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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骨(一丛音)


应见画本来被迫装这个“恶人”已经足够烦躁得了,没想到还被一群兔崽子围观,更是心中不虞。
他懒得管元潜在说什么,沉着脸招出一把灵剑,朝着宫芙蕖一剑指了过去。
宫芙蕖并未躲,只是装装样子往后退了半步。
她下意识想要去看宫菡萏的反应,却见她只是漠然站在那,好似全然不为所动。
宫芙蕖愣了下,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黯然。
元潜本来怂得要命,但见应见画竟然真的要仗势欺人,立刻原地化为蛇形,一尾巴朝着应见画甩了过去。
应见画并未想真的伤到宫芙蕖,剑意都打歪落在河中。
他冷冷看着蛇尾袭来,只是微微抬手,甚至不用灵力就能阻挡住金丹期一击。
但元潜鸡贼得很,蛇尾并未撞向应见画,反而整条蛇身团成一团,一个泰山压顶就往长河重重一砸,轰然激起数丈的水花。
水流混合着一堆莲花灯噼里啪啦落在周遭,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
应见画:“……”
这动静极大,河对岸的人也察觉到不对劲,正在岸边探着头地看。
元潜湿淋淋地露出半个头来,见其他人都被淋傻了,立刻道:“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挨打啊?!快跑——!”
话音刚落,众学子顿时呜呜嗷嗷地四处奔逃,还有人嚷嚷着“着火啦快来救火啊!”,把旁边长街的人也都引了过来。
应见画:“?”
夙寒声躲在乌百里身后,看着大师兄那障眼法下都掩饰不住的扭曲和暴躁,差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只能拼命捶着乌百里的后背,拼命忍笑。
“百里,我们、也逃吧哈哈哈!”
应见画看起来真的要杀人了。
人都丢了,说什么也得把此事给完成,否则他一世英名就要拍在地上撕都撕不下来了。
应见画沉着脸冷冷转身看向宫芙蕖和宫菡萏,突然一愣。
刚才宫芙蕖和宫菡萏所在的位置……
已空无一人。
众学子正在嚷嚷分散应见画注意力,瞥见宫芙蕖跑了,也立刻作鸟散状。
应见画气不打一出来,猛地一抬手。
刚从河里爬出来,浑身湿淋淋地想要偷偷摸摸走掉的元潜当即“呜啊”一声,整个人天旋地转地凭空飞起来。
等到有意识时,他不知何时已变回一只两指粗的小蛇,尾巴尖微垂在半空晃来晃去。
应见画满脸阴沉,两指捏着元潜的七寸,冷冷看他。
元潜:“……”
长街之上,遍地灯火。
宫芙蕖呆呆地被宫菡萏拽着行走在人群中,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这是宫菡萏第一次主动伸手碰她。
宫菡萏很少落地行走,步履缓慢而生疏,踉踉跄跄间似乎撞到了行人,终于让她浑噩地停下步伐。
秋日集市灯火通明,行人叫嚷寒蝉鸣叫。
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烟火。
宫菡萏愣怔原地许久,偌大一条长街上所有灯笼倏地熄灭,整条坊市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所有人登时叫嚷起来,纷纷问:“发生何事了?”
好在周遭树上的灵石悄无声息散发出月光似的光芒,顷刻将长街微微照亮。
宫菡萏仍然呆呆站在人群中,还是不知去路,满身迷惘。
宫芙蕖愣了许久,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看着她。
宫菡萏眼底好似有一盏幽幽燃烧的烛火,好似那一瞬的所有火光都落在她的眸瞳中,她怔怔和宫芙蕖对视许久,嘴唇轻启,终于呢喃一句。
“没事了。”
宫芙蕖一愣。
宫菡萏始终紧紧握着宫芙蕖的手,她缓慢上前半步,另一只手将宫芙蕖跑得散乱的一绺墨发拂到耳后,嗓音冰冷却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不会有事的。”
宫芙蕖眼眸轻轻睁大。
人人都认为,以宫芙蕖遇险来激宫菡萏出手,这样就能让她有自主做决定的能力。
可宫菡萏挣扎半晌却没有动手,而是生平第一次鼓足勇气,逃了。
就连宫家旁□□几个长老将她当成一把趁手的兵刃对待、示意屠戮生灵,宫菡萏也始终麻木着承受那种沾满鲜血的操控。
哪怕在闻道祭秘境中,她明明为了夙寒声屠杀了操控她的两人,可最后却还是孤身回到宫家旁支的住处。
那个她所谓的“家”。
对宫菡萏来说,逃比动手还要艰难而痛苦。
可她还是做了。
第一次伸手握住妹妹的手,带离她逃开那个危险的地方。
她不要被命令着杀人取魂魄,从始至终只想要平淡地活着。
宫芙蕖愣神半晌,突然往前一扑,双臂紧紧拥抱住宫菡萏瘦弱的身躯。
这是她第一次有明确的意识,自己血脉相连的姐姐回来了。
宫菡萏动作一顿,好像被这个动作给吓住。
可双手僵了半晌,她还是试探地将手落在宫芙蕖肩膀上,艰难又生疏地轻轻一抚。
从掌心传来的温暖,伴随着周遭的人间烟火,宫菡萏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
——她终于活了过来。
长河两边一片狼藉。
夙寒声和乌百里偷偷摸摸折返回来,找了半天才在树上找到被打了好几个结的元潜。
元潜龇着两颗小毒牙,还在那气势汹汹放狠话:“那个狗东西,可别让我知道他是谁!”
