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伏昭愣了下。
周姑射的确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纵之才,连她师尊都感觉棘手的跗骨她却轻而易举地解开——虽然用药太过大胆,夙寒声呕出的不知是毒血还是解毒丹刺激出来的血。
乞伏昭见夙寒声这副狼狈至极,双眸失神的模样,眉头紧皱。
“当真解了?可会有什么后症?”
周姑射淡淡道:“将毒血吐尽了就好,日后不会再畏光着火。后症……哦,可能我用的毒太多,他今天脑子会不太好使,有点小人跳舞什么的幻觉是正常的,记得多喂他点水。”
乞伏昭:“……”
用毒?脑子不好使?幻觉?
这还都是正常的?!
乞伏昭见夙寒声浑身是血,眼神还涣散盯着虚空一副痴呆懵懂的模样,知晓他课肯定上不成了,只好将人抱去内室榻上躺着。
周姑射的医术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许多年没有研究过有挑战性的毒,眼瞧着彻底解开书籍上的奇毒跗骨,她脸上罕见地露出些许笑来。
她行事从不求回报,招呼都不打地带着药箱就往外走。
还未出落梧斋的门,突然一声兵刃出鞘的声响响彻耳畔。
寒光一闪。
乞伏昭拦住去路,手中长剑微垂点地,内府灵力四溢,将他背后长发吹拂得胡乱飞舞,瞧着像是来索命的煞神。
只是此人面容温柔敦厚,好声好气地开口。
“多谢小医仙为少君解毒,昭冒犯,能请您再帮一个忙吗?”
周姑射:“……”
这架势可不像来道谢和求人的。
落梧斋内舍。
夙寒声奄奄一息躺在榻上,口中涌出的血浸到腕间青玉佛珠上,微微闪出冰冷的光芒。
窗户大开,朝阳斜射而来,悄无声息落在夙寒声垂在床沿的手指上。
夙寒声失神地去看。
跗骨毒已解,手随意地垂落床边,晨曦缱绻绕在修长指尖,将素白的指腹照得好似半透明的暖玉。
随后,“嘶”地一声。
温暖的朝阳陡然化为蚀骨的毒液,顷刻间夙寒声漂亮的手指烧出一寸寸猩红的伤痕。
夙寒声猛地将手缩回来,呆呆看着指尖还未愈合的烧痕。
跗骨……
不是已解了吗?
崇珏从佛堂匆匆赶来。
推门而入就瞧见夙寒声盘膝坐在日光下,迷迷糊糊摊开掌心妄图去接阳光。
但他并非向阳的树苗,而是深埋土壤见不得光的根须,温暖日光于他而来只是会令他干涸枯萎的剧毒,露在阳光下的手、脸,甚至脖子都已被烧出猩红的灼痕,触目惊心。
夙寒声像是感受不到疼似的,歪着头将滴血的十指张开,连指缝都开始灼灼燃烧出古怪的火焰。
——就像是乞伏昭那时被灼烧似的。
夙寒声的衣衫、连带着披散的长发都已燃起奇怪的火焰来。
乍一瞧见有人进来,他歪了歪头看了半晌,漂亮的琥珀瞳仁几乎变成橙红色,伸着几乎被烧出白骨的手像是翩翩起舞似的随意一动,孩子似的高兴道。
“叔父,看,我能引火。”
“以身相代”之术并无法将夙寒声血脉中的灼烧伤势转移,崇珏见夙寒声几乎被烧成一把枯骨,面如沉水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躲开滚热的日光灼烧。
一阵天旋地转,夙寒声带血的手抓住崇珏的衣襟,仰着头看他许久竟然吃吃笑起来,像是醉了酒似的。
崇珏让他靠在心口,手指凝出灵力点在还在燃烧不止的眉心。
轰的一声,被日光点燃的火焰瞬间散去。
“萧萧……萧萧。”
夙寒声眼神仍然是涣散未聚焦的,歪着脑袋呆呆看了崇珏半晌,不知有没有认出,伸手抱着崇珏的脖子,跟着鹦鹉学舌哈哈笑着道:“萧萧,萧萧!”
夙寒声浑身是血,随意一蹭就弄了崇珏身上都是血痕。
还未等世尊的洁症发作,夙寒声猝不及防猛地吐出一口污血,彻底将崇珏雪白的素袍弄脏。
夙寒声不知设想了什么,反应过来后崇珏还没说话,小脸煞白,呜嗷喊叫着往外爬,又哭又笑:“要挨打了要挨打了!萧萧要挨打了哈哈哈!”
