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之所以会陨落再重生,许是和戚简意脱不了干系。
这般想着,崇珏又一次松了口气。
接着就听到夙寒声依然用那种讲故事的漫不经意的语调,开口道。
“……之后他嫌弃我总是想跑,威胁着要我把我的腿打断,还找了锁链锁住我的脚踝,把我困在榻上不让下床。”
崇珏:“…………”
崇珏脸都白了。
他虽然知晓恶念百无禁忌,但这也太……
见夙寒声一副习以为常、并不清楚自己遭受的对待何等过分,崇珏头更为发疼,心口甚至隐隐冒出一股比方才戾气更重的冷意。
夙寒声见崇珏神色好像越来越不好,一时摸不准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便言简意赅将之后的事三言两语说完。
青年哪怕已长高不少,但身形太过纤瘦,拢着膝盖坐在身形高大的崇珏面前,好似还是没长大的少年。
恶念、戚简意、奇怪的虚幻时空……
崇珏听得心几乎要麻木了,一时半会竟然不知是该动怒还是心疼,两种情绪交织在心中,着实让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更色的世尊体会了一把何为五味杂陈。
夙寒声说完溺死自己之事后就见到崇珏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还以为他反悔了,抱着膝怯怯看他一眼。
崇珏一僵,艰难将情绪飞快收拾好一条清晰的条理来,尽量稳住情绪,温声道:“……别怕,你什么都没做错。”
错得是将他推入深渊的戚简意。
火上浇油的是恶念把他更甚地拖入淤泥中一起沉沦腐朽的疯癫。
夙寒声从始至终都没什么选择权,一直都是在被各种人各种事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甚至在那虚幻的时空中也是如此,他看似是自己选择了溺死“夙萧萧”,实则命数根本没真正给过他选择的权利。
若他没有“夺舍”,那便会一直都在那诡异的时空中重复地陷入轮回,永世无法超生。
看似是夙寒声选择了溺死自己取而代之,但仔细想就能毛骨悚然地发现,处于那个虚幻世界的夙寒声除了“夺舍”,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崇珏修佛千年,从来都觉得已没有什么能牵动他的一丝心绪,万物不过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无二。
生死有命,苦难也是命数。
可此时他那被深埋寒山之巅的心绪几乎被夙寒声一根手指牵着漫山遍野地跑,轻飘飘一句话都能让他心口阵阵发疼,无药可解。
崇珏看着夙寒声的侧脸,低声道:“你那时害怕吗?”
夙寒声摇头:“不害怕。”
他虽然不知道崇珏问的是哪时,但无论是自戕而亡、亦或是在虚幻时空内溺死自己,他当时的心境始终是愉悦的。
为即将到来的解脱而感到兴奋和开心。
崇珏心中那股心烦虑乱更加浓烈,细想之下,便会发现那道情绪并非只针对恶念。
还有他自己。
回想起三年前和夙寒声的重逢,他不由分说笃定刚刚回魂的夙寒声是夺舍鬼,还漠然地将人魂魄都给打了出来。
崇珏不敢去想当时的夙寒声心中到底是何感想。
之后的相处也是。
夙寒声前世被无间狱的恶念带坏,可重生后在他看来是相同的人,崇珏却以和恶念全然不同的方法和理念妄图强行掰回夙寒声。
怪不得夙寒声有时疯疯癫癫的,换个人都会疯。
崇珏心间发酸,试探着想要伸手将面前这个遭受太多苦难的人拥在怀中,可手一探出却直接僵在原地。
就算再不愿承认,须弥山世尊心中也如拨云见雾般,清清楚楚地知晓,他此番想要给出的拥抱,并非是尊长对晚辈的。
而是对心动之人的怜惜和愧疚。
这是截然不同的心思。
夙寒声迷茫看着崇珏微微抬起的手:“怎么?”
