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永远是对的(安尼玛)

另一个“目标”丛希希，此时正安静地吃着三明治，用他的那只好手。子安给赛车手倒酒，温声地询问对食物的意见，丛希希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直到子安要走，他才问：“你们的面包师说他是我的支持者，跟我要了签名，那时我很累，忘了问他的名字。可不可以告诉我他叫什么，我再给他签一张？”
子安露出好看的微笑——跟少年由小余几乎一模一样。两个目标最终合二为一，所有的付出和纠结，有了完满的结果。
“他叫俞家宝，”子安说。

第164章 报恩
俞家宝坐立不安，一时在窗边徘徊，一时盯着乐晴的脸发呆。乐晴快疯了，吼了他一句：“小爷你正常点行不？这老房子本来就挺瘆人，你跟只老鬼一样走来走去，想把谁吓死！？”
“你说子安哥为什么还不回来？”
“主厨得一个个客人招呼。你不放心，出去看看呗。”
“我不敢。”
“怂蛋！”
苏老三跟由小余出去玩了，子安良辰在外面招待客人，厨房里只有几个不熟悉的厨师助手，顿觉冷清清的。俞家宝被乐晴赶走后，只好走到一个助手跟前，看着他在给烤得软甜的苹果撒上肉桂红糖。
厨房里充满了甜香气，枣泥和糯米酒酿打成细腻的冰淇淋，配烤苹果和苹果酥片，取其一冷一热的口感参差。俞家宝闻到一种特别的味道，既不是水果也不是糖。他心里疑惑，正想问乐晴，但见子安正好走进厨房，他立即撇下肉桂苹果，摇着尾巴跑到子安跟前。子安安慰他说，进展很顺利，送完甜点就可以收工了。
他知道子安为他承受了很多，惭愧道：“多谢了。”
“我不接受，”子安笑道：“道个谢多容易。记住你欠我一个大人情，要还的，连本带利。”
“子安哥说话越来越像苏老板。”
两人谈笑之间，乐晴那边忙得不可开交。第一样甜点茉莉花蛋糕已经送去餐桌——为了减少用奶制品，他大量使用水果和花卉，茉莉干花做成茶冻，叠上蜂蜜红薯泥和海盐椰子片，有趣的是甜点盛在一个冻结了新鲜茉莉花的冰碗里，客人一边吃，冰块会微微融化，渗出酒香。冰是白葡萄酒和茉莉花浸泡而成的，会让甜点在吃的过程里慢慢变得滋味浓烈。
从反馈看，饭后甜点很讨客人喜欢。乐晴精通人事，又让服务员给中方的宾客倒些热茶水。“中国客人不爱吃太凉的东西。”他吩咐助手，“烤苹果一定要够热，不能马虎。”
俞家宝忙了两周，心一直悬着，此刻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他忍不住又在子安跟前推销乐晴：“大师傅很厉害吧，他特别细腻认真，又有创意，我说北京没比他牛逼的甜点师。”
“出品是蛮出色，也没那么厉害。”
俞家宝还想继续说，却听乐晴喊了一声：“坏了！”他气急败坏地跑了出去，让服务员把第二样甜点端回来。
厨房兵荒马乱，服务员跑进跑出，不知所措。子安不问什么出错，先让良辰控制住外场，把刚刚上桌的甜点端回来，奉上准备好的饭后小点心。
乐晴颓然说：“肉桂糖有问题！里面掺了杏仁粉。”他恨自己一时疏忽，竟没有在出餐前先尝味，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大家脸色霎时苍白——坚果！坚果过敏的外国人相当多，最严重会导致窒息身亡。任何一道有坚果的菜端上桌时，服务员必定会事先说明，这是餐厅基本常识了。
撤回甜点的操作未免鲁莽，很可能场外一个坚果过敏的人都没有，但万一出了一例，那就是重大事故。服务员在开始用餐了才做坚果提示，只会让客人更为反感，认为厨房不负责任，而且杏仁粉完全破坏了甜点味道，乐晴两害取其轻，宁愿影响用餐体验，也必须阻止客人食用。
俞家宝懊恼道：“怪我！刚才就闻到味道，早问一句就好了。”
“抢着认错也轮不到你，”子安脸如寒霜，“乐晴老师，你是甜点师，食物一离开厨房，等于进了客人肚子，这你知道吧？”