夙寒声坐在凳子上,皱着眉和乌百里一起帮元潜解结,没好气道:“别嚷嚷了,你没去半条命已是万中有幸了。”
元潜龇牙:“我这叫见义勇为!”
乌百里幽幽道:“宫芙蕖是元婴期,她身后的女修……我估摸着得化神境吧,什么危险解决不了,要你上前去逞英雄?”
元潜这下不吭声了。
徐南衔的打结手法八成是和应见画学的,元潜身子都给扭成七八节,夙寒声和乌百里忙活半晌才将他解救下来。
元潜扭着身体化为人形,恹恹趴在桌子上:“我的腰、我的纤纤玉足……完了,疼得没知觉了,百里救命啊。”
乌百里冷冷道:“活该。”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赖叽叽的人背起来,朝夙寒声道:“我们先回学宫了,你……”
他犹豫了下,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你心中有数就好。”
说完,转身离开。
夙寒声还在疑惑他们怎么不怕自己被打劫了,余光一扫,崇珏一袭青衣正缓步而来。
夙寒声当即腾地站起来,甩了甩刚才解元潜解得满是水渍的手,乖乖道:“叔父回来了,我在这儿等着,没乱跑呢。”
崇珏笑了笑,道:“走,回去吧。”
夙寒声赶紧点头,小跑着上前:“嗯嗯,回去。”
秋日集市结束,回去的路上,夙寒声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和来时的感觉有点不太一样。
他挨着崇珏坐在灵舟上,不知何种原因,好像和崇珏虚虚挨着的手臂处一阵滚烫的热意,顺着臂膀一路蔓延而上,将少年如玉似的半张脸都烧得通红。
夙寒声伸手拍了下脸,想要强行消除那股热意。
崇珏却像是时刻注意他似的,道:“怎么?”
夙寒声干笑一声,又拍了脸两下:“没有,我打蚊子呢。”
他不敢再瞎动,只能强行稳住心绪,满脸木然地回了闻道学宫。
崇珏本想将他送去落梧斋,夙寒声想了想,忙道:“但我的功课还在叔父你那,明日早课要交的。”
两人只好一起回去后山佛堂。
夙寒声拿好功课后,又磨磨蹭蹭不太想走。
崇珏在人群中挤了一晚,哪怕用灵力清除身上的灰尘和味道,但还是觉得浑身皆脏污,便拿着一套衣物准备送走夙寒声后便去后院温泉沐浴。
夙寒声眼睛一亮:“叔父要沐浴啊?”
崇珏点头:“天色已晚,要我送你回落梧斋吗?”
“不了不了。”夙寒声道,“都这么晚了,我就在佛堂住一晚好了。”
崇珏:“……”
崇珏无声笑了下,倒是不客气。
“好,你自便就好。”
说罢,转身朝着佛堂后院的温泉走去。
夙寒声偷偷摸摸瞥了一眼,抚摸下手指上那个符纹。
真的做什么……都不会被惩罚吗?

