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宝不愿忆起往事,只好自嘲道:“开水烫的,我打小倒霉,出啥事都比别人严重。”
那人笑说:“这才励志嘛,运气不能阻挡您做出大事业。咱采访的时候,您可以敞开说说各种经历,越跌宕起伏,越多人爱听。”
俞家宝礼貌地笑了笑,不答话。经历这事儿,每说一遍都会不同,也不是说假话,但随着阅历增长,对同一件事的想法会完全改变。例如他说自己“倒霉”,认真一想,自己其实幸运无比,遇到的好人居多。如果让他重新述说一遍遭遇,怕是常北望、文世龄、要胁过他的安达老师都是“好人”,都在某些方面帮助过他。
他想,哪些人算好人,哪些是坏人呢?真是难以辨别啊,亲近的人可以互相伤害,敌对也可能相互扶持,怎能分出个好坏。
接下去的半天他都沉浸在这种没意义的哲思里,直到另一拨人浩浩荡荡地上门了。物业和安保部门的人通知他,窑炉不要烧了。
俞家宝的心往下沉:“不是,大哥,你们开会我咋不知道,这事直接影响我的店,我也该有权利说话吧。”
物业安抚俞家宝:“别急别急。这事别说您不能做主,我们也只能听指示的。安全生产无小事,园区再出个问题,全部商户都麻烦。不止你们家,好几家用煤气的、用炭炉烧烤的,都不能使用了,总之园区里不再使用明火,从明天开始实行。”
“明天?”整个店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明天,”那人重复了一遍,就像这是两枚钉子,一一敲下,这事就尘埃落定了。俞家宝沮丧得不得了 ,窑炉是面包店的支柱,哪能说不烧就不烧?可他心知这事根本无法抗争,整个园区都不能烧火,凭什么他享受特例。
物业倒是挺客气,俞家宝这店能招来不少客流,他对俞家宝就多了几分尊重,凑近俞家宝说:“我看别的店都改用电子炉了,现在市里大部分披萨店用的是电子窑炉,又环保又稳定,您说是吗?”
“不是那么回事。哥啊,这事为什么定得那么仓促,我们有可能上诉吗?”
物业叹了声,“本来不想跟你说,你叫我哥了,那哥提醒你一句,这事儿有人‘点炮’了,举报材料到了上面,说了你们店很多问题。店员被刺伤、客流过度密集、客户投诉服务差,啥事都有。我知道你做生意规范,但有人举报就必须有回应,关掉窑炉算是轻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意场千万别得罪人。”
俞家宝很是震惊,我老老实实做面包,得罪谁啦?难道是周翀?他怕我去巴黎把他打得满地找牙,所以想弄垮我?
想了半天的“好人”和“坏人”哲理,全都崩塌了,俞家宝愤怒地想,这世界就是有他妈损人不利己的混蛋!24K的纯坏人!看不得别人好的傻逼!
俞家宝郁闷得很,给阿佑打了个电话,想约他晚上吃饭。阿佑一口拒绝了,“没时间,你自己凑合一口吧。”
俞家宝正是满腔怒火,咬牙道:“喂你是不是劈腿了,跟别人好上了?”
