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哦对,少君,能给我你的一根雪发吗,我收藏。”
戚简意脸色隐隐发青:“寒声……”
他想说自己并非斥责,但斟酌许久却仍说不出口。
恰在此时,下方的恶兽已悉数被石门“吞噬”。
众多学子纷纷落地,忙不迭跃进门中,前去第四层。
越往上,门打开的时间便越短。
见门已经开始缓缓关上,旁边的人纷纷邀请夙寒声。
“少君,要同我们一起吗?我们简谅学宫还是蛮有能耐的,必然让你好好端坐树上,连箭都不用射——不像某些人,打架还得让少君在树上射箭支援。”
“论修为,我学宫也不遑多让!”
夙寒声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如此受欢迎,诧异地眨了眨眼。
刚要回答,戚简意已经沉着脸握住夙寒声的手腕,强行带着他御风落地,朝着前方的门走去。
夙寒声踉踉跄跄被拽着走:“戚师兄慢、慢些。”
戚简意猛地反应过来,压下心中那因鸿案契而生起的嫉妒,摸了炭火似的立刻将夙寒声的手腕松开,不自觉地蹭了下指腹,手指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
“我会护好你。”戚简意不自在地低声道,又从袖中拿出一个护身符递过去,“这里有护身法阵,你……收着防身。”
他似乎别扭又生涩地用这种法子来补偿方才的失言。
夙寒声感受心中通过鸿案契传来的酸涩又温暖的情绪,只觉得匪夷所思。
戚简意……竟真的喜欢他吗?
前世今生,夙寒声一直觉得此人就是块无法被暖热的坚冰,在一切利益之下,所有人都能成为他可随意换出去的筹码。
就算再爱,前世他为了圣物,仍然眼睛眨都不眨地将自己打下无间狱。
夙寒声只讶然一瞬便回过神来,并没有去接护身符。
戚简意眉头皱起,许是这些年夙寒声对他千依百顺,从不反驳,乍一拒绝自己难得给出去的“好意”,让他不自觉产生出一股烦躁,和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失落和焦急。
“拿着。你生机消耗,灵力最好不要妄动,这个护身符能……”
“我有护身符。”夙寒声见他罕见得喋喋不休,掩下心中不耐,伸手在褡裢中掏了半天,勾出一串琉璃佛珠。
这是崇珏送他的生辰礼。
见戚简意还在看着,夙寒声愣了下,二话不说将佛珠戴到手腕上,信口胡诌:“这是我叔父送我的,能挡住大乘期之下一切攻击,世间绝无仅有。”
戚简意捏着护身符的手一紧。
须弥山世尊相赠,必定比他亲手刻出来的护身符要有用的多。
戚简意将手收回,低低“嗯”了声,听不出情绪,他将四颗拂戾族恶兽的魔心交给夙寒声:“这是你猎得的魔心。”
夙寒声不太在意地随手丢到褡裢中。
之前两人在一块时,都是夙寒声喋喋不休个不停,戚简意为了礼数时不时应几声,极尽敷衍。
此时夙寒声垂着眸看琥珀拾芥,似乎在等元潜他们过来,沉默好一会都没吭声,戚简意竟觉得不太适应。
“石门即将关上,若想打开便要再击杀一波恶兽。”戚简意难得主动开口,道,“我们先去第四层吧。”
夙寒声想了想,也是,省得再拖累元潜乞伏昭他们了,便点头说好。
戚简意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两人抬步进去石门中的虚空。
四层之上,灵力更为浓郁,恶兽也更加强悍。
一阵天旋地转,夙寒声强行稳住身形,足尖微微一动下意识察觉到不对。
从石门到第四层的落地之处,竟然不再是平地,竟是一处深不可见底的水泽?
凤凰骨属火,加上之前险些被溺死之事,夙寒声下意识排斥水,“噗通”一声不受控制坠落水泽中,下意识挣扎着往上游。
可浑浑噩噩间,虚空中恍惚有一只手从水面探来,直直按着他的额头往下按。
……似乎想将他按着溺死在这水中。
夙寒声拼命挣扎。
天地猛地颠倒,掌心一阵古怪的触感,竟然转瞬和方才按着他的人位置互换,变成他跪在岸边按着一人的头想将他溺死。
夙寒声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呆呆看着自己没入水中的手。
突然,一只手破开水面,抓着他的手腕猛地一用力,强行将他拖入水中。
噗通一声。
戚简意用力握着夙寒声的手将他拖到半毁的灵舟上,按着他的肩膀飞快道。
“寒声?寒声!”