后院栽种着一棵避尘树,水又是一眼活的温泉眼,清澈见底,隐约可见雾气。
崇珏将层叠青衣脱下放置一旁,缓步没入温泉中。
水雾渐浓。
崇珏墨发散落而下,他伸手一抚时无意中看到一绺白发,微微怔了下,又若无其事地将发拨至一旁。
玉珏已有裂纹,天人五衰是迟早的事。
生死乃天定,崇珏活了太久,并未有太大感触。
他抬起手捧了一汪水,灵力轻动催着水流扭曲旋转着化为一道道古怪的法阵。
随后不知为何,碧绿阵法陡然像是缺失一环,从中间戛然而止,闪现一道猩红光芒,轰的在掌心炸开。
水流顺着指缝簌簌而落。
崇珏微微蹙眉。
他原本伪装天道招出无间狱的法阵时,身上气运会让他躲避天道责罚,将伪装阵法顺利转化为真正的法阵,将人拖入无间狱。
如今本体却崩出丝丝裂纹。
崇珏想得入神,并未发现岸边有一根枯枝正在悄摸摸勾着他叠放整齐的衣裳往外拖。
夙寒声趴在佛堂后院外的柱子边,不着痕迹操控着伴生树去偷叔父替换的衣裳。
另一截伴生树在那战战兢兢戳夙寒声的脸,示意他不要找死啊。
夙寒声不听。
他倒要瞧瞧看崇珏能纵容他到什么地步。
就在伴生树勾着衣裳即将到手至极,闭着眸的崇珏无奈叹了口气。
夙寒声爪子一僵,差点五体投地。
差点忘了,大乘期的神识横扫数百里,哪里会识不破他这点小小伎俩。
不过摩挲了下崇珏刻的符纹,夙寒声又放下心来,反正都被发现了,也没什么需要顾忌的。
他正准备光明正大地偷衣服,整个身体突然腾空而起,失重感陡然袭来,被一股灵力拽着直接扑到温泉边。
崇珏睁开眼淡淡看他:“我让你随性而为,你的随性便是偷盗尊长衣裳?”
夙寒声:“……”
夙寒声干咳一声,反正只要他不尴尬就行,甚至还趴在地上点点头应了:“是啊,我之前偷过叔父好几次衣裳,您又不是不知道。”
崇珏没想到他竟真的认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道:“我听闻应见画待你十分严苛,他没教过你要敬上爱下吗?”
夙寒声见他竟然真的没像之前那样“放肆”“没大没小”“谁带坏得你”三连问,胆子更大了,嘿嘿一笑。
“没有,他整日忙得不得了,每次回应煦宗都是谢长老向他告状,他着急忙慌回来揍我。”
夙寒声被揍多了,人也皮实,并不觉得挨揍有什么,但在崇珏听来,却莫名觉得心疼,还未强硬的心登时软了下来。
应见画那种教孩子的方式,怪不得把夙寒声教得满身反骨。
这也不能怪夙寒声,若他自幼有尊长时时刻刻伴他长大、教他礼法教规,他也不会长成这番乖僻模样。
崇珏开始隐隐后悔当年未一意孤行将夙寒声带去须弥山。
崇珏心软得不得了,眉眼也情不自禁温和下来。
但一眼扫过去,就见夙寒声趴在地上,看似乖乖听训,实则那小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胆大包天往水里飘。
崇珏:“……”
温泉水面之上雾气陡然浓起来,遮挡住崇珏水下的躯体。
夙寒声心中“啧”了一声,失望地抬起眼来,表示“叔父说的对,我错了”。
只是抬头看去,却见崇珏正在匪夷所思地盯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
夙寒声这才猛地回神,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色心大发”的模样好像被崇珏看到了,立刻屈膝正跪,一头磕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
“叔父恕罪,我绝无……”
本想说“绝无色心”,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夙寒声赶紧转了话头:“我绝无想要在叔父温泉里也沐浴的念头!也全然没胆子想玷污叔父……的温泉清水。”
崇珏:“……”
你最好说的是温泉水。
崇珏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嗯。”
夙寒声忙一阵窃喜,正要蛄蛹着往后退,不再搅扰叔父沐浴的雅兴。
崇珏道:“既想沐浴,便来吧。”
夙寒声:“……”
片刻后,夙寒声羞羞怯怯地躲到温泉中,离崇珏十万八千里远,唯恐自己又开始浮想联翩色心大发。
温泉就算再大也就那点空,夙寒声将整个身子埋到水中,只露出鼻子以上,嘴巴咕嘟嘟吐着泡泡,余光一直透过水雾看向不远处那影影绰绰的人形。
今晚乌百里和元潜的话又在脑海中响起。
“你断谁不好,为何要断到佛修身上去?”
