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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骨(一丛音)


夙寒声回头瞪着崇珏。
崇珏不为所动,闭着眸拨动佛珠参禅。
夙寒声气得仰倒,他身上除了凤凰骨,剩下的全是反骨,软硬不吃。
须弥山世尊身份尊贵,且对挚友之子极其纵容,只要借着崇珏的势,三界无人敢招惹他。
可夙寒声却完全不想讨好这位尊长,若不是凤凰骨需要他安抚,他此等自私自利的性子根本不会主动接近。
见崇珏不动如山,夙寒声心中那股不悦再次浮上来。
他不喜崇珏如此端坐云端高不可攀的模样。
夙寒声沉着脸回身,走至小案旁像是手欠的猫,一爪子将小香炉掀翻。
“放我走!”
崇珏眼眸都没睁。
夙寒声气急:“崇珏!”
崇珏拨动佛珠,咔哒一声脆响。
他淡淡启唇:“放肆。”
夙寒声几乎被逼疯了。
这几日他做什么都不如意,好像人人都和他对着干。
拂戾族的圣人寻不到、赵与辞不能杀、闻道祭不能去……
夙寒声宛如稚童般,事事皆不如他意时便会心生怨怼和委屈,平日里他装乖,将情绪拼命压抑,可此时那股委屈在崇珏逼他抄经时到达巅峰。
“我不要抄经,放我离开这儿!”
夙寒声不光掀翻香炉,还将崇珏面前的小案一起掀了。
哐的声响,干净的棕木地板上一片狼藉,宛如夙寒声纷乱的识海。
已经消停几日的无头鬼卷土重来,顷刻间塞满这偌大佛堂中,围着夙寒声纵声大笑。
“愚蠢的废物。
“哪怕身负圣物,又能做得了什么?重活一世又如何,不照样像上一世那样只能眼睁睁看着?
“随我一起死吧,死了一切便解脱了。”
夙寒声眼前天旋地转,佛像在他眼中却像是扭曲的厉鬼,居高临下地冲着他阴笑,悲悯的佛像双眼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血落地化为无头厉鬼,嘶叫着朝他扑来。
夙寒声惊惧地连连后退,猛地捂住双耳。
“住口!住口——!”
夙寒声本就疯,那时不时出现的无头鬼又怀着恶意,似乎时时刻刻都想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绝望和痛苦袭遍全身,夙寒声几乎崩溃。
突然间,一只手从一旁缓缓伸来,那股熟悉的菩提花香萦绕周遭,无头阴煞像是暴露阳光下的小鬼似的,骤然惨叫出声。
轰的烟消云散。
夙寒声浑浑噩噩,眼神无法聚焦。
隐约感觉身体一阵失重,好像有人将他轻柔抱起,走过写满佛经的白纱帘廊,后背缓缓落至柔软的床榻间。
夙寒声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下意识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喃喃道。
“崇珏。”
一只手将他散乱额前的乱发拂去,只听得崇珏的声音轻缓,似乎带着些许无奈。
“……放肆。”
夙寒声彻底昏睡。
梦中再次梦到黑衣崇珏。
无间狱的拂戾族几乎都知晓夙寒声身负圣物凤凰骨,每日都有数十人前来崇珏的禁殿妄图夺取圣物,打开无间狱界门。
崇珏不知修为几何,无人能从他手中走过三招。
那段时日,他几乎每日身上都沾满血腥味,就算在温泉中泡着也是一股混合着硫磺的难闻气息。
夙寒声嫌弃他,闭门不肯他靠近。
崇珏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也没生气,带着笑扬长而去。
禁殿没有自由,夙寒声拿着灰扑扑的小石子做白棋,又胆大包天拆了禁殿中好几条珠帘,挑出里面的黑石做黑棋,自己同自己对弈。
对弈没几日,便有几个拂戾族趁着崇珏不在,顺利冲进禁殿中。
看着满身杀意的人,夙寒声手中棋子落地,歪着头看。
终于有人能来杀他了。
夙寒声温顺坐在那,冷淡看着刀刃朝他眉心劈来。
突然,一道血痕猛地溅出。
几滴温热的血溅到夙寒声颊边。
失踪数日的崇珏站在那,漂亮修长的手从那人后心缓缓抽出,懒洋洋地将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尸身随手一丢,震得珠帘噼里啪啦一通清脆声响。
仅仅一个照面,十个拂戾族便惨死当场。
夙寒声仰头看他,难掩失望。
崇珏笑起来,单膝跪地,用干净的左手掐住夙寒声的脖颈迫使他仰起头。
“很想死?”