夙寒声浑身湿透躺着,惨白的小脸比雪发还要白,一动不动似乎没了声息。
戚简意心脏狂跳,凌乱的发不住往下滴着水,他双手发抖地去探夙寒声的鼻底。
可不知是他下意识闭气还是真的没了呼吸,竟然丝毫察觉不到声息。
“寒声?”
戚简意身为寒山宗宗主之子,又在年少时被仙君看上和夙寒声结了鸿案契,更是被寒山宗的掌教长老寄予厚望,自幼严加教导。
他性子墨守成规,行事举止皆是慎始慎终,唯恐行差踏错给寒山宗丢了脸蒙了羞。
沉闷的人往往招人厌烦不喜,惟独应煦宗不谙世事的小少君从不会畏惧他的冷脸,一见到他就欢天喜地,如鸟雀儿般叽叽喳喳。
虽然烦,可戚简意并不排斥。
因鸿案契戚简意曾想过和夙寒声解除这劳什子的契约,可就算再恨再厌恶……
他也从未想过那畏光却像光的少年去死。
戚简意调动内府灵力灌入夙寒声内府中。
“寒声,寒声醒过来。”
夙寒声的灵根像是个筛子,无论多少灵力灌进去都石沉大海,没有半分反应,脸上死气越来越重。
戚简意手指无意识发着抖,怔然看着夙寒声,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似的,猛地握住夙寒声的手腕,催动了鸿案契。
一向被他厌恶、排斥的鸿案契。
鸿案契契纹在两人手腕上倏而一闪,灵力终于灌入夙寒声内府。
“咳!”
夙寒声忽然有了反应,猛烈地咳出一口水来。
他似乎只是在噩梦中下意识闭了气,并未喝能将自己溺毙的水,吐出来几口水便恹恹偏过头去,张开唇缝微微喘息着。
戚简意彻底松了一口气。
夙寒声被呛得够呛,吐出水后便昏昏沉沉陷入深眠。
戚简意将他抱去灵舟的软塌上,催动灵力将两人身上的水蒸干,行驶着灵舟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岸边而去。
夙寒声在睡梦中也极其没有安全感,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口中嘟囔着什么。
戚简意俯身去听。
夙寒声:“……崇、崇珏。”
戚简意眉头轻皱。
竟是在唤一个男人的名字?
这名字禅意十足,戚简意却莫名觉得不适,眉心隐隐发疼,似乎有种并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短暂地在识海一闪而逝。
他还未多想,余光突然扫到两人手腕上正在缓缓消退的鸿案契。
戚简意微微一怔。
寻常若非两人准允,鸿案契很难催动,这回夙寒声在生死存亡间并没有意识,加上戚简意救人心切,才误打误撞强行将契催动。
看着夙寒声苍白至极的脸,戚简意眸中闪现一抹挣扎。
但很快,那抹难以抉择的痛苦彻底消失,化为排斥和冰冷。
戚简意轻轻握住夙寒声的手腕,指腹划过雪肤上那繁琐的符纹。
“夙寒声。”
他轻声道。
倏地,夙寒声缓慢睁开眼,那双琥珀眸瞳中却是涣散一片,像是精致玉雕似的傀儡。
“在。”
戚简意注视着他的眼睛,嘴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闭上眼。
“你可知……”
夙寒声眼眸失神,怔然看他。
戚简意道:“天道圣物,在何处?”
鸿案契那铺天盖地的符纹,争先恐后地侵占夺夙寒声的意识,像是无形的傀儡线,一根根扎遍偌大识海。
雪发少年如同冰玉雕琢而成,浑身上下巧夺天工。
他眼眸眨也不眨,轻轻启唇。
“圣物凤凰骨,就在我灵骨中。”
戚简意瞳孔剧烈涣散一瞬。
凤凰骨?