崇珏:“……”
在夙寒声心中,他已是遇到点脏污就会随意打人的恶煞了吗?
夙寒声从榻上差点翻过去,崇珏强行他抱回来按在榻上,蹙着眉为他将唇角还在溢出的鲜血擦去,沉声道:“躺好。”
夙寒声似乎畏惧崇珏的冷脸,立刻小脸惊恐地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我躺好了,我不动……”
崇珏看到他这副恐惧的模样,心像是被狠狠掐了一下似的,尽量放缓声音,轻声道:“别怕,我不会再打……”
安抚的话还没说完,僵着的夙寒声突然脸颊鼓起,像是在拼命忍笑似的,嘴唇紧闭,辛苦得浑身都在发抖。
崇珏静默半晌,问:“怎么?”
夙寒声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一边笑还一边谨遵着崇珏让他躺好的“命令”,四肢僵硬着不动。
崇珏实在不懂如今的年轻人,伸手一边为他擦着唇边的血一边问。
“笑什么?”
夙寒声刚要说话,却笑得太厉害遭了报应,没忍住奋力咳了出来。
见他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还是僵着身体躺在那唯恐挨揍,崇珏无可奈何地将他上半身扶起靠在自己怀中,轻缓地为他顺着气。
夙寒声咳出几口血,奋力攀着崇珏的肩膀喘息半晌,仰着头眸光发亮地看着他。
崇珏自从上次打了人后便再也没见过这种眼神了,一时间心中那根弦像是被重重一拨,前所未有的曲调回荡心间。
“嘘。”夙寒声努力撑着身体,凑到崇珏耳畔和他咬耳朵,小小声地道,“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喷洒在脖颈处,崇珏不自在地偏开头,露出通红地耳尖。
“什么。”
夙寒声笑得差点从崇珏怀中摔下去,挣扎着将手指在崇珏眉心轻轻一抚,断断续续地道:“我叔父……哈哈他眉上有小人在跳舞。”
崇珏:“……”
乞伏昭忙活了大半天,又是“威胁”周姑射——虽然被揍了一顿,但勉强算是把“跗骨解毒”之事给摆平了。
不过代价是为周姑射翻译拂戾族那几本罕见的医书。
夙寒声今日又得晕晕乎乎半天,无法上课,乞伏昭挨完打又忙不迭地跑去四明堂为少君请病假。
但请假一般需要学子的弟子印,乞伏昭只好飞快跑回来取少君的印。
刚急急忙忙跑回落梧斋,推门而入正好瞧见一袭雪白袈裟的崇珏将夙寒声打横抱在怀中,看模样像是打算掳人走。
乞伏昭一惊,赶紧行礼:“见过世尊。”
崇珏眉眼冷淡,“嗯”了声后,身形宛如云雾般消失。
乞伏昭眼尖地瞥见夙寒声腰间的弟子印,急忙道:“世尊留步!”
话音刚落,世尊带着少君……以及少君腰间的弟子印彻底化为烟雾消失在落梧斋。
乞伏昭:“……”
闻道祭后,夙寒声足足旷课三日。
若是这三天全都没来倒还好,这样只能算是最重的一档“旷课”处罚——只需要扣除十分,且佩戴束额半月便可。
但错就错在夙寒声昨日上了一节课,这样就只能算他旷了两次一天半的课,这种处罚叠在一切可比“三日旷课”要严重的多,因不足两日,要按照课数来叠加算的。
午后,楚奉寒将夙寒声旷课扣分的明细交给徐南衔。
“一节课扣三分,你师弟旷了九节……哦不对,还有今天上午,算上早课总共十二节。”
徐南衔正在别年年墨胎斋买法器,闻言人都傻了:“十二节课?!”
这傻小子都不知道请假的吗?!
“嗯。”楚奉寒道,“你师弟瞧着挺机灵,但脑子怎么有点傻乎乎的?”
徐南衔可以说夙寒声傻,但旁人说就像是戳了他肺管子似的,冷冷瞪了他一眼:“你才傻。”
楚奉寒淡淡道:“他昨日就不该来上最后一节课,这样就算连旷课三日也只是被罚十二分,加上他闻道祭力挽狂澜、四明堂所给的那十五分,还能有剩余。”
现在可倒好,全都扣完了,还得再叫尊长来学宫丢人。
庄灵修翘着二郎腿在一旁喝茶,动作倏地一僵,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是啊,萧萧怎么傻乎乎的?”