阿佑苦笑:“是是,你的情敌是我爷爷,求你快快把我抢回去。”
“你约了爷爷啊,”俞家宝一边说一边想,陪爷爷天经地义,杜纪石一半是亲人长辈,一半是老板,这情敌可打不过了。听到阿佑的声音,他心情平复了,立马回道:“那行吧,代我向爷爷问好。”说完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阿佑拿着手机,愣愣出神。过了好一阵,才没趣地把手机放进兜里。
他想要躲开杜纪石,却成了杜纪石最离不开的人。无论是大会议、谈事、饭局,甚至是几个老头的桥牌联谊,都把阿佑带在身边。杜纪石欢喜阿佑精通英德日语,学识渊博,思绪有条理,言行低调又得体,像个专业人才多于富家子弟。
不止公司的人,整个杜纪石的圈子都知道老头最宠爱这个小孙子,日后必会大加提携。
杜纪石把他带去了一个老朋友的庆功宴,一家公司吞并了竞争对手,或者是某股东抛售股份兑现了几亿,大概是类似的事,阿佑也不感兴趣。
杜纪石跟平时一样,把阿佑当年轻的自己推介出去,说了不少炫耀的谦虚话。阿佑微笑地扮演乖孙子的角色,见过各个叔伯大佬后,又被推到一群青年人当中。
他是真讨厌社交,觉得所有人说话都俗套无聊,都是为了填满无所事事地站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时间,没人真在乎说什么。尤其这些人并不掌权,对他没什么用处。
正要离开时,一个男人过来跟某公司的销售总监打招呼。阿佑怔了怔,这人他见过。那人的目光停在阿佑脸上几秒,大概也觉得阿佑有点脸熟。人走后,他跟销售总监打听:“你那位朋友是哪的人?口音不像北方的。”
销售总监不觉得出奇,那人去到哪儿都是焦点,介绍道:“他是瑞士食品公司Homeland的亚洲区主管,大家叫他苏老三,在江浙长大的香港人。口音奇怪吧,苏老三最近学讲北京话,学着玩儿,结果口音更杂了。”
阿佑笑:“北京话是个什么东西,我北京长大的怎么没听说过?”销售总监哈哈大笑:“就是,哪还有什么北京话,我们都speak Chinese 。”
第153章 爱神
阿佑听到苏老三这个名字,就都想起来了。他知道老三跟俞家宝关系密切,算起来还是自己的大客户,于是抛下言语无味的销售总监,走向老三。
老三长袖善舞,在这种场合更是众星拱月。他正跟几个加拿大人聊天,全程法语,阿佑没法插进去,只好靠在吧台喝酒。没想到苏老三自己凑了过来。阿佑有点忐忑,突然不知道该跟苏老三说什么。他靠近苏老三是要干嘛呢?没有目的,完全是受到某种无法理解的动力驱使。
“你法语说得很好,”阿佑生硬地搭讪。这话挺突兀的,但阿佑就是有说什么都不尴尬的本事。
老三觉得这人气质与众不同,就有了几分交谈的兴致:“我在欧洲住了很多年。我们俩是不是见过?”
他们从没真正打过照面,在废墟宴会上阿佑见过老三,老三却只是从远处看过他,黑溜溜的一个身影,万万没想到这就是“养鹰人”。阿佑不打算在公共场合谈及俞家宝:“没有。见过我一定记得。”
为了继续跟老三聊天,他又勉强想了个话题:“你去过巴黎吗?”这话同样很冒昧,老三暗暗打量这青年,心想:“这人难道是卖旅游保险的?”
漫不经心回答:“去过很多次,最长住过大半年。你是准备去巴黎玩?”
“有过打算,”说了这话,阿佑升起了个从所未有的念头,要是能跟俞家宝去巴黎也不错吧。他去法国玩过两次,都是短暂逗留,并没真正享受过巴黎的好。要是能跟他在一起看看别的城市,要是他们能离开这环境,这无聊的大理石,这些夸夸而谈的人……
要是在那个时候,他们还能在一起。
阿佑驱走脑子里尖锐的思绪,跟老三热烈地聊了起来。他们聊起巴黎吃的玩的,各处博物馆和教堂,阿佑学识丰富,越说就越把老三比下去了,就像他才是在巴黎客居过的那个。
老三对法国文化历史只懂个大概,他知道《歌剧魅影》出自圣心大教堂,但哪里知道巴黎公社跟教堂关系的来龙去脉?他渐渐听不懂了,被激起了好胜心,说:“人都说巴黎浪漫,哥们儿,你知道巴黎最浪漫是什么地方吗?”
阿佑本来就不是浪漫的人,对不实际的东西毫无兴趣,随口猜道:“莫奈花园?爱墙?”
老三一纨绔子弟,文化常识的储备都是为了交朋友,想到的也是个蛮肤浅的谜题。但他知道怎样引人入胜:“巴黎有一个用爱神做名字的地方,非常非常大,但是大部分人视而不见。”
阿佑果然被勾起好奇心,“比埃菲尔还大?”