乐晴垂下眼，嗓子堵住了。俞家宝心有不忍，一拍脑袋道：“动手脚的是这家餐厅的厨师！他们不爽咱抢了活，给我们使绊子。之前不是发现糖罐里装的虾皮粉吗？在红糖里加杏仁粉，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咱厨师一不小心用在点心里，算咱倒霉！”
子安的眼睛转向家宝，看得俞家宝脸红心虚，也忍不住低下头。霍子安从不在厨房骂人，对谁说话都和和气气的，但主持厨房日久，一瞥之间自有威严。他用平常的语调说：“出了事不找出自己的问题，先找个‘坏人’来顶罪，这是小孩子做的事。”
俞家宝恨不得钻进橱柜里。
霍子安：“我去外面解释情况。大家回到工作上吧，该做什么做什么。良辰！”
由良辰点点头。遇到餐饮事故，首要之务是安抚客人，好酒好菜伺候着。良辰开了十几瓶好年份的香槟和红酒，再加上餐后小点源源不绝地端上，餐桌上的骚动很快平息了。
这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宾主其乐融融，外方对厨师的手段和审美很是赞赏，更新了他们对首都的良好印象；中方认为交易是板上钉钉的，也吃得很愉快。这本来是一次完满的饭局——却功亏一篑。
甜点的失误，让宴会有了个尴尬的句点。罗尼去厨房大发雷霆，把他们痛骂一顿，脏字连连，口沫横飞。等骂完了，他又跟子安家宝勾肩搭背，盛赞他们的手艺，尤其是子安处理问题的专业和冷静。“大厨，以后希望我们还可以合作。”
子安冷淡地笑了笑，“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每次跟你一起工作，总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难保下次不会闯出更大的祸。”
罗尼愣了愣：“咦？怪我？”
这之后，罗尼三番两次要请霍子安和厨房班底吃饭，都被他婉拒了。罗尼无奈得很，对俞家宝说：“我惹大厨生气了？”
俞家宝神情郁郁：“大厨不是生你气，是不想见到我。”
“怎么可能？我看你们是好朋友。”
俞家宝没法用英语解释曲折微妙的人情，只好说：“我把事情搞砸了，伤害他的名誉。”这次意外乐晴要负主要责任，而乐晴是俞家宝带过来的。此外，俞家宝想，子安一定认为他处事幼稚，不是个可靠的人。
苏老三安慰他们：“你们想得太多了。霍大厨心胸开阔，他就是忙着带孩子。你们不晓得他的儿子是个怎样的魔鬼。”
俞家宝用中文说：“子安哥肯定心里不痛快，他这么帮我，我尽给他惹麻烦。他不想见我，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办了。”
苏老三沉吟半晌，开口道：“怎么办以后再说。唉，我本来还想顺水推舟，给你找到一个好团队，现在子安那边不好弄了。”
“啊？团队？去巴黎的团队？”
“没错。视野要放宽，你一直在找面包师，但全国叫得上名的面包师都不想得罪协会，没人跟你去巴黎。去他妈的协会！他们管得了面包师，管得了米其林大厨吗？”
“你是说让子安哥跟我搭档？！”俞家宝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餐饮里，烘焙是个单独的支流，即使社会地位及不上大厨，在内部的分工里，烘焙师和主厨应该是两个平行的专业。这就是为什么俞家宝找来乐晴时，子安并没有反对，他认为俞家宝在烘焙上比他有发言权。
“你们这次的班底就能横行巴黎。面包底子有你把握就行，多个面包师就是多双手而已——既然你需要手，干嘛不找见识和能力都超过面包师的大厨？还有那个甜点师乐晴，他的想法和做点心的经验，对你绝对有用。”
俞家宝苦恼道：“大师傅做的酥皮确实很厉害。但您说的，根本不可能实现，子安大厨也好、乐晴也好，都是行业翘楚，他们不会跟我去巴黎的。”说到这里，俞家宝的心情更烂。为了去巴黎，他付出得实在太多了。
面包店里一阵骚动。他们三人正坐在厨房里喝咖啡，此时都伸长脖子探看。只见门口涌进一群人，男女都有，声浪此起彼伏，听不清在说什么。
