛稍显凝结。
季珩用了将心比心战术：“我把你的童年照换到终端屏上，你愿意吗？”
路息野说：“请，需要我给你提供吗？任君挑选。”
季珩用了质疑反问战术：“你这么做为了什么呢？”
路息野：“看见就高兴。”
季珩再次出击：“别人看见你这个壁纸……”
路息野这次没等他说完就说：“别人只能夸可爱，不夸的会被我做掉。”
季珩，败。
旁边听力敏锐的卡里维娜：“……”
她使眼色给旁边的百醜：他们在谈？
百醜：不知道有没有谈。
卡里维娜一锤定音：感觉就是在谈。
现在的年轻人，啧啧啧……
季珩放弃争辩，在心里斟酌，要不要把更多信息与路息野共享。这次包括上次的“”，无疑是涉及到了仿生人的中心信息。
如同人类在意精神，对仿生人来说，他们的“精神”就是记忆、信息、数据，一个仿生人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豁出全部躯体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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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一个人类，但他不见得愿意开放他的数据库。
这本身不涉及权限，如果硬要说的话，对标的是人类的“安全感”。
众所周知，仿生人可以转移，他们没有灵魂一说，靠的是核心数据核的转移。换个身躯，只要数据核还在，那么就还是这个仿生人。
仿生人的记忆，意味着存在。
在很久之前，季珩面临过这样的抉择，那是季船长问他：“能把你之前经历过的事告诉我吗？”
没有人类会询问一个仿生人的过去，因为他们被认为有固定的思维程式，他们的过去并不重要，交流过去的故事似乎是人类间独有的亲密活动。
但季船长实在是个不一样的人。
他本身是人类，却生长在对人类友好的仿生人环境里，没有经历人类般的社会化过程，但却从这段特殊非凡的经历里获得了更多思考和认识——仿生人和人类，都是平等的生命。
季船长在偏僻的小星球上看到流浪的小仿生人，小孩子的衣服脏兮兮的，脸颊却白皙胜雪，精致可爱得让人移不开目光。他面无表情地在街上游荡，谁也不理，不知冷也不知累。
有满腔恶意的家伙故意往他嘴边递了颗石头看他吃不吃，被小仿生人一口下去，石头被咬碎，那人的手指上也同时多了一个缺口。
人类高声痛骂着逃走，没人管矛盾开端由谁挑起，只能在小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眼底映照出的深深恐惧。
被妖魔化的孩童吐出石头残渣和斑驳的血，不是自己的，却愈发显得诡谲惊悚。
季船长走上前去，拿出便携饮用水给他漱口，小仿生人依旧反应不大，判定他和刚刚那人的行为如出一辙，于是一口咬掉了瓶口。
季船长一眼看出，这是一个长在人类环境里的仿生人……
季船长想，自己曾经受过仿生人那么大的善意，现在也该轮到他将这份善意传承下去。
至于之后仿生人身上表露出与季时导师更多的关联，被他取名季珩，那就是后话了。
他看着孑然一身的孩子，不禁问出口：“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季珩歪歪头，就算外表与人类孩童无异，他的动作神态也总是呈现出非人的特质：“你想让我对你开放数据库？”
他的手指悄无声息异化作黑黢黢的枪口，就算外表形似孩童，他也拥有轻易剥夺大部分人生命的力量。
孩童细嫩的声音又问了一遍：“你想攻击我的安全权限？”
“不，”季船长蹲下身，毫无畏惧地握住了小朋友的手，“我心疼你。”
季珩又想到了路息野。
想到他第一次见面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想到他在比赛里偏过头就能看到的侧脸，想到他在记忆处理课程上轻而易举化解困境的言语，想到他从学院星之外赶回竞技场时脸上的愤怒和……心疼。
路息野和季船长于他来说难道是一样的角色吗？不，绝不一样。
但，不一样在哪里呢？
季珩隐隐意识到了这份差别，但他暂且还没时间细究下去，发消息问路息野：【你的引导消息里有‘’这段字符吗？】
路息野转头，看上去很惊讶地望了季珩一眼，转而回复消息。
【没有，这是仿生人语言里“幼崽”的意思，你是从哪知道的……不对，你本来就该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季珩眼睛睁大：“？！”
【我才要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吧？难道仿生人的秘密语言传播范围这么广吗？就算你擅长编码也不可能破译这个吧？】
路息野笑了笑，手搭下来，轻轻握了握季珩的，恰到好处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别激动，季小珩同学，一会儿典礼结束再说。】
季珩有些坐立难安。
这个上任典礼的爆炸信息未免太多了。
不明原因的仿生人智能密语，未知身份的蜉蝣号智能，路息野突如其来的惊人之语……
台上的容院长在多个摄像头下从容收尾：“接下来的几天是我们自由探索智能的时间，你们当然不会摸索到全部功能，届时我们会让各个年级首席进行演示。请各位同学按使用说明书规范使用，如果用智能进行不良行为，学院方将进行惩罚处分，并上报中央仿生人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