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准宋时安过去帮忙,只带着柳雨儿准备晚上的饭菜,没多久,那股子浓烈的肉香就从厨房飘了过来,连老六都闻见了,刚吃完大肉骨头的狗子激动得想往外头跑,宋时安喊了一声,它又乖乖的回来,重新在宋时安脚边躺下。
柳姨妈忙个不停,许仲越也和宋时安、柳露儿一起,把院门和正门的对联都贴上,那横联极高,若是宋时安去贴,非得找梯子不可,许仲越却不必,只踮起脚往上一拍,便牢牢的贴上去了,还不偏不倚,完全不需要调整。
新的门神和桃符也都贴好挂好,许仲越说:“我还是觉得,咱们家的大门更好。”
那是自然,自家前一天都布置好了,为了庆祝即将出生的孩子,许仲越特意买了好些张大胖孩子抱鲤鱼的年画,里外都贴遍了。
一看见胖孩子,汉子脸上就克制不住的堆满笑容,宋时安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时不常笑得像个傻瓜的高大汉子,竟是初见面冷峻的屠户。
冬天日头下去的早,人也饿的快,柳姨妈一声喊,许仲越便过去帮忙端菜。
热腾腾的红烧鸡、甜辣味的卤味鸭子、一满盆的羊肉炖胡萝卜、粉蒸肉、寓意着年年有余的一整条鲤鱼、还有素菜家常炖豆腐、酸醋香干、腐竹炒芹菜、和一大盘子攒成花的肉馅鸡冠饺子。
吃饭前,一家人除了宋时安都端起酒杯,连柳露儿都准许喝上一小杯,宋时安是一大杯热乎乎带奶皮的甜羊奶。
互相说了吉利话,这才痛痛快快甩开膀子吃起来。
还吃着饭呢,外头噼里啪啦的不断响起炮仗声,柳雨儿和柳露儿都有些坐不住了,跟椅垫子上有针扎似的。
柳姨妈哪儿看不出她俩的心意,只点点头,俩小姑娘便都呲溜下椅子,一左一右缠着许仲越:“哥夫哥夫,带我们去放炮仗吧!”
今年柳姨妈和许仲越都买了不少炮仗,过年多放一些驱鬼除恶,保佑来年顺顺利利。
许仲越拿了根竹竿,先把大红皮的鞭炮绑上,在两个小姑娘期待又喜悦的目光中,点上引线。
不一会,那整幅的鞭炮便噼啪炸开,许仲越笑着回头,见宋时安竟有些微的瑟缩——上辈子城里禁鞭多年,他已经不太习惯这样响亮的声音了,他忙过去把夫郎抱在怀里,两手捂着他发红的耳朵。
鞭炮炸完,许仲越又教两个小姑娘玩冲天炮和烟花,柳雨儿胆大,一个冲天炮嗖的一声便飞上天,柳露儿又怕又爱的举着小棍,烟花亮在她的肉脸蛋旁。
不知谁家买了好烟花,硕大无论的紫菊和嫣红的牡丹在空中绽放,将许仲越和宋时安的脸都照得剔透艳丽,宋时安靠在许仲越暖和的怀里,悄声说:“年年今日,岁岁朝朝。”
除夕夜这一晚,两口子在柳姨妈家睡了。
睡的是宋时安住过的房间,柳姨妈把东西都拾掇好,特意买了新棉花新被褥铺上,和宋时安说了,这原就是他自个的家,啥时候想住都行。
除夕是需要守夜的,许仲越怕宋时安是双身子熬不住,早早就哄着他脱了鞋袜上床去睡,连老六也挪进屋里,就睡在床边地垫上,人和狗身下都掖了汤婆子取暖,狗一个,人揣了两个,脚下一个,怀里一个。
宋时安时不时看见糊结实的窗户纸上映出透红、湛蓝、艳紫的光芒,那是别家和自家放焰火呢,许仲越高大的身影隔一阵子便晃进来,看看他被子盖得可好,脚暖不暖和,汤婆子要不要换。
守夜点着的儿臂粗的红蜡烛才燃过去一小节,许仲越再进屋,便看见宋时安结结实实的睡着了,夫郎的脸蛋绯红,嫩唇微启,随着均匀的呼吸发出一点声音,他没忍住,亲了好几下,差点把夫郎闹醒了,才赶紧又掩门出去。
年里头的这些天,天天都热闹极了。
家家户户挂着的红灯笼是不会轻易熄灭的,毕竟是清江镇上的人,家里头再如何艰难,一到过年,这一点蜡烛灯油钱没人会省,镇上每一个晚上都亮得和白昼一样。
红艳艳的光撒在雪地里,四处都是嘻嘻哈哈的声音。
从大年初一起,各家各户拜年不绝。
和两口子互相拜年的都是平辈,不存在谁给谁红包的道理,大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礼盒,里头都是一家人能拿得出手最丰厚的吃食,腊肉腊鱼、核桃花生板栗之类,送娘儿们的还有帕子、手串,富贵人家是成匹的布料,专门给汉子们的多是好酒。
宋时安在家候着上门拜年的,许仲越便提上礼盒四处去转,大过年的,客商们都走了,来来去去都是熟面孔,乍一看见生人便分外奇怪。
堵着许仲越去路的是个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的汉子,一身锦衣、披着一领毫无杂色的狐裘,从乌漆漆的马车上下来,便笔直的朝许仲越走来,一面走,还一面流泪,眼泪花冻在脸上,看着怪可怜的。
“二哥!”
