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珏眉头轻蹙。
夙寒声瞧着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实则对性命极其漠视,拂戾族那自称“圣人”之人就算再当着他的面杀人,他也应该不会被刺激成这番模样。
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他才会对自己这般心狠,竟用生机来催动伴生树?
这种费命的招式到底跟谁学的?
崇珏刚刚用秘境中寻来的灵药恢复原身,大乘期灵力不自觉外放,隐约听到一句……
“我知错了,要不这样吧,我给你生孩子好了。”
崇珏一怔,神识悄无声息铺散开来,顷刻便至闻道祭后山。
说话那人似乎是常年和徐南衔在一处的伴使。
……叫什么来着。
“庄灵修!”另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愤恨地接过庄灵修递过来的伴使道袍,怒气冲冲地骂道,“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这只疯狗!”
庄灵修笑眯眯地说:“那你可得排队到后年了。”
那人:“……”
崇珏眉头越皱越紧。
夙寒声……
就是跟着混不吝的庄灵修学得那一堆胡言乱语吗?
闻道祭秘境历练持续两天两夜。
不少新学子没见过大世面,被秘境层合一的变故搅和得险些命丧当场,吓得直接中途退出,剩下的皆是十大学宫的老油条,要分不要命的那种。
徐南衔和副使从秘境入口出来,迎面就见庄灵修在远处候着。
随着几人从光墙穿过,褡裢中的魔心叮当一阵轻撞,阵法自动将数量计算出,化为一道飞鸢撞在不远处的听照壁上。
观涛榜已开始统计分数。
闻道学宫遥遥领先。
庄灵修偏头瞧了眼两人所猎魔心的数量,吹了声口哨:“收获颇丰啊二位,这不得吃斋念佛半年才能解得了这些杀孽?”
“比不了你平时说话造的孽。”徐南衔随手将褡裢丢给庄灵修,蹙眉道,“萧萧出来了吗?”
庄灵修道:“早八百年就出来了,他生机消耗太多,已被世尊带回学宫修养。”
徐南衔眉头紧皱,也不管闻道祭结果如此就要迈步回学宫寻夙寒声。
这时,晋夷远慢悠悠从秘境出来,褡裢中魔心一闪而逝,一旁观涛榜上的排名顷刻变化。
简谅学宫竟然到了第一,且拉出去好大一段距离。
相差了近乎两百分?!
徐南衔脚步一顿,回头蹙眉看去。
这两日晋夷远和他们形影不离,根本不可能一人偷偷猎这么多的魔心?
看着寒山学宫那寥寥无几的数量,徐南衔似乎想通了什么。
晋夷远笑眯眯地溜达过来,抛了抛手中的褡裢,故作惊奇地道:“哎呀,我们简谅学宫竟然是魁首吗?闻道学宫竟然在闻道祭败了?啧啧。”
楚奉寒一振鞭子,冷冷看他。
怎么没在秘境弄死这厮呢?
晋夷远并不畏惧楚奉寒的鞭子,甚至还跃跃欲试想再挑衅几句。
事关闻道学宫排名,徐南衔只好暂时按捺住回学宫的冲动,沉着脸站在那等着最后一刻的结果出来。
不少人陆陆续续从秘境出来,但大多都是三名开外的学宫,魔心数量寥寥无几。
就算时不时来几个闻道学宫的学子,魔心数量也始终无法超过简谅学宫。
庄灵修双手环臂,似笑非笑看着满脸得意的晋夷远:“你和寒三学宫合作,做的就是这等勾当?”
“怎么说话呢?”晋夷远回头看他,“你们闻道学宫只是落后一次罢了,不至于这么污人清白,这也太输不起了吧。”
副使突然道:“闭嘴。”
晋夷远似乎对挑衅此人很热衷,非但不闭嘴反而凑上前嬉皮笑脸地在那胡说八道。
“我也没说错啊,怎么气成这样?就算我们合作了又如何,观涛榜可没规定其他人的魔心不能赠给其他人啊。”
楚奉寒握着鞭子,恨不得一鞭抽到他那张可恶的嘴上。
庄灵修眉头轻挑,凑到徐南衔耳畔低声道:“我一直想问,这两人前几年也没这么不对付吧,晋夷远那疯狗到底做了什么,把奉寒气成这样?”
