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点头,嘴唇依然苍白。
应煦宗重钟响彻偌大山间,及冠礼即将开始。
夙寒声朝崇珏颔首行礼,道:“叔父,我先去前宗了。”
崇珏:“嗯。”
夙寒声头也不回走了几步,崇珏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萧萧。”
夙寒声停下步子,微微侧身。
浮云遮将漫天阳光倾洒而下,再烈的日光,那张脸也始终像是冷玉似的,没有半分温度。
崇珏叫住人后,似乎又后悔了,犹豫许久才开口。
“戚简意并非良人,合籍之事,你要慎重些。”
夙寒声愣了下,歪着脑袋看了崇珏许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崇珏以为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正要解释一句。
夙寒声的笑意并没有半分揶揄,他弯着眼睛,瞧着颇为乖顺,却是答非所问。
“叔父,日落后劳烦您来寒茫苑寒潭一趟,我有话想告诉您。”
崇珏微怔。
寒茫苑的寒潭?
夙寒声并没有想和崇珏商量的打算,说完这话后不等崇珏反应,低头行了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伴生树赶紧跟上他,张牙舞爪地盘在他肩上。
应煦宗少君的及冠礼在半个月前便开始筹备,排场大得很。
可及冠礼的主角夙寒声却始终心不在焉,一路跟随着谢识之,让跪就跪,让上香就上香,全程像是失了魂似的。
好在及冠礼祭台离众人比较远,除了崇珏和谢识之,并没有人发现夙寒声的异样。
及冠礼繁琐至极,夙寒声穿着沉重的衣袍忙前忙后跑了大半日,直到下午夕阳西下才终于能歇一口气。
见尊长都在一处各种寒暄,在旁边等候多时的元潜终于急不可耐地将夙寒声拽到偏殿的小角落里。
“萧萧!你和戚简意……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啊?!你不会真的要答应和那个狗东西合籍吧?”
乌百里和乞伏昭也围了过来,一个个眼中全是不赞同。
“我也想问,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那么讨厌他?”夙寒声挑了下眉,“我记得你们好像没和他有多少交集吧。”
元潜嫌弃道:“一看他就烦,没有交集都这么烦了,要是再有交集我不得把他咬死?”
乞伏昭也皱着眉,温声劝道:“少君三思,虽然背后道人不是非君子所为,但戚简意……真的并不是什么好人。”
乌百里倒是言简意赅,冷冷道:“他对你图谋不轨。”
夙寒声没忍住笑了起来:“这是两宗尊长所定下来的婚事,我不好违背尊长。”
三人一听顿时急了。
元潜几乎要甩尾巴咆哮了:“那也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乌百里道:“娃娃亲,迂腐至极。”
“就是。”乞伏昭焦急道,“戚简意一瞧便是满肚子坏水的人,少君如此纯良天真,若真的合籍,定会被他算计得连渣都不剩。”
还在急得不行的元潜和乌百里不约而同将头转过去看乞伏昭。
纯什么良,天哪里的真?
说真的,这人眼睛肯定有大毛病。
夙寒声摩挲了下手指上已经放出去的符纹,没吱声。
三人拽着夙寒声劝说一大堆,全都嚷嚷着让夙寒声打消念头。
夙寒声被吵得脑袋疼,无奈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元潜急得都要炸鳞了,却听夙寒声道:“……但他有没有命活到和我合籍,就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三人皆是一愣,看了夙寒声好一会才终于松一口气。
“没错,的确如此,要是那狗东西突然暴毙了,婚事自然作废。”
“少君英明,同意合籍,但可以丧偶。”
夙寒声:“……”
话、话粗理不粗。
知晓夙寒声并不打算和戚简意合籍,众人松了口气。
元潜提议道:“萧萧,出去喝酒吗?今日就算喝醉,也不会挨打啦,我们不醉不归!”
夙寒声看了看外面,已日落了。
他摇摇头:“不了,今日我有约了。”
元潜似乎想到什么,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暧昧地冲夙寒声挤眉弄眼:“又有约了呀?那不是更需要用酒助助兴?”
夙寒声:“?”