崇珏收回手,轻声道:“日后也不用再害怕,我会在你身边。”
轻飘飘一句话,夙寒声却愣在原地,歪着头注视崇珏许久,似乎在判断他话的分量。
好一会,他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好。”
青年脸上还带着病色,但轻轻笑起来却比寒梅绽放还要昳丽艶美。
崇珏愣了下神,突然毫无征兆地抬手,一把将夙寒声单薄的身躯拥入怀中。
夙寒声一顿,总觉得这个拥抱和之前的都不相同。
他也没多想,只以为崇珏听他说了这么多悲惨事,是在心生疼惜。
夙寒声并非是个会拿苦难来博取同情的性子,若非戚简意拿这事儿威胁他,或许到死他都不会让崇珏知晓一星半点。
真相大白后,崇珏对他没有丝毫芥蒂,已是大幸。
夙寒声不太适应崇珏因心疼他而主动的亲昵,只想赶紧将此时翻篇,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那你之后还要去闭关吗?”
崇珏抬手抚摸着夙寒声的后脑勺,嗅着他身上清新的草木气息,下意识屏住呼吸,声音越发温和:“不必了,过几日我同你一起回闻道学宫。”
夙寒声今晚大悲大喜,已提不起精神来跳脱撒泼了,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但听到这句承诺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的高兴,眼眸一弯,抬手回抱住崇珏精瘦的腰身。
“我要是再闯祸,是不是就不会挨大师兄的揍了?”
崇珏身体倏地僵住。
夙寒声一抱过后很快就撤开身体。
崇珏知晓真相后并没有将他打下无间狱,这给了向来患得患失的夙寒声巨大的安全感,也隐约在这世间难得寻到一点归属感。
崇珏见他离开,手僵在半空好一会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看夙寒声脸上浓浓的倦色,道:“累了吗?”
夙寒声点头。
崇珏又朝他伸出手:“那我……”
送你回去?
夙寒声却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点都没有方才被徐南衔抱着才能回房的虚弱模样。
崇珏:“……”
夙寒声还在想着今晚戚简意会来寻他之事,但见崇珏坐在这儿都要入定了,犹豫再三还是暗搓搓下了个逐客令。
“天色这么晚了,你还不去休息吗?”
崇珏不知为何瞥了夙寒声一眼,垂着眸摩挲着手中的佛珠,淡淡“嗯”了声。
夙寒声不明所以。
三年没见,崇珏的心思怎么更难揣摩了?
夙寒声试探着道:“那、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崇珏点头。
夙寒声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内室。
寒茫苑内没什么动静,只有寒冰融化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好像下雨似的时不时响起。
夙寒声翻来覆去足足半个时辰,估摸着崇珏应该早走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小心翼翼地扒开窗户一条缝往外看。
视线还未扫出去,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怎么,睡不着?”
夙寒声:“……”
夙寒声手一个哆嗦,差点把窗户给撞开。
他干巴巴地将窗户打开半扇,果不其然瞧见崇珏依然坐在原地,半寸都未动。
夙寒声讷讷道:“你……你怎么还在此处?”
崇珏闭着眸拨动佛珠,淡淡道:“睡吧,我在此,不会有人伤害你。”
夙寒声:“……”
我、我是想去伤害别人。
夙寒声装乖装惯了,下意识想要在崇珏面前隐藏自己的杀心,但转念一想。
不对啊,崇珏都已知晓他的本性了,自己为何杀个戚简意也要遮遮掩掩?
夙寒声彻底想通了,把另一扇窗户也推开,直言不讳道:“我不想睡,戚简意说今晚会来寻我,我在等他呢。”
崇珏眉头轻蹙,偏头看他:“你还想见他?”
夙寒声点头,随意地回答:“见一见又没什么。”
崇珏冷冷道:“不行。”
夙寒声一愣,迷惑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崇珏说完自己也愣了下。
若是换了之前,善念就算再厌恶戚简意,也不会如此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废话地说出这个“不”。
崇珏闭关三年勉强和恶念融合小半,但今晚却因生出的烦乱和戾气,像是加速了般让越来越多的恶念从善如流融于躯壳。
崇珏再次握紧佛珠,冷淡道:“他明知你前世受了诸多苦,作为罪魁祸首却仍要拿着你的苦难事威胁你合籍,此人性情恶劣实非良人,就算有庚帖也不能和这人合籍,你……”
他干咳一声,才继续后面的话:“尽量少和这种人往来。”
这话说得于情于理都很完美。
崇珏本以为夙寒声听进去了,却见他歪着头,端着一派天真的模样,问他:“按照叔父的意思,知晓我受苦会心生怜惜疼爱的人,就是良人吗?”