徐南衔幽幽道:“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晋夷远应得的,楚奉寒没斩了他狗头已算是脾气好。”
庄灵修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告诉我。”
“不行。”徐南衔摇头,“我答应奉寒不告诉任何人,还保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庄灵修:“……”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完庄灵修更加抓心挠肺,恨不得钻到徐南衔识海中去看“秘密”。
见徐南衔油盐不进,庄灵修只好打感情牌,深情脉脉地说:“你我可是相识多年的挚友,但凡我们其中一人有个断袖,现下孩子都满地跑了,如此交情分享个秘密也不过分吧。”
徐南衔“呕”了声:“别膈应我。”
“说真的。”庄灵修锲而不舍,“天地可鉴,我对你可没有秘密。”
徐南衔嗤笑一声:“你确定没有事瞒我?”
庄灵修想了想,试探着道:“去年小考,我潜入山长的别院误把你的分数改成八十八,可事后才知道满分只有五十,连累你被惩戒堂的人叫过去问罪那件事吗?”
徐南衔:“……”
徐南衔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这个孙子干的?!”
庄灵修:“……”
庄灵修干笑,正打算在徐南衔出手之前逃走,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钟声。
闻道祭即将结束,秘境之门也在缓缓关闭。
听照壁上的排名仍然是简谅学宫在魁首。
徐南衔来不及和庄灵修算旧账,眉头轻轻蹙起,视线看向秘境之门。
突然,几个人影在光墙中一闪,飞快捧着一只巨大的花盆从秘境中出来。
花盆中的小树正在张牙舞爪,拼命扭动着身躯来回摇晃,那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抬着花盆,差点撞了脑袋。
仔细一看,是乞伏昭、元潜和乌百里三人。
一旁围观的闻道学宫的学子顿时面露期盼。
这三人修为都不错,所猎的魔心加在一起应该是个不少的数字。
可却见光墙一闪,听照壁上闻道学宫的数字没有分毫变化。
徐南衔觉得匪夷所思,飞快上前,沉声道:“你们所猎的魔心呢?!”
乞伏昭正在抱紧那扎根在花盆中的伴生树,口中温柔说着:“乖、乖孩子!你主人没有不要你,我们现在就去见你主人!”
元潜脸上被抽出一道红痕来,正嘶嘶吐着信子,闻言生无可恋道:“全被少君的伴生树吃了!”
徐南衔:“?!”
夙寒声被庄灵修直接带出秘境,没来得及和乞伏昭三人打招呼。
三人修为皆是金丹,也想为学宫分数添砖加瓦,所以吭叽吭叽累死累活在秘境第五层杀了一天一夜的恶兽。
直到第二日午后,闻道祭即将结束,乞伏昭惦记着夙寒声的伴生树,又不怕麻烦地从第五层下到第二层。
大概是夙寒声灵力恢复了些,伴生树已从地底钻到地面上,恹恹耷拉着叶子,还以为主人不要它了。
乞伏昭三人赶紧将它拔起来,连骗带哄想将伴生树带出。
伴生树像是被主人丢下的狗,一边呜咽着哭一边撒泼,树枝狂甩,险些将三人抽得吐血。
后来乞伏昭发现这伴生树似乎喜欢吸取魔心上拂戾族的灵力,便像是钓鱼似的,拿着一堆魔心将它引到秘境入口。
这么会功夫,三人所猎魔心,一颗不剩全被伴生树一口一个给吞了。
徐南衔头疼欲裂地揉着眉心,一时半会不知要怪谁。
看热闹的晋夷远没想到自己运气竟然如此好,没忍住纵声而笑:“哈哈哈看来天助我也啊,闻道学宫这回去秘境的一个个都是蠢货……奉寒,不包括你。”
闻道学宫其他学子都被气得够呛,却又无法反驳,只能用眼睛去瞪。
就在秘境之门即将关闭,观涛榜排名也即将尘埃落定之际,那沉寂许久的光墙倏地一闪。
——又有人从秘境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猛地一愣。
和徐南衔他们分开许久的宫芙蕖竟然最后一个出来,只是她的模样看起来古怪极了。
大概是在秘境中杀够了,一向温婉的宫芙蕖整个人带出一种餍足又诡异的慵懒,雪白衣袍已被血染得一寸白不剩,随着她款款而来足尖滴落一圈狰狞血痕。
宫芙蕖眸瞳涣散失神地扫了一圈目瞪口呆的众人,将几个带血的褡裢随手一扔。
魔心像是琉璃似的,丁零当啷一阵作响。
“怎么都在这儿呀?”宫芙蕖脚下都在飘,伸手蹭了蹭脸上狰狞的鲜血,摇摇晃晃都走不成直道了,她咬着下唇醉酒似的笑个不停,“今晚有篝火筵席吗?”