徐南衔:“……”
徐南衔眉头紧皱,翻来覆去看那张扣分的纸:“萧萧当时还昏迷着,去半青州治病一时忘了请假也算情有可原,假条不能补吗?”
楚奉寒道:“不能,要是他回来当天就去补,也许还有机会。”
庄灵修手中茶杯和茶托抖得直响,闻言终于彻底忍不住,怒气冲冲道:“你怎么不早说?!”
楚奉寒冷眼睨着他:“这是常识,是个人忘了请假第一时间都会去补假条,而不是妄图钻惩戒堂漏洞,想上一节课躲避责罚。”
庄灵修:“……”
庄灵修闯祸太多,早已经习惯第一时间去找漏洞来躲避更重的责罚,在夙寒声焦急之际下意识就出了馊主意。
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南衔幽幽道:“让萧萧去上课的馊主意是你出的?”
庄灵修自知理亏,赶紧捧着一杯茶递过去:“不北喝茶。”
徐南衔都要翻白眼了,没好气道:“我大师兄素来严苛,又是修了无情道的道君,你忘了我头回在学宫闯祸叫尊长,他过来把我狠狠抽了一顿,连床都下不来的事了吗?!”
庄灵修干巴巴道:“萧萧叫尊长……应该也是叫世尊来吧,世尊脾气好,不打……”
话还没说完,他就记起崇珏抽夙寒声的事,只好闭了嘴。
楚奉寒倒是挑眉道:“无情道?三界竟有人能真正修成无情道吗?应道君不愧是仙君的大徒弟。”
“哦,没有。”徐南衔愁眉苦脸,随口道,“他无情道早被人破了,现在暴躁得很,一不如意就抽人,萧萧这顿打怕是免不了了……”
他正想着,余光扫到墨胎斋法器上别年年的印记,愣了下,含糊道:“除非……”
庄灵修赶紧追问:“除非什么?”
徐南衔抚摸着别年年的印记,面有菜色:“除非我得先挨一顿打。”
庄灵修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似乎无法理解:“你皮糙肉厚,挨打就挨打呗!现在最重要的是别让萧萧挨揍,他那小胳膊小腿的,磕一下都能嚎半天。你大师兄下手可是真的往死里打啊,他如何能遭得住?!”
徐南衔:“……”
他都怀疑是夙寒声和这厮相处多年了,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的?
但这回扣分,夙寒声的确没什么过错,徐南衔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对一旁为他们拿法器的掌柜道:“别年年的坊姑娘今日可在墨胎斋?”
庄灵修听到他问完后,又像是在那作法似的,手中掐着决,嘴唇轻碰,像是在喃喃自语。
凑近了一瞧,听到他在祈祷:“她不在,她不在,她不在……”
掌柜的道:“坊姑娘在呢。”
徐南衔脸都绿了。
庄灵修眼睛一亮,赶紧凑上前和徐南衔勾肩搭背:“那就劳烦您通传一声,应煦宗徐南衔求见坊姑娘。”
徐南衔狠狠瞪了他一眼。
楚奉寒坐在旁边,手漫不经心拨弄着一颗铃铛法器,那铃铛瞧着做工细致,轻轻一推还发出清脆声响,衬着莹白如玉的指腹更加漂亮勾人。
他微微挑眉道:“别年年坊市之主?不北认得?”
徐南衔还没吭声,庄灵修就忙不迭道:“认得认得自然认得,坊姑娘是不北的二师姐——哦,奉寒美人,你手中摆弄的是墨胎斋新品,玉质缅铃。”
楚奉寒:“……”
楚奉寒动作一僵,反应过来后,素白面容登时通红得几欲滴血,整个人窜出好几丈远,一时不该是先去碾碎那颗该死的缅铃,还是先把爪子给剁了。
庄灵修挑眉似笑非笑看着楚奉寒狼狈逃去不远处,疯了似的在水里拼命洗手,像是要搓掉一层皮。
晋夷远不知道在暗处看了多久,见状觉得有殷勤能献,赶紧优哉游哉装作偶遇地上前,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对楚奉寒说了什么。
楚奉寒冷冷启唇,似乎在说滚。
晋夷远看到楚奉寒手掌都被搓红了,笑着说了几句,动作轻缓地捧着楚奉寒那只手,摊开掌心往自己脸侧轻轻一贴。
楚奉寒似乎是被震傻了,浑身一僵,脸上未消的红晕直接烧到耳根。
晋夷远大概是第二次瞧见美人副使面如桃花的羞怯模样,唇角一勾,觉得这回缓和关系极其有门。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突然见到楚奉寒的手拼命在晋夷远脸上重重摩挲几下,像是要将什么脏东西擦掉似的。
晋夷远满脸迷茫。
楚奉寒擦了两下,不知怎么突然恼羞成怒,干脆利落甩了晋夷远一个响亮的耳光,转身就狼狈而逃。
晋夷远被打得脸微微偏着,整个人似乎都懵了,看着楚奉寒难得仓皇的背景,久久回不过神来。
庄灵修和徐南衔看得一直在那啧。
瞧见晋夷远面无表情地走来,他们反而啧得更大声。
这狗也有挨巴掌的一天。
晋夷远身份尊贵得要命,家世显赫,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被甩了一巴掌,这种耻辱他哪里能……
晋夷远走进来,捂着脸,讷讷道:“他今日竟然没用鞭子抽我?”