“你如果不是对世尊动了心,怎么可能看一眼就情难自制?”
“这是情窦初开、少女怀春啊!”
夙寒声一个激动,差点喝了一口带着淡淡硫磺味道的水,闷闷咳了几声。
他的双腿在水中蹬了蹬,像是将水当成了元潜,踹了个死去活来。
“哪里是情窦初开,我对着个睡了无数次的人怀个屁的春!”
“……你们结为道侣,也是世尊仗着尊长身份,为老不尊蛊惑勾引了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你。”
夙寒声踹了一会,又安静下来,脸被热气熏得微红,脑袋也晕晕乎乎的,想起元潜这话,竟然迷迷瞪瞪开始思考。
如果真的和崇珏结为道侣……
崇珏正闭眸默念佛经,乍一感觉水中一阵波纹激荡,蹙眉睁开眼。
余光一扫就见不远处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像是溺了水似的,猛地一头扎进水中,咕嘟嘟冒着泡。
崇珏皱眉。
按理来说,一个筑基修士就算再蠢也不至于在浅浅的温泉中溺水,可那人是夙寒声……
走个路都能平地摔、行事莽撞又笨拙从不考虑后果,小疯子似的,且观之前事,他似乎本能地畏惧水。
崇珏心中打了个突,出声道:“萧萧。”
水中还在咕嘟嘟冒着泡,夙寒声没反应。
崇珏眉头紧皱,突然抬手招出一道灵力。
夙寒声还在水中因自己的“妄想”而羞愤欲死,只觉得“太可恨了,前世崇珏只是想睡我,今世我竟然丧心病狂到想和他结为道侣”。
从重生至今,世尊崇珏待他太好,好到夙寒声根本分辨不出来自己对他到底是对尊长的尊崇,还是元潜所说的……
情窦初开。
夙寒声脑子本就不太正常,这下更是晕晕乎乎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但想到元潜所说的那几个字“结为道侣”,他感觉心中好似狠狠动了下,所以第一反应并非是反驳,而是觉得崇珏被别人说“勾引”而觉得好笑。
温泉并不深,就算沉到底一蹬脚就站起来了。
夙寒声本来莫名畏惧水,不过此次大概是下意识知晓能救他的人在旁边,他咕嘟嘟在水下吐着泡泡,想要清洗自己污秽的心灵。
正在气即将吐尽、他准备起身时,一道熟悉的灵力突然朝着他的腰身勾来,而后猛地一托,强行将他从水底托起。
夙寒声一阵惊呼,破水而出,踉跄着一下摔到崇珏面前。
崇珏扶住他的侧脸,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后颈,神色冰冷:“呛着了?”
夙寒声人都傻了,长发湿哒哒地垂在肩上,后半段像是海藻似的漂浮水中,呆愣看着近在咫尺的崇珏。
“啊?”
崇珏见他呼吸顺畅,并未被呛着,还未松一口气,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姿势不太对。
夙寒声半跪在他身边,纤瘦的身躯被墨发遮挡住,被他强行扶着后颈扬起修长的脖颈,墨发的水痕顺着下巴急促地滑落,在纤瘦的锁骨处积出一汪清水。
水雾弥漫周遭,隐约可见少年惊恐的琥珀眼瞳。
崇珏的眼瞳像是被刺了一针般,狠狠收缩成细瞳,下意识将夙寒声往旁边推开。
只见偌大温泉中的水雾扭曲旋转,夙寒声还未看清,崇珏已披衣上了岸,湿漉漉的长发转瞬干透,长身鹤立,背对着夙寒声系衣带。
夙寒声这才干巴巴解释道:“我、我没溺水,我就是在玩呢。”
崇珏淡淡道:“嗯。”
在夙寒声看不到的地方,崇珏几乎将衣带给拽下来,他眉头紧紧皱起,只匆匆将衣带系上一根,全无寻常的沉稳禅性。
夙寒声没心没肺,还在旁边拨水玩。
崇珏冷淡道:“沐浴完便回落梧斋吧,别忘了带上功课。”
说罢,雪袍翻飞,不等夙寒声开口便拂袖而去。
夙寒声茫然看着叔父近乎仓皇而逃的背影,不太懂他到底怎么了。
不就是碰了下吗?
连佛堂都不让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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