夙寒声却不理他,别开他的手,垂眸看着散落一地的石子和珠子。
“棋子”都沾了血,味道难闻,不能用了。
崇珏也不生气,抚摸他脖颈的手变得轻柔,俯下身含着夙寒声温热的唇瓣,近乎温柔地缠绵。
一吻过后,夙寒声喘了好一会,才垂眸看着棋盘,终于恹恹回答。
“只是觉得无趣。”
崇珏笑了,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匣子,随手丢在棋盘上。
夙寒声意兴阑珊地看去。
崇珏手一拨,一阵清脆声响,露出里面一堆雪白的棋子。
夙寒声愣了下。
崇珏见他下棋时总瞪着白棋皱眉,便前去死生海屠戮数百只诸怀恶兽,取来命骨,磨成一颗颗圆润光滑的白棋,整整一百八十颗。
白棋已驱除血腥味,光滑如玉。
夙寒声茫然看着。
崇珏身形高大,从背后将夙寒声整个拥在怀里,下巴枕在青年消瘦的肩膀上,懒洋洋道:“若往后还有人欺你辱你杀你,你要如何做?”
夙寒声还在歪头看那一堆骨棋,敷衍道:“我谢谢他。”
崇珏猛地咬了夙寒声脖子一口,低低威胁:“夙萧萧,你还想要棋子吗?”
“要。”夙寒声忙道,“我、我就……我就杀他?”
“嗯?还有呢?”
“拿、拿树枝抽他的嘴?”
“嗯,真乖。”
“……”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怔然盯着头顶雪白的床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梦中场景仍萦绕眼前,夙寒声想着前世崇珏的“教导”,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何种滋味。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一个人为何会给他两种答案?
等收拾好情绪回神,夙寒声后知后觉到一股冷意袭来。
此处应当是佛堂后的居所,崇珏常年在佛堂诵经参禅,甚少居住在此,四周一阵清冽,并无那股菩提花的气息。
夙寒声冷得打哆嗦,颤颤巍巍将身上的白袍裹紧。
凤凰骨会安分三日。
明日便是第三天。
前世夙寒声不太记得凤凰骨那次气势汹汹发作后,崇珏具体是用何种法子来压制的,隐约记得好像是双修。
可这世的崇珏高高在上,又是个禁欲神圣的出家人,双修二字根本同他不挨边儿。
夙寒声咬着素袍的衣带慢慢地磨,心中开始盘算要不回去啃千年崔嵬芝得了。
崇珏的气息能压制凤凰骨。
此时素袍上菩提花香消散得差不多了,夙寒声只是醒来半刻便冷得打哆嗦。
回想起他昏睡前像个疯子似的在崇珏那撒泼掀桌子,小少君难得羞赧,不太想去见崇珏。
有点丢人。
夙寒声打了个喷嚏,嗅到素袍上还有残留的气息,索性将衣裳脱下摊在榻上,像是只小兽似的埋进去东嗅西嗅,打算看看能不能借着那股残余的气息止一止冷。
只是刚深深吸了一口,却感觉一股浓郁的菩提花香凝成一绺细线幽幽飘来。
夙寒声眼睛一亮,正要去看从何处来的,余光一扫突然愣住。
净几明窗,偌大屋舍内悬挂几条写着佛经墨痕的白纱,崇珏站在随风而舞的佛经纱下,一袭雪白袈裟,手中捧着燃着安神香的小香炉。
——上面的莲花瓣还被夙寒声发疯摔得磕掉了一小瓣花叶,正袅袅升起细细烟雾。
崇珏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
夙寒声:“…………”
夙寒声保持着半张脸埋在衣裳里的动作,彻底僵住。

刹那间,夙寒声识海中天崩地裂,堪比无间狱地火翻涌。
只是瞬间他就设想出无数能应对此时尴尬场景的对策。
是坦然自若,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喊叔父安好,还是故意挑衅地捧着衣裳再嗅他个七八口,看最后两人到底谁尴尬?