许仲越并不认识他,见他神叨叨的便从旁边绕开。
年轻人却追了上去,紧攥着许仲越的手不放。
天上又飘下雪花,成团逐队,把人的影子都挡得影影绰绰。
路上除了踩脏的脚印子,此时并无其他人赶路,都猫在家里头说笑呢。
“二哥,你不认识我了么?”年轻人悲悲戚戚的哭道。
许仲越送完了年礼赶着回家,颇有些不耐烦:“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许仲越,我的好二哥!我是你亲弟弟啊!”
许仲越微微愣神,这人从头看到脚都透着软弱,和自己委实没有一分相似之处,可他突兀的出现在清江镇上,还能说出自己的名姓,又哭得眼泪鼻涕稀脏,他只得勉为其难上了马车,听听这人到底想说啥。
这人自称许仲越的亲弟弟,叫许叔青,今年刚满二十。
请许仲越上车后,他弄了极繁琐的一番手续,又是在车厢里拜倒在许仲越脚下,说长兄如父,要跪许仲越,许仲越黑着脸说:“我还没死,你暂且不必急着跪我。”,才止住许叔青的做作。
折腾完这一遭,他又要焚香,许仲越耐着性子等他焚起袅袅木香,道:“你要是再敢沐浴,我就走了。”
“不不不,大哥,我路上已经沐浴过了!大哥我找的你好苦啊,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真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吗?让我从头和你细细说起——”
见许叔青就要滔滔不绝,许仲越伸出中指道:“停,长话短说。”
“这怎么可能短的了?”
“三句话说不完,我就下车了。”
许叔青委委屈屈看着许仲越,见汉子果然郎心如铁,只得道:“二哥你原是神勇大将军,替皇上荡平乱军后失踪于乱军中。如今皇上已知道你还活着,正翘首盼着你赶紧回朝!你赶紧和我走吧,你我爹娘和长兄早亡,二哥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
啧……许仲越皱起眉头。
许叔青生怕许仲越不信,又拿出了许多的证物,连许仲越照顾他时用过的尿片子都掏了出来。
“二哥,你照料我时,自己还是半大孩子,这尿片子上仍留有你的气息……”
许仲越捂着眼不想说话了。
“大哥,皇上赐你良田千亩,京城里一处绝佳的好宅邸,你英勇护国,得了黄金万两的赏赐……只要你回到京城,神勇大将军官居一品,你何苦窝在这破烂小镇上当屠户?”
说着,他让车夫赶紧驾车。
许仲越挑起剑眉,说:“停下,这些东西我并不稀罕。”
“当然,黄金万两的赏赐,你若方便可以运送过来,不方便也没什么。既然你我的爹娘早已亡故,京中再无长辈需要侍奉,我也不必再回去了。”
“我在清江镇已经娶妻,你嫂子正怀着身孕……”看着许叔青泪涔涔的脸,许仲越一阵无力,他很怀疑过去的那个自己,是很烦躁养出这么个软弱弟弟的。
这种软绵绵的性子,遇到事情就哭成个泪人,他但凡遇上麻烦,根本无法从亲弟弟身上得到支持和帮助,反而还要顾忌他的感受,凡事都瞒着他。
过去的许仲越,真累啊。
他叹气,补充道:“你既然来了清江镇,不妨和我们一起过年,我家房屋多,腾一间房给你住上些时日也不打紧。你嫂子貌美心善……”
他突晃了晃身子,震怒的看向许叔青,“你做了什么!?难道是这个香里……香里有毒……”
他一直呆在马车里,门窗关的极严实,自然吸了许多的烟气。
许叔青见他挣扎想下车,忙紧紧抱着汉子不松手,“快,快驾车走!”
