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没钱给高明达买药,他那条折了的腿化脓生疮,烂臭得邻居经过都要掩着鼻子,不久前终于一命呜呼。
祖孙二人哭得没法活了,也没钱安葬高明达,几个邻居连租房子给他们的东家彻底没法,凑了几个钱,买了卷草席把人一裹,乱葬岗上刨坑下葬了。
祖孙俩被撵出来后,高耀祖就偷偷的跑来枣子巷,找柳氏接济。
沈复生一时没吭声,小妹子的亲爹死了,原是一件惨事。但她亲爹不靠谱成那样,似乎没有哭的必要,反而该拍手称快,人间从此少了一个祸害。
“你娘既然悄悄接济了你弟弟和你祖母几次,你又为何要哭,为何要和你娘吵架呢?”
沈复生想弄明白柳雨儿的想法,毕竟他真的见过,被侮辱被□□仍旧任劳任怨、愿意为家人无私奉献的。
柳雨儿忍着泪,把袖子挽上去一点,只露出一点儿洁白的皮肤给沈复生看,沈复生看见累叠的瘢痕,大吃一惊:“这是?!”
“不止这一点,我身上还有呢。”两人走到背阴的巷子里,细细碎碎的说着话,“这是我奶叫我去给她捶腿,我去迟了些,她一气就用茶壶里滚烫的热水浇在我手上。”
“我爹打我少些,他更多的是打我娘,我腿上有两个大疤,是我爹有一回把我娘打得都晕过去了,他还抄起椅子想砸我娘,我急了,冲过去撞他身上,被他狠狠的拽到底上,摔得血都止不住。”
“我和我妹在高家啥都吃不上,我娘悄悄给我们藏些吃的,总会被我弟摸出来。他把馍馍饼子偷走不说,还喜欢去找我奶告状,让我奶罚我们跪,或者用她头上的银簪子一下下的戳我们的肉,戳的身上密密麻麻都是血点子!”
柳雨儿还没长大,却是个美人胚子,如今这张秀气的小脸蛋因怨愤彻底扭曲了。
“其实我很恨我弟,我还害怕他,我担心枣子巷的地契和这几个月挣来的钱,都被我弟偷走。”
心里话终于说出口,柳雨儿长舒出一口气,却又担心起来。她从小听故事,说的都是兄弟姐妹互相友爱关照,可她一点都不想关照弟弟,甚至在听说高明达死讯的一刻,遗憾的想,怎么高耀祖没跟着去呢?
沈复生胸脯子重重的起伏几下,气的脸泛红,他们家虽穷,老奶奶却从不曾为难过儿媳妇,生下孙子后,只知道多帮忙,多拉扯一大家子人。
“太可恨了,身为男子不知保护姐姐和娘亲,反倒合伙欺负人!这种弟弟,不要也罢!”
柳雨儿连连点头,“可我娘还是心软了,她说高耀祖都瘦得没形了,看着怪可怜的,说我们现在过的好了,从指头缝里漏出一些让他们吃饱穿暖也没啥。可我真的见到他趁娘不注意,东摸摸西找找,他不是头一回偷东西了!”
沈复生沉思片刻,不觉带上了何婶子常用的口吻说话。
“孩子都是亲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娘对你奶怕是没啥感情了,但你弟弟,她未必狠得下心来。”
“我也担心这个!”柳雨儿的眼泪花直转悠,“难道这辈子都要养着他吗?我不愿意!”
沈复生靠着墙想了好一阵子,问:“你娘藏房契和银子的地方,你知道吗?”
柳雨儿点点头刚要说话,沈复生打断道:“不必告诉我在哪儿,今天下午我忙完了之后,抽空离店一趟,你就在龙回头外头等着,我把东西给你,你悄悄的把房契和银子调换了藏起来。”
“若东西真被偷走了,你再如此这般和你娘说话,这事儿办得并不绝,也算给你弟弟一条退路,你娘应该能答应。”
柳雨儿感激得不知该说啥好,“要真这样了,有他没他和我没相干,我们不用管他们就好!复生哥哥,真的多谢你仗义帮忙!”
沈复生笑了:“不必感激我,我不过是怕你家出事,连房子都没了,到时候我家卖的热干面去哪儿买?”
柳雨儿也破涕为笑,说:“复生哥哥你放心,我家给你做一辈子的热干面!”
沈复生求之不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啊!”