“这么说也没错,比铁塔、凯旋门还大。再给你一个提示,古希腊的爱神,拿着弓箭,光着屁股。”
阿佑想,爱神一定是指厄洛斯了,跟巴黎有什么关系?正要再问,杜纪石找到了他,拉着他说:“来阿佑,给你介绍一人。”
阿佑眼望老三,这男人笑眯眯、嘴唇紧闭,看来是不打算给他答案。阿佑指了指他:“我会想到的。”
“好运啊兄弟,有机会再聊。”
这宴会最有意思的事,就是遇到苏老三。大部分时候,阿佑都感到无趣、空洞、浪费时间。他在饭局里也认识了不少“有用”的人,对他的项目起作用的,能介绍他新资源的,可他对这事业本来就没多大热情,他不喜欢商界,觉得自己在牺牲。而这牺牲是难以避免的,为了他的未来。
有时候实在厌烦了源源不绝的应酬,他央求道:“爷爷您自个儿去成不?我想回家睡觉。”
“睡什么觉!年纪轻轻还不如我一老头有活力!”
“您可不是普通老头,”阿佑很是无奈,“一般老头到您这年龄,不是去公园遛鸟下棋,就是陪老太太跳广场舞。”
“你认为我该退休了?”
“没有,您肯定能干到100岁,罩住我,到我平安退休。”
杜纪石认为阿佑啥都好,就是不上进,笑骂道:“没出息的崽子,上班不到一年就想着退休。阿佑啊,你就没有个目标?”
阿佑垂下头,脑子在想:这时候提出来合不合适?他决定冒险试探一下爷爷的底线。“有啊,”他故作轻松说:“我想买下盛世酒店。”
杜纪石的脸立即罩上寒霜,冷冰冰道:“你妈就你一儿子,酒店迟早归你,自己买自己的产业?”
阿佑心想,盛世酒店欠债累累,口碑触底,早被吞噬得渣都不剩。他原先就猜到爷爷的态度,立即把越界的脚收回来,笑道:“我还有个妹妹呢。”
“哼,那破酒店留给你后爹和妹妹,杜家产业多得是,犯不着去捡垃圾。”
阿佑不做声。杜纪石盯着孙子,一个念头升上脑际,这小子没出息的样子,都是装的?他一心惦记着那破酒店,就想我给他们母子俩收拾烂摊子!
他不悦道:“那烂到家的酒店,我不会沾手。别以为我惯着你就会心软去救你妈妈。阿佑,你要是在公司动什么手脚,记住——我在盛世还有11%的股份。这股份我不要了,看谁顺眼我送谁,你说会怎么着?”
阿佑脸色苍白,对爷爷的威胁非常气愤。母亲是不会让这11%落进陌生人手里,她要绝对话语权,势必想尽办法把股份买回来。她哪有钱?这是把她往死路逼。阿佑的怒意发作不得,憋得胸口发疼。
杜纪石看着孙儿,眼神严厉,却又带着怨恨和怜爱,“你爹杜昀盛没了,那酒店在与不在,跟我们杜家没什么关系。以后别让我知道你跟盛世酒店有什么瓜葛。”他长叹口气,拉住阿佑的胳膊,尽量放软语气说:“走吧,咱俩老是迟到,菜都凉了!”
他想表现慈爱,可是强人的气焰一时半会收不回来,这场景活像是警察扣押犯人。阿佑任他拉着,就如小时候一样。
俞家宝感觉自己回到了起点。
窑炉不能烧了,看趋势,不只是园里不能烧,或迟或早整个市区都会被严格限制使用柴火,重获许可难如登天。俞家宝脑子一热,做了一个重大的宣布:我们搬去郊区!
大家都惊呆了。阿哲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郊区都是大面积住宅,商业氛围很差,大白天只有老头老太太在街上逛。他们习惯吃油条豆浆,谁会买我们面包?
面包师们的顾虑非常现实,而且谁都不想去郊区上班。俞家宝无计可施,比起失去窑炉,去巴黎都不重要了。早知道不掺乎什么面包大赛。
心烦意乱之下,他又跑去找老三,如果老三态度坚决,非窑炉烤出来的面包不要,那他就有正当理由搬到郊区去。岂知苏老三这回特别宽容,听了俞家宝的困境,只是叹了口气:“那就弄个电子窑炉,省得你天天在面包店过夜,时刻离不开那摊火。”
“我们卖的就是窑炉面包,不是真火烤的,面包还卖得出去吗?”
老三一笑:“别钻牛角尖了。一开始没人认识你,我们刚到北京,需要炒作,要宣传噱头,让人记住我们的品牌,所以必须要窑炉面包。现在你的粉丝那么多了,我们店也有了固定客户群,吃过酸面包的记住了这个味道,是不是真柴火烤出来,有多大差别?”