汉子晃了几晃,终于软倒下来,缓缓合上眼。
哪怕合上之前,仍旧愤怒瞪着许叔青,瞪得他一阵心悸。
许叔青吓得手脚乱抖,忍着心脏怦怦乱跳,把汉子手脚都用浸透了油的牛筋绳子绑好,口中喃喃不绝。
“二哥,你这样龙章凤质的人才,怎能在乡野随便找一个夫郎成亲?他配不上你,我根本不会认这样的嫂子!你可知道,一旦你在京城露面,连皇上的妹子都想嫁给你呢!”
“你莫要怪我,二哥,我也不想给你下软骨酥,可我不下药,你怎肯跟我回京城呢?”原来这一品软骨酥,焚香后能麻倒武艺超凡的汉子,越是力大如牛的汉子倒下的越快。
反而是许叔青这种四体不勤、手不能提的废柴身体,不大受软骨酥的侵扰。
马车在大雪纷飞里远去,并没有人看见。
许仲越出去拜年后,何婶子和沈复生来家里拜年,宋时安见兄弟俩都不复黑瘦旧模样,穿着一色的青色夹袄,看着极精神,何婶子戴了银簪子,满面喜气,也替他们高兴。
何婶子坐下说了一会话,到了下午天又突然黑了,像是又要下雪,她见宋时安眼皮子连连往下耷拉,便带着俩儿子起身告辞。
宋时安掩上了门,想着这会许仲越还没回来,怕是在兄弟家喝酒,便把门闩上,回屋睡了会回笼觉。
他这一觉并不安稳,竟是噩梦连连,梦见险些要摔落悬崖,却无人援手,吓得他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屋子里炭火渐熄,老六冲他汪汪叫两声,除此之外,静悄悄的别无动静。
他等到深夜也没见许仲越回来,终于忍耐不住,撑着油纸伞挡那鹅毛大雪,身边跟着老六便不害怕,慢慢的朝许仲越拜年的兄弟家走去。
等他走到敲门,那边人家都睡下了,汉子披衣裳起来,见嫂子找到家里头,忙说:“许大哥中午和我说了一程子话后,说担心你一人在家便走了。……他还没回家!?”
宋时安徐徐点头,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吓得,已经和雪色无异。
这一惊不小,汉子忙不迭穿好衣裳,先把宋时安护送回家去,叮嘱他千万别乱动乱走:“嫂子你身子重,若是半路上摔一跤,别说许大哥回来饶不了我,你自己也难受啊!”
“你且放心,我这就出去叫人,大家伙儿一起找!清江镇又不是多大的地方,说不定许大哥半路上遇上啥熟人,去他家喝酒喝醉了!咱们一定把他拎回来,和嫂子你负荆请罪!”
这一夜宋时安愣是没睡着,他合衣靠在床边,稍微听见门外有动静,便迫不及待的开门去看,唯见雪花乱舞,并无许仲越踪迹。
第二天连柳姨妈也惊动了,众人云集在水磨坊巷,纷纷商议着要不要去报官。
柳姨妈带着女儿们干脆在水磨坊巷子住下,生怕宋时安一个人失了方寸,伤着他自己。
芸哥儿也要留下,宋时安只是苍白着脸,笑着说:“大过年的,你家难道不走亲戚吗?快回去吧,许大哥那么厉害,他怎会有事?他……他可能只是迷路了……”
芸哥儿唇嗫嚅几下,终究没说出话,背过身去就流下眼泪。
叶度道:“咱们所有汉子先分工,把清江镇再细细的筛查一番,这一趟若是还无踪迹,咱们再去报官不迟!”
他们都觉得报官是下下策,毕竟官府门难进,为了一个成年汉子的失踪,也不可能派出衙役搜寻。若许仲越半途回来了,说不定官府还要怪责他生事。
这一趟搜寻,结果大是不妙。
竟有人在江边看见了一串溜出去的脚印,和一只汉子穿的鞋。
一群人带着鞋回水磨坊巷子时,宋时安熬了两夜一日,终于在公鸡打鸣前熬不住,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叶度唤来柳姨妈,低声问:“婶子,这鞋你看着眼熟么?”