崇珏:“……”
崇珏神情冷漠,衣袍下的心脏却随着这句坦荡的话砰砰跳动。
夙寒声这话好像和之前有意调戏叔父时一样,满肚子坏水都露在脸上,想要让世尊那被冻住的寒潭因他激起阵阵涟漪,但因手段太拙劣,甚少起什么作用。
现在这句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旖旎勾引的话,却险些崇珏瞬间方寸大乱——他甚至怀疑夙寒声是在故意撩拨他。
世尊似乎在理智和感情中艰难挣扎了下,正要开口回答。
夙寒声“啊”了声,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是我糊涂了,这哪能相提并论啊。难道是个人心疼我,我就得以身相许,那我不是得姘头满天下呀?”
崇珏:“……”
夙寒声趴在窗户上一直在暗搓搓观察崇珏的神色,脚下恨不得蹬着地爬到外面去离近了看才好。
崇珏垂下眼看着袖上的莲花暗纹,掩下心中复杂的情绪。
恰在这时,那双墨青眼瞳闪现一抹古怪的雪色,崇珏眉头轻蹙,下意识看向寒茫苑门口,霍然起身。
夙寒声吓了一跳,差点直接一头栽出去,赶紧站稳了,故作镇定道:“怎、怎么,我说错了吗?”
“没有。”崇珏将视线收回,已没了方才的复杂,他温和着道,“你既然没想要同他合籍,那庚帖我会为你要回来。”
夙寒声:“啊?”
崇珏言简意赅:“去睡吧。”
说罢直接迈步,素白袈裟扫过一旁凝着露珠的兰草,信步闲庭朝着寒茫苑外走去。
夙寒声正疑惑着。
却见崇珏刚走到门口,门扉处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寒声。”
是戚简意。
夙寒声还在愣神,崇珏便已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扉轻掩,一道大乘期结界转瞬笼罩偌大寒茫苑。
夙寒声匆匆穿上鞋跑出去,还未靠近门口就被一股温柔至极的风拦住去路,连外面半点声音都听不着。
这强势的做派,有点不像须弥山世尊。
倒是恶念能做出来的。
崇珏手指轻动,两簇幽火嗤地一声将寒茫苑门口的灯盏点亮,照亮方寸间。
戚简意站在五步之外,看到崇珏出来神色没有丝毫意外,像是早已料到,道:“所以他将一切全都告知了你。”
的确是夙寒声能做出来的事。
玉石俱焚,也不会受人操控。
崇珏站在灯下,面容被照得温暖如暖玉,第一句并非质问,而是淡淡道:“将萧萧的庚帖还来。”
这句倒是让戚简意察觉到一丝讶然,更为笃定此人并非无间狱用降魔杵将他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人。
须弥山世尊,确实悲天悯人。
“只是一张写了生辰八字的庚帖罢了。”戚简意从储物戒中将鲜红的庚帖拿出,“我以为世尊会想问我其他的。”
或者不由分说直接将自己诛杀当场。
崇珏并不言语,视线落在庚帖上。
戚简意意有所指,道:“比如前世寒声受苦时……您在何处?”
崇珏墨青瞳孔轻轻一动,终于直视面前戚简意,手中佛珠微微垂下,冷淡道:“你胆子很大。”
戚简意笑了:“我此番拿他逆鳞做威胁,以寒声的脾气定会千方百计杀我,左右都是一死,我如今没什么可惧怕的。”
崇珏只是看着他,并不被此人牵着话头走。
戚简意朝崇珏颔首,轻飘飘道:“我只想见寒声一面,哪怕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中——若是世尊能通融一二,我可将前世之事悉数告知您。”
这桩交易稳赚不赔,戚简意知道崇珏不会拒绝。
崇珏站在灯下注视戚简意许久,突然没来由地道:“你想要什么,只会拿东西去换吗?”
戚简意一愣。
崇珏不太懂如今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秉性,只觉得面前之人行事做派古怪极了。
他想要和夙寒声合籍,不想着如何弥补,只想拿夙寒声的把柄去要挟;
如今想要见夙寒声一面,仍然用相同的法子。
戚简意愣怔许久,垂着眼来,低声道:“三界之事,不是向来如此吗?”