似乎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便得到答案,他愣怔许久,直到肺腑传来阵阵生疼才记起要呼吸。
戚简意知晓其他两件圣物的名字,还见过其中一位圣物,却从未想过夙寒声竟是第三件……
第三位圣物。
回想起其他两位圣物的处境,戚简意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人人都道圣物是天道恩赐,可只有极少数之人知晓。
圣物之名,并非尊贵,而是终生无法摆脱的痛苦枷锁。
戚简意脑海纷乱不堪,还未理清思绪便感觉一股疼痛倏地从内府袭来,伴随着一股酸涩而古怪的奇特味道。
似乎是毒?
戚简意浑身一僵,怔然低头看去。
却见刚才还蜷缩在软塌上任其为所欲为的夙寒声已然醒来,他弯着眼睛半跪在地上,笑眯眯地贴着戚简意,乖巧地唤道。
“戚师兄。”
夙寒声头上的发带已不知所踪,雪发披散而下,宛如雪筑的精怪,漂亮绝艳又勾人魂魄。
他修长的五指握着一根涂了蛇毒的箭,准确无误地刺入戚简意的腰腹内府处,一边笑一边单手扣着戚简意的后颈,微微将锋利的箭尖一寸寸推进去。
蛇毒见血便瞬间遍布全身。
戚简意连灵力都未催动便浑身僵硬着无法动弹,眼眸倏而睁大,被剧毒逐渐侵袭的识海陡然出现破碎的似乎并不属于他的记忆。
流萤漫天而舞,穿过一具又一具狰狞的尸身。
“天道昭昭,不周山陷落……”
“我为何不能?”
几个片段飞快闪过,又像是被一把火轰然烧去,不留半分残余。
视线逐渐凝聚,戚简意眼神怔然看去,细想之下却记不得刚才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只觉浑身好似被烈火灼烧过。
夙寒声怪异的眼瞳带着流萤似的光芒,言笑晏晏温顺不已。
“圣物凤凰骨就在我身上,想要便来取。”
徐南衔几人盘膝而坐,不知何种缘故全都沉默不语。
副使扫视一圈,终于开口打破死寂:“拂戾族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似乎是为了圣物而来,此次闻道祭中难道有圣物进入秘境?”
晋夷远支着下颌懒洋洋看他,上赶着回答道:“天道四圣物我只知其二,按照那两位的身份就算再纡尊降贵也不会……”
副使没等他说完就看向周姑射:“小医仙,你可有头绪?”
晋夷远:“……”
周姑射没什么眼力劲儿,有问必答:“我和圣物不熟。”
宫芙蕖气质温婉,正在垂眸擦着带血的剑,漂亮眸瞳间浮现几抹还未散去的戾气——似乎是杀恶兽杀上头了。
“我也不太清楚。”
副使回头看徐南衔:“不北?不北!”
失魂落魄的徐南衔猛地回神:“嗯,行,都行,我没什么意见。”
众人幽幽看他。
徐南衔下意识敷衍完才察觉到不对,他揉了揉眉心,满脑子都是夙寒声坠入深渊的模样,头疼道:“对不住,你们在说什么?”
“圣物。”副使言简意赅道,“若不是有圣物,拂戾族不会冒如此大的危险闹出这一出,落渊龙常年沉睡,剔银灯……”
他停顿了下:“我从未见过。”
徐南衔皱起眉来:“楼船遇袭的那些拂戾族是为了弟子印而来,灵修曾推测他们是想混入闻道祭……”
若按照庄灵修猜想的那样,也就表示在闻道祭半个月前,拂戾族似乎就得到“圣物会来闻道祭”之事的消息了。
徐南衔进入秘境后一直在寻胡围和商序,可这两人像是凭空蒸发了般,琥珀拾芥也无任何消息。
此时乍一捋顺前因后果后,徐南衔心中咯噔一声,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两人……
或许在半个月前楼船遇袭那日便已出了事。
楼船的拂戾族并非为了弟子印,而是为了方便取代学子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秘境。
徐南衔脸色难看至极,垂在袖中的手狠狠一握紧。
周姑射来闻道祭的目的便是不烬草,得到后已看破红尘,几乎要立地成佛。
她一心只想回学宫用不烬草把解跗骨之毒的解药炼出来,全然不去管什么圣物、闻道祭,直接起身道:“你们忙,我先走了。”
宫芙蕖一向和周姑射形影不离,此次却像是没杀够,抱着剑不舍得离开。
“姑射,学宫见。”
周姑射点头,御风翩然而去。
见徐南衔神情凝重,晋夷远一挑眉,道:“如果闻道祭真有有圣物且被我们遇上,那就直接闭眼等死吧。”
宫芙蕖疑惑道:“为何?圣物不是天道恩赐吗?”