柳姨妈定睛细看去,顿时手脚乱颤,如被雷劈一般。
宋时安不会做针线活,他和许仲越的衣裳破了,都是柳姨妈帮着缝补,两人的鞋,也都是柳姨妈一针一线亲手做的。一看这千层底和鞋面的针脚,柳姨妈已经确认无疑。
见她神色惨淡,叶度忙搀住她,心口也闷的不行。
帮忙的汉子里,不只是他们一帮玩的好的,也有贪图赏钱冒雪出门的,见状心直口快:“大过年的,必然是许屠户中途又上谁家喝酒,一时贪杯喝醉了,他迷迷瞪瞪的在江边走,失足摔下去了!唉,上回他在江水里飘,命大被老刘头捡了起来,这回哪儿还有好运气,恐怕已经见阎王咯!”
第五十一章
这汉子也是为了出风头才口无遮拦,他说完后,得意的看了周围一圈,见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唯有屋檐下和树枝下挂着的红灯笼被冷风吹得来回晃悠,那幽幽的红光显出几分凄凉。
柳姨妈也猜着大概,她哆嗦着嘴唇几乎站立不稳,整个人都靠叶度撑着才不至于摔倒。
“别……别和安哥儿说……”
柳姨妈焦急道,只是她对面的汉子并没有答话,眼神越过她看向身后,有些无措。
宋时安就站在门槛背后,脸色惨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无神的看着他们。
柳姨妈慌了手脚,叶度忙说:“老板,你别多想,许大哥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出事的,别听这起子闲人胡吣!”
其他汉子也七嘴八舌道:“好你个聂老八,你自个是属王八在水里漂的,别冤枉我大哥!”
“你掉江里头去,他也不会掉的!”
跟着两口子干活的几个汉子黑着脸,把那人团团围住,攥着拳头要打人。那聂老八吓得再不敢出声,连忙活一天找人的工钱都不敢要了,缩着肩膀往门口溜。
柳姨妈默默淌眼泪,安哥儿从小命那么苦,好不容易过几天好日子,怎么就……麻绳专捡细处断,厄运偏挑苦命人。
她想推门进去安慰安哥儿,谁知门纹丝不动,原来宋时安已经把门拴上了。
“安哥儿……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宋时安嗯一声,说:“我歇会。……不会的,有孩子在呢。”
柳姨妈这才蹒跚着脚往南屋走,暗暗想,是啊,安哥儿还怀着身孕呢,有孩子就有个寄托,不会犯傻的。
这一晚好生难熬,就像是一个喜剧故事突然配了个悲剧结尾,已经看见“剧终”二字,听见音乐响起,知晓一切都已注定,却还是难过的不能自拔,盼着能有奇迹。
他知道柳姨妈和表妹都没走,叶度和几个店里的汉子也留宿在家,多少只耳朵竖起来听他这屋的动静,生怕他经受不住刺激,他们好一拥而上救他。
眼泪也只能悄无声息的流,想止也止不住。
他一想起初次见到许仲越时,汉子杀猪的英姿,他俩成亲时,隔着盖头看见他急切奔过来的脚步;总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身影;知道自己怀孕,那欢喜得瞬间变白、险些喘不过气的俊脸,他的心就跟刀绞一般的疼。
许仲越那么年轻强壮,他怎可能会死?
宋时安甚至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他睡了个很香甜的回笼觉,看着窗户纸上日头西斜,外面门微有动静,便起身下地,去给汉子开门。
门咯一声打开,汉子便对着他笑,眉毛上还落着一片雪花。
他一面帮汉子摘去雪花,一面埋怨:“去了多早晚,这会才回来,真不知道着家!”
汉子咧嘴笑,把他搂在怀里,他很满足的靠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却嫌他抱的不够紧。
男人突惨淡的一笑,笑声很不对,宋时安整个人如坠冰窖,突想起一切,睁开眼睛,便察觉到肚腹里的孩子也很焦灼,小小的身子来回的翻腾,闹得他心口突突乱跳。
啊,一切都是梦幻。
他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不断往外涌。小小的人儿伸出手,在肚皮上按下一个手掌印,轻轻地,像是在安慰他阿姆。
他把手放在肚皮凸起的地方,和小小孩的手贴着,一字字说:“别担心我,我、没事。”
他擦干了眼泪,找出常年不用的脂粉压了压通红的眼皮和眼角,穿好衣裳开门,柳姨妈和叶度都站在门外,想敲门又不敢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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