俞家宝心想：“又是谁来砸招牌？就不能放过我吗？”带着无名火，他大步走到店面，站住脚，正想说两句话维持秩序，前边儿有人先开腔了。
“俞家宝。”
是赛车手丛希希。他叫唤他的名字，一个字都没有错。跟着他进来的，还有助理和媒体等人，乌泱泱的一大群。俞家宝有点懵，随口应道，“你好，来买面包吗？”
丛希希笑了起来，却不说话了。两人默默对着，从未明言的事都在心里，却也不甚清楚，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苏老三提醒他：“你的偶像来了。”
俞家宝这才想起，自己是丛希希的天降粉丝，立即拿出最热情的劲头道：“欢迎啊，没想到你会来，我太高兴了。”
“我来给你签名的，”丛希希四处看了看，“你的店不错。”
从极短的交流中，俞家宝就知道这赛车手不善交际，对人也腼腆冷淡——应对冷淡的人他从来不怕，有谁冷过他家阿佑？特地上门给人签名，真是奇怪之极，但俞家宝见他带着媒体，就知道他心怀善意，于是绽开笑脸，“好啊，今儿我走大运了。”
丛希希的助理郑重地拿了一张硬纸片，丛希希弯身，一笔一画地认真写起来，字体苍劲有力。“他的手没事了，”俞家宝大感欣慰。
纸上写着“俞家宝，你的面包很好，祝你生意兴隆，客似云来”。这些话哪像写给粉丝，更像是病人给医生送的“悬壶济世”牌匾。
丛希希是来报恩的。俞家宝一阵感动，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随行的助理和媒体立即上前拍摄，又让丛希希拿着面包拍照。丛希希一一照办，还掰开面包吃起来，然后做出享受美食的样子。只是他表情很少，也不爱面包，蹙起眉的样子看起来有点痛苦。

第165章 翻墙
俞家宝追星成功的证据，就这样贴在店墙上。过几天，丛希希顺利签约，成为第一个疾驰在F1跑道的国人。关于他的报道和视频文章铺天盖地，内容都差不多，他的家庭关系简单、生活非常低调，几乎没有什么有趣的花边。唯一跟生活相关的，是他去了一家面包店，吃了十七个不同的面包。
俞家宝和Zmoo再次出圈了，走运的是，这次是个正面的新闻。正如苏老三所预料的，一件好事强过1000次辟谣，无风起浪的过期面粉事件很快就没人提起；只是老三万万没想到，这事会做得那么省钱，不用他费心去买营销、炒新闻。
他感叹道：“真好，我差点就相信这世界好人有好报。”
“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好人比较容易交到朋友。”俞家宝可得意了，他店里第一次有名人签名，而且他的名字写得比名人的还大。老三又感叹：“俞家宝，你马上就是面包大师了，你的脑子能不能像个会深思熟虑、会趋利避害的成年人那样运作？”
俞家宝又蔫了。他立马想到霍子安对他还是避而不见，几次通电话也是语气冷淡。这事能成功，他最该感谢的是子安。
“子安哥还在生我气？”
苏老三摇头说：“我想，子安也没多生你气，但他可能认为跟你合作是错误的。他不想破坏情分，等晚宴的事淡去了，大家都不再关心了，他会没事的。”
俞家宝的心情更是沉重。却听老三继续说：“但我们不能等。”
“诶！苏老板还想劝子安哥去巴黎？”
“那当然，你还有更好的选择？这次晚宴你看见了，霍子安不止有手艺和经验，他还很会跟老外沟通。而且他有一点比阿达好，他手腕温和，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
“他不可能同意。”
老三望着烤箱出神，自言自语似地说：“是啊，说服他很难。霍子安太讲原则——人都是性格的囚徒。你知道他以前有一家餐厅，后来关门了。这么些年，他东奔西跑，全世界都跑遍了，其实就没跑出过那段失败的经历。他自己不知道，他还困在胡同里。”
“如果他觉得舒服，没什么不好。”
“舒服？舒服都是幻觉。”老三狡狤一笑，“破坏他的舒服安定，就是在拯救他。”
“苏老板，你的魔鬼逻辑太厉害了。但我不想烦扰子安哥。”