柳雨儿果然如沈复生所说,把东西掉包了,她是个聪明孩子,干脆把鸡窝挪开,底下挖了老大一个坑,把东西藏好填埋回去后,又盖上茅草。
自家养的鸡子,很有领地意识,外人若来翻窝,它能叫的比杀了它还惨烈,还要啄死入侵者。
等柳姨妈发现自己藏东西的地方被翻动过,甚至于装银子、一点碎宝石嵌的首饰、三十两银子的匣子彻底被抱走后,顿时眼前一片花,噗嗤一跤摔在地上。
柳雨儿迟了一步,到底没搀扶住她亲娘,柳露儿见娘脸色煞白,汗珠和眼泪哗哗的往下流,也吓得哭了起来。
柳雨儿见一向护着自己的娘吓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但她想起沈复生叮嘱的话,还是横下一条心,说:“娘,你别哭了,这两日除了弟弟过来,还有来拿面的沈复生,再也没来外人,但沈复生来时,咱们所有人都在,他的推车是咱们一起装好的,装上人就走了,应该不是他偷的。”
柳氏哭得开不了口,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就怕他和爹一样,把房契拿走之后卖了,那咱们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娘,宜早不宜迟,咱们赶紧找他去,把东西都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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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柳氏还在踟蹰不定,犹犹豫豫说:“你弟弟才多大一点,也不一定是他做的……说不定,说不定是咱们都出门的时候,有贼偷走了!”
柳雨儿却已横下一条心,大声说:“娘,你就别哄骗你自己了,贼是怎么知道你把东西藏在哪儿的?一点翻找的痕迹都没有,连门都没撬,只把匣子抱走了?娘,爹已经死了,弟弟现在跟着奶一块,又是乞讨又是偷东西,啥坏事儿都学会了,你护得住他一时,能护得住他一辈子吗?”
这话是沈复生教给她的,他说过,要说服娘亲,就要站在娘的角度看问题,对柳雨儿来说,巴不得高耀祖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但柳氏却做不到,她天生就是柔软善良的性情,不然也不会被高家老太太和高明达拿捏住那么久。
“娘,他偷咱们自己家的东西,顶多咱们和他们一样流落街头,或者去打扰表哥,求表哥周济咱们……”
听柳雨儿这么说,柳氏连忙摇头:“这不行,你表哥已经成亲了,他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总周济咱们,他自己家里也不能安宁,不成不成!”
柳雨儿点点头,说:“是啊,那就只剩下讨饭一条路了。等咱们也接济不了奶和弟弟,他又去偷别人家,别人会和咱家一样宽容他么?别忘了按律法当场捉住小偷,苦主能剁了小偷的手脚的!”
这话听得柳氏悚然,柳雨儿又绘声绘色的描述:“被剁了手剁了脚,还得坐牢,等出来之后,娘你就看他一个光秃秃的人棍儿还要沿街乞讨,到那时候才是再也挽回不了!”
柳露儿呆呆说:“好、好可怕哦。”
柳氏终于一咬牙,极勉强的挺了挺胸脯子,朝着祖孙俩暂时宿下的城隍庙跑去。
破败的城隍庙里,祖孙二人正在互相埋怨,高家老太太埋怨孙子不懂孝顺奶,从柳氏讨要来吃的喝的,先紧着他自己,两三天了才给老太太俩馒头,一点荤腥吃不上,高耀祖更是脏话连篇,骂老太太又蠢又傻,竟同意把房契和银子都掏给骗子,她也活这么大了,也该去死了!
柳氏跨进庙里还没说话,高耀祖咧嘴一笑,赶忙说:“娘,你和姐姐们是来看我的吗?”
柳雨儿见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脏污的不成样子,只觉得痛快,板着脸说:“赶紧把你偷走的房契和三十两银子还回来!”
高耀祖忙说:“没影的事,你可别冤枉我!谁看见我偷东西了?”
柳露儿奶声奶气的说:“哥哥,你要是把房契卖了,我和娘、姐姐也只能住在城隍庙里了,这里好脏好臭哦!你不还给我们钱,我们就没钱买材料做热干面,也没余钱接济你们了!”