她说着,身体直直往旁边一倒。
徐南衔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她,低头一看宫芙蕖已经沉沉睡去。
这是……杀上头了?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宫芙蕖褡裢中的魔心熟练蹭蹭蹭化为一道道流光汇入观涛榜上,顷刻间便将闻道学宫的排名拉的和简谅学宫齐平。
四周一阵死寂。
一人足足斩杀两百只恶兽?!
还是个医修?!
你们闻道学宫的医修都如此彪悍吗?
众人瞠目结舌,觉得无法再正常看待医修了。
晋夷远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下,见两个学宫数字相同,故作淡然地道:“既然两个学宫不分伯仲,那就……”
话还未说完,在一旁一直张牙舞爪的伴生树突然“啐”了一口,从主干的树洞中吐出来个东西。
细看下竟是一颗魔心?
只是那颗魔心极其特殊,似乎是夙寒声所杀“圣人”的魔心。
观涛榜上的数字轻轻一动,一颗魔心竟然增加五十分之多。
闻道学宫终于攀到魁首,所向披靡。
众人面面相觑。
这短短半刻钟,闻道学宫和简谅学宫的学子心脏起起伏伏,连杀恶兽时都没这么刺激过。
直到闻道祭秘境彻底关闭,象征着闻道祭结束的钟声响起后,众人才如梦初醒,立刻欢呼起来。
“我们做的旗帜在哪里?!就那个「友谊第一、比试第二」的旗帜!哇哈哈哈!快抖出来给那些手下败将瞧一瞧!”
“芙蕖师姐!落泪了!我闻道学宫的医修终于向三界证明:医修才是剑修之光!”
“夙少君的伴生树也……呃,离远点,这树杈子好像要抽人。”
四处皆是闻道学宫学子的欢呼雀跃。
晋夷远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但面上却仍然笑着恭贺徐南衔他们,言笑晏晏道:“贵学宫的医修当真不同凡响,所杀恶兽数量比你们两个元婴剑修都要多。”
徐南衔理都不理他,让悬壶斋的学子将大功臣宫芙蕖送回学宫修养。
庄灵修温文尔雅地一颔首,谦逊地回答:“晋少爷谬赞了,芙蕖只是我们闻道学宫医修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罢了,不值得一提。”
晋夷远:“……”
死去吧。
闻道学宫再次获得魁首之事很快就传遍三界。
夙寒声双耳不闻天下事,正在闻道学宫后山的佛堂中呼呼大睡。
生机消耗大半,夙寒声浑身疲惫不堪,一天一夜都睡得不省人事,更是将伴生树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等到钟声响起,终于将他唤醒。
天已彻底黑下来了。
夜幕四合,佛堂中点着莲花灯,夙寒声躺在榻上懵然许久,看着熟悉的床幔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是崇珏的住处?
他不是在闻道祭的副掌院的灵芥中小憩吗,怎么憩到学宫了?
崇珏出关了?
闻道祭还没结束吧,还得去接伴生树。
夙寒声思绪纷乱,一瞬间想了一堆破事,经脉中全是困乏的疲倦,他挣扎半天才缓缓将沉重的身体撑起来。
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让他累得直喘,眼前阵阵发黑,头晕目眩几乎要吐。
这便是生机消耗太过的后症吗?
夙寒声瞧不见自己脸上将死的灰白之色,喘息大半天才艰难地下了榻,踉踉跄跄想要往外走。
伴生树还在秘境,得赶紧把它寻回来。
跌跌撞撞走出房间,夙寒声头昏脑涨差点喘不上气来,扶着柱子缓了下呼吸,视线无意中落在手指上的指戒上。
琥珀拾芥上的四片芥草已悄无声息消失三片,似乎是元潜他们将指戒上相连的阵法关闭了。
唯一剩下的那片还在微微漂浮着,不知是闻镜玉有意留着还是忘记关掉阵法。
夙寒声晕晕沉沉地想:“闻道祭结束了吗?”