徐南衔、庄灵修:“?”
……受得了?
晋夷远脸上终于露出个笑来:“看来我们结为道侣之事近在眼前,该选良辰吉日了。”
两人:“……”
又被抽爽了?
说真的,这人迟早得贱死。
“你们刚才说坊姑娘是不北的二师姐?”晋夷远并不在意周围人的鄙夷,优哉游哉坐在方才楚奉寒坐的地方,抬手叫来掌柜的,让人将方才楚奉寒推着玩的缅铃包起来买下,随意道,“可我记得坊姑娘不是个魔修吗,且好像没有师门?”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师姐已经离开应煦宗,且封心锁爱,见到应煦宗的人二话不说先打一顿再说——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害怕求她办事?”
晋夷远懒洋洋支着下颌,又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新品:“坊姑娘能在短短百年之内将别年年开成三界第一大坊市,一息间赚的灵石都堪比一座灵石矿,如此天纵之才为何会离开应煦宗?”
徐南衔不想搭理他。
掌柜的刚好回来,冲他颔首,示意可以去顶楼见坊姑娘了。
庄灵修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为了萧萧,你就英勇无畏地去吧。”
徐南衔:“……”
徐南衔一言难尽地上楼了。
晋夷远将买好的东西塞到储物戒里,挨到庄灵修身边,小声道:“哎,你昨晚说得要帮我,可是真心的?”
庄灵修瞥他一眼,并不说话,抬手往架子上指了个价值连城的法器。
“掌柜,那个拿来我瞧瞧。”
晋夷远十分有眼力劲,大手一挥:“别瞧了,直接为庄公子包起来,今日无论看中哪个,全都买下。”
庄灵修一转身,正色道:“……奉寒脾气你我都知,他哪里是愿意吃亏的主儿?若是他真没那个心思,那天清晨就就将你命根子给剁了,哪里还能容忍你在他跟前乱晃着碍眼?”
“咳。”晋夷远尴尬蹭了蹭鼻子,“他……他的确想拔刀来着,但我跑得快,他没追上我。”
庄灵修:“……”
你不挨抽谁挨抽?
闻道学宫后山佛堂。
夙寒声身上伤势已悉数痊愈,崇珏替他沐浴换了衣,整个人懒洋洋窝在榻上睡得昏天暗地。
崇珏闭眸参禅念经。
大乘期神识早已习惯地不自觉外放,寻常并未觉得有何异常,但今日却始终感觉一道呼吸声时时刻刻萦绕耳畔,搅得他无法彻底入定念佛。
崇珏眉头紧皱,拨动佛珠的手微微用力。
倏地,那道呼吸声停了下,一个含糊的梦呓声在耳畔响起。
“唔……不要。”
崇珏猛地睁开眼,拨动佛珠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道让他心烦意乱的呼吸声……
竟是夙寒声的?
崇珏面如沉水,强迫自己闭眸入定,更将神识彻底收敛回来,不去听那道呼吸声。
骤然陷入死寂中,却发现夙寒声的呼吸声更加鲜明,像是近在耳畔般,如影随形。
崇珏几乎要将佛珠捏得粉碎。
就在这时,佛堂的门被轻轻一敲。
偌大后山佛堂,只有邹持会过来,但他最近似乎离开了闻道学宫不知去了何方。
崇珏重新将神识外放,察觉到门外是谁时,眸子瞬间沉下来。
佛堂的雕花木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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