高耀祖眼珠贼溜溜乱转不说话,高家老太太却道:“住城隍庙咋了?你奶住得,你偏金贵些住不得?好你个……”
柳雨儿再也不想听高家老太太的脏话,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朝着高耀祖劈头盖脸的打过去。
高家老太太吓得忙嚷嚷:“你是要造反了不是?你这小白眼狼……”
柳雨儿如今吃饱喝足睡得香,身子骨抽条,个头高了许多,常帮她娘干重活,提水桶、揉面压面条,样样都要大力气,她不留余地去揍高耀祖,威力绝非小可,把忍饥挨饿数月蔫儿巴了的高耀祖揍得满庙里乱跑。
柳氏抿了抿唇,没再上去阻止。
“我……我还给你们还不成么?”高耀祖吃不住痛,把藏在城隍爷像背后窟窿里的匣子抱出来,可怜巴巴的还给柳雨儿。
这一战,他彻底被柳雨儿打破了胆,再也无力反抗了。
柳雨儿把匣子还给柳氏,还不忘提醒娘:“娘,你还说不一定是弟弟偷的,你看看,这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高家老太太恨声说:“好你个烂了心肠流黑水的东西,你就这么辱骂你的长辈?你不怕你爹半夜来找你算账?”
柳雨儿其实是瘦弱文秀的样子,她在家被欺辱这些年,一股火闷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和沈复生聊过一回之后,就像是什么闸门被打开一样,她横了高家老太一样,吼道:“高明达早就给我娘写了休书,把我们姐儿俩和我娘扫地出门,我们可不敢认高家的祖宗!”
“高耀祖从小跟着你和高明达,这才学会了吃喝享乐,偷鸡摸狗的毛病!你和高明达都不是好东西,你们才是肚子烂了流黑水的坏蛋!”
高家老太赶紧护着孙子:“偷自己娘的东西也叫偷?”
柳雨儿吼道:“你儿子高明达把房子都卖了,还把你的钱也哄出去花了,一个月不到就花得精光!我家的房子能卖多少?别说我们离家的时候,高耀祖根本不认我娘,就算认得,枣子巷的房子还有一半是我大姨的,她家里人要是告上衙门,你就等着瞧,高耀祖要坐几年牢!”
高耀祖耷拉着脑袋说:“我都还了……”
柳氏把匣子打开,尖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柳雨儿不必看也知道,里头是沈复生给的一张装成房契的泛黄卖身契,听他说,那原是他家险些走投无路时,他想卖身为奴,换钱给爹娘弟弟花,只是他要签卖身契的时候,被他娘一把扯住,拽回家去。
反正高家老太太和高耀祖都不认字,骗他们绰绰有余。
再就是两锭假银子,外面刷了层银,里头其实是铜和锡,何婶子带着沈复生头一遭做生意,是挑着货走街串巷的卖,好容易挣了些钱,就被坏人骗了。
发现那两锭银子是假的时,何婶子险些投江。
柳氏粗通文墨,加上这些日子买卖做的不错,总往钱庄兑银子,因此展开卖身契一看,便心肝一起发颤,再掂量掂量银子咬了一口,更是眼前金星乱冒,险些死过去。
柳雨儿并无任何愧疚,直指高耀祖道:“你好狠毒的心肠,是不是已经把房契卖了?银子呢?!你再不说实话,我能去官府衙门告你!!”
高耀祖人生头一遭百口莫辩,他瘪了瘪嘴,赶紧跑过来看,柳氏已经跌坐在地上,匣子半开,他迷惑的看看空白的卖身契,又看看两锭银子,“这都是假的?”
柳氏急了,扑到他身上狠命捶打两下,“让你在学堂好好读书上进,你一个字都学不进去,你和你亲爹学,能学到什么好?”
柳雨儿冷笑道:“再不然,你怕我们上门讨还,先把东西调换了?小心思全学来坑娘,真是个好大儿!”
高耀祖真慌了,哭着去抱柳氏,柳氏一起身,他只抱住了一条腿:“娘,这就是我从你家里拿出来的,我真没掉包啊!”