俞家宝摇摇头:“苏老板你不理解,火是有味道的,味道不止是味蕾尝出来的东西,还有香气,还有牙齿舌头接触食物的感觉。你说人为什么爱吃烧烤?火的味道电烤箱取代不了。”
“有道理。这道理你讲给我听没用,要不你找市长聊聊?”
“唉,”俞家宝丧极了,“苏老板别开玩笑了。我知道要面对现实。”
“知道就好。你还有几个月就要去巴黎,不可能搬家。你应该做的,是想办法保持面包的味道,提高面包的质量,面包缺了什么都行,只有一个东西不能缺。”老三指着他,“你的信心!”
俞家宝无奈妥协了。
厨房闹了一个晚上,把大窑炉肢解拆分,一块块地搬出门口,堆成了建筑坟场。他心如刀割,跟被打掉的是自己的手脚一样。其他面包师也挺不好受,这么大的一个炉子立在厨房里,就像镇住了场地的石碑,赋予他们的工作额外的意义。他们做的天然酵母面包,依循着酵母和面团的生长来安排工作,酵母生生不息,一个循环套着一个循环,而炉火是稳定的,是他们整个运作的中心。只要火烧着,就有一切都在轮回里行进的安稳感。
炉子拆走后,那块空缺格外显眼,放多少东西都填满不了。俞家宝走到建筑垃圾堆边,捡起一块缺了角的砖头,扫了扫上面的灰,然后放在店门口,仿佛立了块小墓碑。
他打起精神,把面包师们都召唤过来。午夜时分,门口沐浴在店的黑影里,俞家宝朗声地述说了一件摆明的事实:“炉子没了。这事我想了很久。全北京只有我们在做窑炉面包,所以不是打掉窑炉不正常,是我们一直在做不一样的事。”
面包师们感慨之极,面包店正是蓬勃向上的时期,同业都羡慕他们在这里工作,不用跟风做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有足够的客人和大订单支持,这在国内任何大城市都很不容易。现在窑炉被拆了,看上去不是面包店扔掉炉子,更像是面包店被什么抛弃了,店面凌乱又惨淡。
俞家宝知道这次伤了士气,给他们鼓劲说:“做不一样的事,肯定比循规蹈矩要难很多。”
“在这里做买卖,做什么都难,”一个年轻面包师插嘴道:“就说咱园区,有几家店熬过这两年?不止是这一片,咱的商业环境就这样,今儿做好了,明儿就因为啥事塌台。还说要踏实做百年老店呢,不说百年,能搞十年的都是百毒不侵的妖怪了。”
另一面包师取笑道:“真他妈愤青!少说这种丧话,没窑炉我们不干活了?”
俞家宝:“磊子说得对,有没有窑炉,活得继续干。百年也不是不可能。咱多喜子都62年了,我读书少,不熟庙里的历史,但我知道这期间必然有很多比拆了窑炉更操蛋的事。酵母都活过来了,没理由我们撑不过去。”
“就是!”阿哲说:“不管外面搞些什么,我们的工作还是一样的,有什么条件,就做出什么样的东西。”
俞家宝很是欣慰,“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尽量做好面包,不能因为没有窑炉,让面包质量下降。还有,”俞家宝认真道:“一有机会,我会争取再建炉子。”
大家其实都不太相信柴火可以再燃起,否则就不用碎尸万段了。这时势,拆了就等于没了,再不可能还魂。但他们又相信俞家宝的韧劲儿,还知道他总有些邪门歪道的运气。莫名其妙供奉了两法棍,结果竟因此获得参赛机会——说不准会有奇迹?
作者有话说:
冷知识:1871年,巴黎公社统治巴黎时,曾颁布面包师不能夜班工作,不过短命政权很快失败溃散了,面包师的工作条件没完全改善。据说到了1920年代,才颁发了政策,不让面包师在四点前开工,因为这样,烤制时间短的法棍成为法国主流,成为国民面包。
很多食物都是这样创造出来的,有什么条件,做什么东西,跟有多好吃没太大关系。
猜谜:爱神这个谜底,我在两部小说里看过,应该不算很冷的知识。但老三有狡猾地运用了隐喻,概念一换,不太容易想到。猜到不要剧透,可以偷偷乐,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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