亦或是不要脸地破罐子破摔说“叔父,能再把你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给我吗”……
夙寒声思潮起伏。
崇珏沉默良久,终于抬步走来。
夙寒声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丢弃三样对策,选择了……躲避。
他面无表情在床上滚了几圈,卷着凌乱的宽大衣袍“砰”地一声栽下床,躲在床底和床幔的缝隙间,装死不动了。
崇珏:“……”
崇珏瞧不见人,只隐约觉得夙寒声正在偷偷摸摸往床底钻。
果然是孩子,遇事第一反应便是逃避。
崇珏止住步子:“晨钟响了三声,学宫入学礼已开始。”
昨日只是让抄个佛经,这小孩就能近乎魔怔地一通发疯后昏睡一天一夜,崇珏也知救偏补弊并非一日之功,要徐徐图之。
夙寒声躲在床下,将脑袋埋在双臂中趴着,一声不吭。
崇珏也没多言,将安神香放下,缓步离开。
等到崇珏沐浴更衣前去佛堂时,就见衣桁上刚脱下的素袍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佛堂本半掩着的门此时大开着,隐约可见院落深一脚浅一脚的凌乱脚印,似乎有人仓皇而逃。
崇珏:“…………”
夙寒声恨不得长八只脚,浮云遮的雪纱被他跑得随风飞舞,他抱着偷来的衣服哈哈大笑,眼尾却带着泪。
“哈哈,反正丢脸都丢到家了,何妨再多一条偷衣裳的罪!哈哈……哈……呜。”
在床下躲了半天,夙寒声小脸脏污,抱着鼓鼓囊囊的衣裳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山下跑。
晨钟响遍偌大学宫。
入学礼已结束。
夙寒声昨日被世尊带走之事已经传遍学宫,不少学子啧啧称赞,都想今日在入学礼上瞧一瞧这位传说中能被世尊另眼相待的小少君到底是何许人物。
可连夙少君的影子都没见着。
在四明堂外眼巴巴等着看的众人扼腕不已,半天才散。
夙寒声一路抽噎着跑回徐南衔的住处,一头栽进内室的床榻上,恨不得死了。
徐南衔和庄灵修住在同一斋,正在院中筹备去闻道祭的事宜,余光一扫,微微怔了下。
刚才什么玩意儿窜过去了?
徐南衔起身进屋舍:“萧萧?”
夙寒声闷闷的声音传来:“师兄。”
徐南衔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就见刚换的遮光床幔散下来,隐约可见一个纤瘦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出什么事儿了?不是从世尊那回来吗,他罚你了?”
夙寒声闷声道:“他罚我抄佛经。”
徐南衔大笑:“该,就该有人管管你!”
夙寒声:“……”
夙寒声差点又哭了。
庄灵修刚进来就听到这话,差点没稳住温文尔雅而翻白眼,他没好气地上前捣了徐南衔一肘子:“会不会说话?”
徐南衔瞪他。
庄灵修似乎很擅长对付炸毛的猫,放轻声音对夙寒声道:“昨日之事不全赖少君,世尊着实不该罚你抄经。”
徐南衔怒道:“喂!”
庄灵修踹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
果不其然,躲在床幔里的夙寒声愣了好一会,似乎又擦了擦眼泪:“庄师兄真的这么想?”
徐南衔虽然为他出头,可却始终觉得他有错;
崇珏也是如此,还罚他抄佛经。
庄灵修还是头一个觉得他没错的人。
也是,毕竟是庄狗。
夙寒声垂头丧气地道:“可我还是被扣分了,闻道祭也不能去。”
“谁说的?”庄灵修道,“只要你想,师兄就带你去。”
夙寒声愣了下,感觉事情似乎有转机,掀开床幔一条缝,露出个脑袋来。
“当真?!”
庄灵修温声笑起来,他在徐南衔极其不满的瞪视下走过去。
“少君今日没来入学礼不知道——此番楼船遇袭,若不是少君当机立断用伴生树救人,又帮伴使牵制住敌人毁坏船舵,半个楼船的人恐怕都要没命。”
虽然船舵还是被毁了,但庄灵修也因他活下来。
庄灵修伸手在夙寒声腰间悬挂的乌鹊弟子印屈指一点。
夙寒声垂头看去。
昨日扣了半分后,弟子印上的其中一只乌鹊倏地化为一颗蛋,其他乌鹊也闪着微红光芒。
可不知什么时候,那颗蛋已重新破壳化为乌鹊,旁边还跟着五只展翅欲飞的乌鹊。
夙寒声诧异抬头:“六只?”