除非元潜他们出事,否则指戒应该不会消失。
夙寒声越想越不对劲,赶紧不顾肺腑的疼痛,飞快跑到佛堂。
他一把推开门,屏风里隐约可见正在闭眸参禅的崇珏。
“叔、叔父……”
夙寒声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肺似乎要蹦出来了,五脏六腑跟着隐隐作疼,额间都渗出了汗水。
他来不及平复呼吸,忙问:“闻道祭……咳咳!结、结束了吗?!为什么……元潜他们的琥珀拾芥都、都不动了?”
崇珏睁开眼睛,见夙寒声脸色煞白如纸,似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抬手打入一道灵力入他眉心。
夙寒声终于感觉活过来了,跌跌撞撞地冲到崇珏面前的小案上,满脸焦急道:“叔父,闻道祭……”
“已结束一日。”崇珏淡声道,见夙寒声神色瞬间难看,明白他在担忧什么,道,“徐南衔来过,说你的伴生树已被带出来,如今正在落梧斋。”
夙寒声一愣,差点绝望的心脏终于平复下来,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当即支撑不住身体,几乎软成一滩烂泥蔫趴趴趴在地上不动了。
伴生树出来了就好。
而且既然师兄会过来找他,必然还是担心自己的。
哦对,还有乌百里的弓……他会不会把自己直接暗杀了?
崇珏继续闭眸念经。
夙寒声累得动都不想动,脑海中想了堆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这副鬼样子了还惦记着等会爬起来拿他抄好的佛经给崇珏看。
佛堂地面铺席,趴在地上冰冰凉舒服极了,根本不想起来,甚至想就地睡一觉再说,反正在崇珏身边舒服得很,刚才肺腑那股喘不上气的疼痛都缓缓消散了。
夙寒声准备酝酿睡意,眼眸恹恹地随意一瞥,因半伏在地上的姿势正好瞧见小案下崇珏盘膝而坐的裾袍衣摆。
崇珏五指修长,拈着青玉佛珠时简直像是精雕细刻的玉器,夙寒声情不自禁将视线落在那漂亮的手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前世。
一身黑衣的崇珏就是用这只手……
脑海中的虎狼之词还未冒出来,夙寒声的指戒上最后一根芥草微微一动,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朝着崇珏衣袖的方向飘去。
夙寒声一愣。
琥珀拾芥不是只对闻镜玉起作用吗?
闻镜玉的指戒为何会在崇珏袖中?
某种猜想太过匪夷所思,夙寒声第一时间竟没往那处想,他蹬着脚钻到小案底下,冒出个脑袋来仰着头看向崇珏。
“叔父?”
崇珏垂眼和腿边的夙寒声对上视线。
“何事?”
夙寒声趴在他膝上看他许久,突然连招呼都不打就将爪子伸到崇珏宽袖中。
他累成那副熊样,动作却快得很,来了招“妙手空空”准确无误地将袖中藏得严严实实的琥珀拾芥揪了出来。
崇珏:“……”
“这果然是闻师兄的指戒!”夙寒声捏着那枚熟悉的指戒来来回回地看,诧异看着崇珏,“……为何会在叔父手中,还藏得这么严实?副掌院说闻师兄是故友之子,难道叔父也认识吗?”
崇珏面上仍然淡然,手却紧紧捏着佛珠,力道之大骨节都微微发白。
“嗯。”好一会,他才开口,“……故友之子。”
夙寒声总觉得崇珏说话语调和寻常不太一样,伏在他膝上盯着那张脸直勾勾地看,不知发现什么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三界中无论是妖是人,面容全都会有微弱的瑕疵,譬如痣、小斑,五官也并非全然对称,多多少少都会有不易察觉的差别。
可崇珏却不一样。
此人就像是被天道精雕细琢般,五官面容没有半分瑕疵,就像是一块完整的、上等的暖玉,连左右眼尾弧度全都半分不差。
夙寒声怔然看他。
闻镜玉似乎也是如此。
且两人眉眼似乎极其相似。
崇珏垂眼看他,见这孩子看着自己的脸,眼神越来越奇怪,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置信,本来趴在他膝上放松的身体一寸寸变得紧绷。
这个反应……
崇珏眼瞳一动,倏地一道灵力落到夙寒声掌心,将那枚要命的指戒碾碎成齑粉。
早知方才就不该琢磨这小东西要如何关,直接毁了了事。
这道灵力宛如一道讯号,夙寒声眼瞳倏地睁大,猛然起身往后一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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