“坏人我来当。你搞定乐晴，我去跟霍子安谈，就这么定了！”
很多事已经不在俞家宝的控制之下。他拿了阿佑爷爷一大笔钱，很可能得到两个声望履历都比他辉煌得多的“助手”，身后还有行动果决、聪慧无比的老三。这些爷一个比一个牛逼，他谁都没本事操控。
在感到不安时，他就想到老三说的，人都是性格的囚徒。他对着镜子劝告自己，俞家宝，你自信点！但镜子里的他总是不给面子，冷漠地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能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
他想象全世界的面包师聚集在那座名城，人人都身高两米八，有亮着红光的眼睛和巨如龙爪的手。他蹲在这些人包围的阴影里，像个小擦鞋童。
他开始怀疑，自己去到巴黎能不能做出面包。
这日夜晚，他和阿佑吃完饭，沿着胡同散步遛食儿。阿佑拉住了他的手。这是他们交往以来，第一次在路上牵着手。俞家宝吃了一惊，下意识挣脱，却被阿佑牢牢握在手心里。
正是行人最多的时候，俞家宝跟走独木桥一样，目不斜视，不敢迎向路人眼光。阿佑反而贴得更近，笑道：“你怕个鸟？呃，俞老师是个名人了，怕被人拍到。”
俞家宝没好气，“小爷我八岁出柜，班上女孩都上赶着给我介绍男朋友，我怕的是你。”
“我没事。我打算跟我妈妈说。”
俞家宝全身如泡入暖流，水霎时淹没了他的五官七窍，他一时理解不了阿佑的话。
阿佑紧握他的手，“我不想躲了。”
心跳快得要跳出胸腔。在俞家宝听来，这就是战争宣言！他多么希望能跟阿佑抬起脸、直着腰走到文世龄跟前，可现在阿佑下了决心，他却感到无比担忧。
“直接说吗？你妈会掐死你，在弄死你之前，捎带手把我给灭了。”
阿佑笑了起来：“甭怕，她不会。我妈肚子里都明白，她抓不到证据，也不想相信，我就是告诉她已经知道的事实。”
“他不原谅你咋办？”
“我没想要她原谅。”
俞家宝的心跳刚平缓，就感到一阵窒息。最终他还是成了那个“坏小子”，毁坏了阿佑的家庭，他被文世龄怨恨了那么多年，也不算冤吧？阿佑跟母亲的牵绊，跟一般母子不同，因为丈夫的骤然离世，她把情感转移儿子身上，阿佑脱离她的掌控，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她不可能原谅。
有一件事，或许连阿佑都没察觉到。失去杜昀盛的痛苦如此之深，以致文世龄不但把爱和期望投注在阿佑身上，还找来了替代品，一半是俞家宝，一半是常北望。俞家宝是杜昀盛随和仁爱的部分，她分配给了阿佑，常北望是前夫果决进取的那一面，她分给了自己和酒店。她把一切规划得那么明晰，如此努力地让家庭走出泥沼，没成想找来了两个灾祸——他和常北望，毁掉了她的一切。
这心思，不但阿佑不知道，许是常北望也没意识到自己只是杜昀盛的1/2。是的，只有俞家宝知道。唯有这个她仇视了许多年的人，触摸到她的疼痛。
她不但会失去常北望和阿佑，并且连杜昀盛最后的幻影，也会一并失去。
俞家宝难受得很。
转脸看阿佑，却见他无忧无虑，快乐地拍打着一堵墙说：“我们上去看看。”
俞家宝行尸走肉似的跟着阿佑跳到一座石狮子，然后奋力攀上瓦檐，也没问他们是要行窃还是抢劫。他心酸地想，阿佑和常北望其实也没区别，他们都是自私的人。而自己呢，更糟糕，自私伪善还懦弱。
爬到墙头，他们互相扶持，稳住了身体。阿佑长吐一口气，笑道：“咱北京城好不好看？”
压根儿看不到什么“城”，就是断断续续的肮脏屋檐、黑黑的杂物和树影。老城从墙头看，实在丑得很，既不雄伟也不精致。阿佑说：“我决定要告诉妈妈，因为有一天，狐大仙把我带到墙上。”
“诶？”
“狐仙跟我说，要做个诚实的人，不能对妈妈说谎。”
俞家宝叹了一声：“狐仙没告诉你，爬到别人的房子是犯法的吗？”
“被人看见，我们就跑呗。”
“跑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