乌百里想起来三年前夙寒声那段和须弥山世尊无疾而终的“禁忌、不伦虐恋”,点点头:“的确该去约一约。”
毕竟这么久没见。
昨日夙寒声还在赌气,今日看及冠礼上崇珏的态度,晚上八成两人要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三人都体贴得很,赶紧让夙寒声回去见叔父。
元潜还贴心地塞了一坛昨日没喝的桂花酒给他,让少君壮壮胆。
夙寒声面不改色地接了,心想:“十有八九会被崇珏打下无间狱了,的确该壮壮胆。”
他所犯之罪,从古至今绝无仅有。
崇珏知晓后,八成会是震怒居多。
夙寒声拿着酒行走在山间,伴生树乖顺地跟着他。
夕阳西下。
夙寒声悄无声息逼出两滴心头血,血珠浮现半空,瞬间被指腹上雕刻的符纹吸收。
一道道符纹受他牵引,吸了血后那杀人的攻击符纹像是活过来般,化为只只虚幻的乌鹊展翅而飞,悄无声息落在伴生树上。
夙寒声嘴唇殷红,宽大的华丽衣袍随风而动,他抬手温柔抚摸了下肩上的伴生树枯枝,眼神带着一股诡异的冷寒。
伴生树动了动枯枝,蹭了下他的掌心。
夙寒声拾阶而下,淡淡道:“一旦我被打下无间狱,即刻用这九道符纹将戚简意送下来陪我。我思念他,片刻都离不得。”
今日秘密败露,他左右不过一死罢了,这一直都是他这些年来所期望的,也不需做什么准备,等死就好。
今日他若下无间狱,戚简意也别想独活。
不是想合籍吗,那就一起死好了。
太阳彻底落山。
崇珏孤身前来寒茫苑中,缓缓走向伴生树旁边的寒潭。
这是为夙寒声压制凤凰骨而特意寻来的寒潭水,水彻骨寒冷却并未结冰,丝丝冒着寒气,能将人冻得瑟瑟发抖。
崇珏哪怕已寒暑不侵,也能隐隐感觉寒潭的冷意。
他走至寒潭边微微垂眸,看着岸边昨日夙寒声所做的位置。
寒潭如此冷,身形颀长的青年却一身单薄衣衫,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仍然坐在冰上踢水玩。
自从白日听到夙寒声和戚简意的谈话,崇珏心绪难以平复,他敛袍坐在寒潭岸边,垂着眸往冒着丝丝缕缕寒意的寒潭中看去。
夙寒声好像已习惯在寒潭玩了。
昨日他孤身坐在这儿,感受彻骨的寒意往骨髓中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不在的这三年,他可是心生了怨恨怨怼?
看白日的反应,他似乎有极大的事瞒着自己,言语间……似乎在害怕。
怕什么?
就算真如夙寒声所说,什么“从前世回来”这等惊世骇俗的秘密,崇珏自认也能坦然接受。
他之前也早有猜想过,恶念和夙寒声才短短相处几日,断断不会那么快发生记忆中那亲密过分之事。
两人只可能是在其他地方……或时间认识的。
凤凰骨速来有涅槃之说,夙寒声身负圣物,有重生的能力也可以是空穴来风。
崇珏孤身坐在岸边沉思许久,夙寒声始终没回来。
他仰头看着树梢上的圆月,闭眸熟练地将神识铺出去寻人。
可神识还未铺出寒茫苑,突然像是触碰到什么似的,让崇珏微微蹙眉睁开眼睛。
神识触及之处,面前的寒潭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大乘期多多少少能窥探天机,崇珏的神识在触碰到寒潭下的东西时,心脏不受控制地猛地剧烈跳动,好像要从胸膛跳出般。
神识叫嚣着:“莫要去看!”
崇珏犹豫许久,强行按捺住纷乱心虚,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招。
寒潭下的东西轻缓地顺着他的灵力一点点漂浮,很快便破水而出,被引着飘落在崇珏掌心。
——是一团破碎的魂灵。
魂灵在寒潭中许是待了太久,魂体冰凉,乍一触碰到崇珏的温暖掌心,忍不住轻轻一蹭。
崇珏一愣。
这似乎是有人魂飞魄散所残留下来的一魂。
寒茫苑是夙寒声的住处,为何会有破碎的魂魄?
崇珏手微微一颤,潜意识在疯狂制止他莫要再探寻,可理智却还是操控着这具躯壳。
修长五指微微掐了个问魂诀。
崇珏怔然看着手中的那抹残魂,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将问魂诀轻轻落在掌心。
法阵倏地在手中一晃。
崇珏轻声道:“你是……何人?”