寒山宗想要攀附应煦宗成为名门望族,便拿他的寒灵根前去交换,强行结下鸿案契,来换取仙君青睐。
戚简意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处,就像他前世身负鸿案契,全然不相信自己会真正爱上夙寒声时一样。
……所以在夙寒声堕落无间狱、鸿案契强行破碎后,心中那股强烈的悔恨和爱意后知后觉占据清晰的识海,戚简意才会如此痛苦。
戚简意不想去回想前世那十年,稳住情绪后微微抬头,道:“世尊,请你……”
话还未说完,崇珏就淡淡打断他的话。
“我不想知晓前世的我在何处。”
戚简意话音戛然而止,怔然看他。
先不说前世将夙寒声囚禁多年的黑衣崇珏,就单单如今世尊的身份,外界相传两人禁忌不伦之恋——无论是真情还是只是叔侄之情,在知晓夙寒声前世所受之苦后,断然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前世已是浮云空梦。”崇珏漠然看他,“萧萧被你打入无间狱,我无非冷眼旁观、或身陷囹圄自顾不暇,不论哪一种都不会影响今世我的任何判断和决策。”
戚简意眼神瞬间沉下去。
崇珏手指微抬,似乎掐了一个法诀,语调淡淡的:“我不会让你再去他面前乱晃,平白招他想起前世糟心之事。”
戚简意瞳孔一缩,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前世他也用过这个法诀,自然知晓那是能将人活生生打下无间狱的阵法。
戚简意面无表情猛地招出一把长剑,冷冷道:“世尊,我这具躯壳并未做有违天道之事,您强行招出阵法,就不怕天道震怒吗?”
崇珏闭眸念了句佛偈,眉眼清冷如神佛:“你从前世而归,难道不知晓天道已衰吗?”
戚简意脸色一白:“你……”
无间狱阵法悄无声息在两人脚下浮现猩红的光芒,无数双枯枝似的手一寸寸爬出,朝着戚简意的身体攀去。
戚简意飞快往后退,此前所有的镇定自若已烟消云散。
“我只是想见寒声一面。”
崇珏依然站在灯下,素袍袈裟被风吹得微微拂起,像是夜空缓慢绽放的昙花。
他只是拨动着佛珠,轻声道:“你见不到他了。”
大乘期招出的阵法非比寻常,戚简意哪怕修为再高也无法顺利逃出,在被第一只狰狞的枯骨手抓住身体后,许是知晓毫无转圜的机会,突然冷冷抬眸。
“寒声前世被你亲手逼死之事,他可告知你了?”
崇珏遽尔抬头。
见他这番模样,戚简意没忍住笑了出来,眸瞳中全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他应该告诉你的是我去无间狱强行逼他交出凤凰骨,他被逼无奈才自戕化树的吧。”
崇珏冷冷看他。
夙寒声的确是这样说的。
“可错了。”戚简意直勾勾盯着他,好像要此人同自己遭受相同的痛苦他才肯罢休,“是你日复一日的囚禁才一点点逼疯了他。他身负凤凰骨,有通天之能,且千钧一发之际‘你’出来相救,可他还是当着你的面自毁生机,你想不通是因为什么吗?”
崇珏握着佛珠的手死死捏紧,面无表情道:“前世之事和我无关……”
戚简意却不听他的狡辩,自顾自地道:“他想摆脱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将他当成一只玩物一般囚在那禁殿之内,他想要彻底离开只能用这种自毁的法子,他恨你!”
可笑的是,前世将夙寒声彻底逼疯的戚简意,却连夙寒声的恨意都得不到。
他嫉妒这个人。
嫉妒他得到夙寒声的恨、嫉妒夙寒声在临死前,也想着将他送回人间……
崇珏眼神阴沉得可怕。
无数双手已经接二连三抓住戚简意的身体,将他的身体裹住,正要一寸寸往无间狱拉。
突然,阵法轰然消散。
一阵尖利的惨叫后,猩红光芒倏地炸开,那狰狞的枯骨手也跟着化为齑粉,簌簌往下落。
戚简意的魂魄几乎被阵法扯散,乍一恢复自由猛地剧烈喘息,冷厉看向面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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