柳氏一时心灰意冷,看也不看高耀祖一眼,没魂儿似的往外走去。
柳雨儿虽是心疼她娘,却也没心软,一手拉着妹妹,一手去搀亲娘,缓缓的回了家。
等宋时安和许仲越回来,许仲越怕夫郎来回奔波辛苦,把他先安置回家休息后,自己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柳姨妈时,自然看出家里气氛很不对劲。
接过东西时柳姨妈心神不宁的,许仲越提及宋时安如今怀了身孕,还没满三个月,故而不能上门看望时,她才终于露出笑容:“这就好,这就好,从你们俩成亲开始,我就盼着这一天呢,等明儿我去买些安胎滋补的药材……”
说到这儿,她突然一顿,因想起家里没钱了,脸上的光彩顿时变得灰暗一片。
许仲越忙说:“姨妈不必费心,我在府城已经给他买了许多滋补的药材,能一直吃到生产,姨妈若有空闲,上门去看看他可好?他年纪轻,身边也没有人指点,有些怕。”
柳姨妈连连点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亲自送他出门去。
临走前,许仲越见柳雨儿眼神闪烁不定,便行得慢了一些,没过一盏茶功夫,小姑娘果然提着一篮子鸡蛋追了出来:“我娘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说攒了些鸡蛋给表哥和哥夫吃,险些忘了拿。东西不贵重,我娘攒了好些日子,哥夫别嫌弃。”
许仲越点头,拎起篮子待走,果然柳雨儿又追上来,终于吞吞吐吐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我娘这几天,天天担惊受怕的,生怕有人拿着房契进门,把我们强行赶走。我想把房契还回去,却不知道该怎么还……”
“所以?”许仲越淡淡问。
柳雨儿笑说:“哥夫要是能帮一帮我就好了,我知道哥夫人脉广,比如说,你发现有人卖我家的房子,悄悄的赎回来,让我娘欠你一笔银子,这样她又能安心,又能收敛些,少周济着我弟弟。”
却不料许仲越直接摇头,说:“你这样聪明,自然能想到合适的法子。”
他顿了顿,又提醒道:“你或许觉得你母亲处世为人过于温和善良,但,也正因为她的温柔善良,被夫家苛待时仍旧竭尽所能的护着你和你妹妹,和你表哥。”
“聪明有时候是一柄双刃剑,和宽容合在一起,便成了大智慧。若是伴随无尽的怨恨,对你自己也不好。”
柳雨儿别过脸去,咬牙说:“哥夫,你并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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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许仲越摇头,说:“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正因为知道小姑娘经历过多少磨难,所以他才会默许庄砚从中帮忙的手段可以脏一点。
柳雨儿回家后,挣扎许久。
这天夜里,她辗转难眠,和她一个屋睡觉的柳露儿年纪小,憨憨的早已睡着,梦里还哼哼唧唧的嘟囔“好吃”,也不知是吃到了什么好东西。
她把柳露儿吃进嘴巴里的手指头拔出来,推门出去透气,才发现她娘的屋竟还亮着灯。
见柳雨儿悄悄进屋,柳氏嗔怪:“多半晚了还不睡觉?”
柳雨儿摇头:“娘,你也没睡啊。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儿,干嘛点灯熬油的绣手帕子?”
柳氏说:“没啥,这不是房契和咱们攒的银子都被你弟偷去了吗,我担心他朝咱们流离失所,我一把年纪没啥,至少要给你们俩攒些傍身的银两。”
柳雨儿眸光闪烁,这一回险些哭了出来。隔了一日,她装作无意,捡回来一张边角破损,被揉成一团的房契。
柳姨妈见了,一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高兴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娘,你莫要担心了,说不定是弟弟偷出去的时候不留意,房契从匣子掉出来都没发现,别人捡了也不认识,揉吧揉吧就扔了!唉,只可惜银子却找不到了……”
“银子没了咱们慢慢攒就是,只要房契能回来就好!”
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柳氏总算有余裕去关心宋时安了,宋时安此时尚未显怀,腰身仍旧一束,且忙进忙出的不愿闲下来,把许仲越看得是胆战心惊,见柳氏进门,忙说:“姨妈,你赶紧劝一劝你的外甥,让他好生躺在床上别乱动。”
宋时安做了个鬼脸说:“干嘛要躺在床上不动弹?等我肚皮大得动不了了,我再躺下不迟!”
一面说,还一面拉着柳氏诉苦:“这人也太霸道了,前一阵子连龙回头都不让我去,我明明笼络好一群捧场的食客,趁早把二三楼的席面开了才是,他偏不让我去,我偷摸的去,他还把我拎回来!”
柳氏笑得合不拢嘴,把做的红枣糕、茯苓饼放下,说:“他也是关心你,三四月份是得多留心些,其实你不晓得,等肚子显出来了,五六月份的时候才是真正不妨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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