残魂凝成团子大小的青团,在崇珏掌心滚来滚去。
许是因为这魂魄太残破,它半晌没吭声。
崇珏又问了句:“你是谁?”
这次的问魂诀威力大了些,青团转了半圈,终于停下掌心,好像在歪着头看崇珏。
许久,青团中发出破碎而迷茫的声音。
“……夙。”
崇珏呼吸一顿。
青团断断续续说完未尽的话。
“夙……萧萧。”
随着夙寒声躯壳陨落,簇簇凤凰花枝顷刻长满遮天蔽日的大树。
凤凰骨化为浴火的凤凰,裹挟着夙寒声的魂魄迎着重霄龛庙直冲而上,打开无间狱界门。
界门破碎的刹那,凤凰骨金光大放,好似冲破时间壁垒,悄无声息落入宛如根须扎根的虚幻世界中。
夙寒声的魂魄遽尔清醒,缓缓化为半透明的虚幻人形,漂浮半空。
他怔然看着奇怪的虚空,脑海一片混沌,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所在何处。
直到那只浴火的凤凰展翅飞来,夙寒声才猛地惊醒。
他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为何还活着。
此处又是何地,还是说人死后的所归之处便是这种古怪的世界?
凤凰围绕着他展翅而飞了几圈,突然飞到一条粗壮的根须之中,凤鸣尖啸后,火焰陡然升起。
夙寒声百无聊赖,既不躲也不惊慌,只是恹恹看着。
无论此处是哪里,让他尽快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不好吗?
凤凰骨火顷刻将那棵参天巨树烧得火光烈烈,夙寒声琥珀眼瞳倒映着灿烂火光,还未多想,他整个魂魄陡然被拽入火光中。
一阵令人作吐的天旋地转袭向脑海,若非没有躯壳,夙寒声早就哇哇大吐了。
剧烈的痛苦缓缓褪去后,夙寒声迷茫睁开眼,却已身处应煦宗。
——三十年前的应煦宗。
布置精致的幽静灵芥中,传来婴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有人匆匆从外而来,白衣翻飞扫过地面依然枯黄的幽兰,踉跄着冲入内室。
夙寒声的魂魄漂浮半空,可那人却好似并未瞧见,直接穿过他的躯壳走到摇篮边。
夙寒声迷迷糊糊飘过去,视线跟随着看了过去。
摇篮中,一个琥珀眼瞳的婴孩正在撕心裂肺哭着,眼泪布满泪痕,浑身上下宛如起了火焰,将诡异的眼睛烧得越来越红。
大概是太痛苦,婴孩哭得嗓子都哑了。
身穿白衣的男人站在摇篮边,垂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夙寒声被吵得耳朵疼,可一时半会又离不开此处,只能想着这人赶紧去把孩子哄好,省得哭声扰人。
男人缓缓朝着摇篮中伸出手。
可他却没有将孩子抱起来哄,而是手指稳如磐石地一点点扼住那幼童的脖颈。
夙寒声一愣。
孩子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哭得通红的脸缓缓泛上青紫。
夙寒声这才反应过来,这人竟是要掐死这个孩子。
他下意识想要去阻止,手却穿过男人的手臂,直接扑了个空。
因他踉跄着扑上去的动作,视线终于落在男人的正脸上。
那面容苍白又俊美,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是冰冷漠然,掐住孩子脖子的手极其稳,似乎早已做足了准备。
那张脸,和夙寒声有那么几分相像。
夙寒声呆呆看着,心中突然有个念头。
“这是我爹。”
这是……夙玄临。
夙玄临想让他死这件事,夙寒声隐约在尊长闲聊时偷听过,可那时他并未彻底相信。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夙玄临真的恨他。
恨他到想亲手扼死他。
夙寒声能活着长大,说明夙玄临当时并未成功。
夙寒声并未瞧见夙玄临为何松了手,一阵火光冲天后,周遭日月轮转。
夙寒声好像又重回年少时,魂魄漂浮在半空中,又一次经历了那被困在寒茫苑的前半生。
十七岁生辰前,少年夙寒声的生活皆是枯燥乏味的,成日只在寒茫苑那一隅中“囚”着,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寒潭边,以此来抑制凤凰骨发作时的灼烧痛苦。