晋夷远不笑了,语调带着点冷淡和厌恶:“不是所有圣物都像庄氏那条瞌睡龙一样温和无害——若见圣物剔银灯,尽量在她注意到你之前逃跑,越远越好,这是忠告。”
宫芙蕖问:“若是没逃掉呢?”
晋夷远那双多情眸和宫芙蕖对视许久,讳莫如深道:“芙蕖,你以为剔银灯的灯油是何物?”
宫芙蕖一愣。
副使冷冷道:“不要危言耸听——圣物无缘无故为何会来闻道祭秘境。”
方才面无表情的晋夷远顿时就笑开了,眯着眼睛冲宫芙蕖温和道:“芙蕖别怕,我和你闹着玩呢,圣物是天道恩赐之物,当然不会随意残害正道修士的性命。”
宫芙蕖却已不是能被随意哄骗的孩子了,垂着眸若有所思。
晋夷远好不容易逮到个和副使搭话的机会,当即贴上去笑着道:“那咱们是继续历练杀恶兽,还是直接打道回府?”
副使嫌憎看着他,不想和他“咱们”。
恰在这时,一个身着伴使道袍的男人御风而来。
轻飘飘落地后,不等众人有反应,他沉着脸厉声道:“怎么还在秘境待着?!闻道祭天师有令,命所有学子在半个时辰内全都离开烂柯境!你们愣着做什么呢?!”
几人一愣。
这伴使脾气看起来火爆得很,宫芙蕖不太想走,但又怕被骂,只好讷讷道:“嗯,我们、我们马上就走。”
伴使冷冷注视着众人:“闻道学宫的?”
“是。”
“正好,闻道学宫副掌院有话托我带给你们……”伴使眉头又是一皱,看向一旁的晋夷远,“你是简两……简谅学宫的?”
晋夷远眼眸微微眯起,好一会才笑着回答:“是,伴使大人。”
“赶紧出秘境。”伴使不耐烦道,“别逼我扔你出去。”
晋夷远挑眉道:“当真所有学宫学子都要离开秘境吗?那观涛榜的闻道祭排名要如何算?”
伴使:“我怎么知道?滚。”
若是平时晋夷远被骂,早就笑眯眯拿刀砍人了,但此次不知是看副使见他挨骂罕见笑起来,还是别有打算,他温和一颔首:“是。”
说罢,御风离去。
等到晋夷远一走,副使慢悠悠道:“你该趁机会多骂他几句的。”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胆子真大。”
“伴使”将脸上障眼法抹去,露出庄灵修那张温和又欠揍的脸,他笑吟吟道:“要是骂急了他揍我,副使可会救我?”
副使:“呵。”
宫芙蕖这才反应过来,诧异道:“庄师兄?你怎么会进来?”
“我怕你们出事。”庄灵修温和笑着道,“闻道祭就算天上下刀子,十大学宫也要在秘境争出魁首是谁,晋夷远那狗……”
话还没说完,去而复返的晋夷远倏地出现在他身后,幽幽道:“晋夷远那狗……如何?”
庄灵修肃然道:“……那狗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当真是可托付的良人啊,奉寒你就从了吧。”
晋夷远:“……”
副使:“滚。”
庄灵修挨了一顿骂,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理好凌乱的发,见徐南衔垂着眸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眼皮微微一跳。
“不北?”
徐南衔好一会才回神:“嗯?”
庄灵修蹙眉,徐南衔从来没这般消沉过。
是夙寒声出事了吗?
庄灵修摸着偷来的可以去往秘境任意层数的伴使印。
“萧萧在第几层?”
秘境第四层,血顺着羽箭混合着乌紫毒液沾满夙寒声的五指。
戚简意脖颈缓慢爬上如根须似的紫色纹路,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伸手扣住夙寒声的脖颈,将其死死压在地上,一字一顿。
“夙、寒、声。”
夙寒声被扼住脖颈却还在笑,不知是他也沾了毒或是鸿案契的作用,他苍白的脸侧也一点点渗出乌紫色的根须纹路。
“我在呢。”
戚简意脖颈青筋暴起,唇角已溢出血,发着抖的手不知是因毒还是其他根本无法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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