夙寒声不懂,为何自己都已自戕到魂飞魄散了,偏偏还要再重温那悲惨的一生。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只能麻木地漂浮半空,看着那傻子一样的人被困在寒茫苑中一日又一日消耗那为数不多的生机。
虚幻的世界中没有岁月流逝可言,夙寒声凭着那孩童一点点长大,却是真真切切在这记忆的世界中又活了整整十七年。
直到十七岁生辰前几日。
夙寒声明明已经被磋磨得心如死灰,满脸麻木,可再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徐南衔时,还是忍不住挣扎着扑上前去。
“师兄!师兄……”
魂魄再次扑了个空,根本无济于事。
夙寒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再次重复着那些一字不差的恶言,将徐南衔气得丢下狠话,拂袖而去。
那是两人见的最后一次面。
年少时的夙萧萧心中憋闷极了,眼眶通红地坐在寒潭边抹眼泪。
可虚空中,夙寒声却撕心裂肺朝着怒气冲冲快步离开寒茫苑的徐南衔扑去,挣扎着想要用尽一切办法留住他。
却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南衔离去。
一去不回。
再次回来时,只有一具无头的尸身。
相同的崩溃再一次袭来,没人能看到虚空中夙寒声的癫狂。
接着依然是相同的……
被戚简意打下无间狱,濒死之际遇到一身黑衣的崇珏。
在无间狱来回磋磨十年,最终自戕身陨。
夙寒声已然彻底木然,他呆呆地重回那满是根须的古怪空间中。
许久后,再次被一场凤凰火拖进去。
依然是熟悉的寒茫苑,熟悉的摇篮……
夙玄临匆匆而来,妄图将他扼死摇篮中;
日复一日的凤凰骨火折磨,年复一年的一隅“囚禁”;
戚简意,徐南衔。
夙寒声漂浮在半空,看着夙萧萧和徐南衔不欢而散,已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歇斯底里。
他歪着头,冷淡地注视着徐南衔离开寒茫苑,又将视线看向坐在寒潭边的瘦弱身影。
十七岁的夙萧萧眼眶通红,坐在寒潭边咬着牙掉着泪。
眼泪啪嗒砸在手背上,将少年惊得差点蹦起来,他赶紧左右看了看,没瞧见长空和徐南衔,这才赶紧将眼泪擦掉,不肯让旁人瞧见。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少年赌气地小声嘀咕,“不管我就不管我,反正从小到大也没多少人真正管过我。”
父母陨落,应煦宗的长老费心维系偌大宗门已属不易,大师兄和徐南衔又不止为他一人活着,他们也有各自的人生终日忙忙碌碌。
没有人管他。
夙萧萧也不给旁人添麻烦,除了闲着无趣用伴生树来闯闯小祸之外,再出格的事半点没做过。
徐南衔却说他不乖。
夙萧萧想到这儿,眼泪又忍不住往下落。
他已经很乖了。
虚空中的夙寒声已经经历两遭,自然知晓少年在想什么,他漂浮过去,伸出半透明的手缓缓朝着少年的后背探去。
“无用的废物。”夙寒声淡淡地心想,“若是死在这儿就好了。”
或许他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自己死在十七岁生辰的前一夜,是不是这短暂一生就能保持着混沌愚昧,高高兴兴地结束,不留丝毫遗憾。
亦或是在最开始时,夙玄临就不必手下留情,直接将他扼死摇篮中,便不必他多费精神再在世间走一遭。
倏而,夙寒声身上腾地烧起璀璨的凤凰火,裹挟着他的魂魄,好戏短暂地凝成了实躯。
一声轻微的声响。
来来回回四十七年,从来只能扑个空的魂魄突然落到实处。
——夙寒声的手搭在了少年夙萧萧的肩上。
那一刹那,夙萧萧那具鲜活躯壳的心脏跳动声,似乎也随着那只手传遍了夙寒声的魂魄中。
夙萧萧正在擦眼泪,乍一感觉到有人搭在自己肩上,微微愣了下。
他还以为是徐南衔回来哄自己了,忙干咳一声,故作镇定地想要保持着高傲地转过身去。
可还未转过头来,身躯猝不及防往前一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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