“是啊。”庄灵修笑起来,“三分便能去闻道祭,剩下三分……唔,像赵与辞这样不长眼的,你还能再抽六个;像那种看了不顺眼、想不问缘由就拿他出气的,还能再揍一个。分数富余得很呐。”
夙寒声:“……”
徐南衔脸都绿了:“庄灵修!”
这说得是人话吗?!
怪不得昨日庄狗在惩戒堂留了这么久,敢情是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夙寒声弄分。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真的弄到了。
还三分!
夙寒声怔然看着那六只展翅欲飞的乌鹊许久,这几日的憋屈终于一扫而空。
他一改方才的郁郁之色,爱不释手地拿着弟子印看来看去。
“我能去闻道祭啦!”
庄灵修朝徐南衔挑了下眉:“瞧见没,孩子就该这么哄。”
徐南衔:“……”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见夙寒声从床上蹦下来,欢呼雀跃的嚷嚷着“师兄师兄”,还以为他要来像寻常那般“投怀送抱”,不情不愿地准备好伸手接人。
却见夙寒声一下扑到庄灵修身上:“多谢师兄!”
徐南衔:“???”
徐南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夙寒声虽然瞧着缺心少肺,实则就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自幼从未出过寒茫苑,连带着心境也画地为牢,成日沉浸独属自己的世界。
能得到他在意的人少之又少,师门算一个,崇珏勉强算一个。
“庄师兄”和“师兄”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对夙寒声来说却截然不同。
徐南衔总算看出来庄灵修打得什么算盘了。
他要抢自己师弟!
这哪能忍?!
徐南衔一把薅着庄灵修,阴恻恻地磨牙,狞笑道:“庄狗,我们出去演武场谈谈。”
庄灵修:“……?”
他做错什么事了?
夙寒声仍沉浸在能去闻道祭的欢天喜地中,见徐南衔“挟持”着满脸懵然的庄灵修往外走,没心没肺地挥手。
“师兄们慢走。”
徐南衔牙都要咬碎了。
之前还嘴甜得要命,“师兄,庄师兄”地叫,现在倒好,把这个不是人的狗东西也一起合为“师兄们”了。
这狗怎么还不死呢!
徐南衔一身杀意地拽着庄灵修走了。
夙寒声心情极好地去管斋舍的门,可手才刚放到门扉上,就见对面斋舍的樟树下,有一人正远远望着他。
那人一身白墨纹学宫山服,面上带着半透的避光黑纱,露在外的双手也严丝合缝带着漆黑的手套。
乞伏昭?
乍一和夙寒声对上视线,乞伏昭怔了怔,犹豫半晌才缓步而来。
“见过少君。”
夏日暴晒,哪怕带着浮云遮也深感不适,夙寒声点头:“进来说。”
乞伏昭许是头回被邀进旁人斋舍,呆了好一会才别扭地跟上去。
徐南衔虽然看着五大三粗大大咧咧,但斋舍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屋舍内布置井然有序,小案上还放了盆盛开的芍药。
夙寒声盘膝坐在连榻上,从褡裢中拿出煮具,又要烹茶。
乞伏昭坐至他对面,余光扫到小案上几本拂戾族的符阵书籍,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垂下眼。
夙寒声烹着茶,随口道:“伤势可好些了?”
乞伏昭颔首:“已好多了。”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昨日夙寒声给他的浮云遮。
乞伏昭无父无母,在学宫不受喜爱,只能用译书来换些灵石用,饶是他灵根再佳,没有灵丹灵物也始终无法结丹。
少年落魄,一身学宫服也是洗得发白,发间束冠用的只是自己削的樟木簪子,可即使如此,拿来包浮云遮的也是块干干净净绣着乌鹊花纹的布。
那似乎是入学日学宫发给每个学子的弟子印的布。
乞伏昭已入学一年,这布瞧着崭新如故,一看就被悉心存着。
夙寒声买了一堆浮云遮,也不在意少一个多一个。
“没事,你拿去用吧。”
乞伏昭摇头。
非他之物,绝不奢求。
夙寒声笨手笨脚地烹茶,问他:“你是拂戾族,那可知晓族中的‘圣人’是谁?”
乞伏昭常年垂着头,哪怕坐在夙寒声对面也不敢冒犯地抬头看人。
他回道:“拂戾族乃是天道厌弃之族,不配有人称为‘圣人’。”
夙寒声“啊”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拂戾族可有那种奇怪的仪式,需要头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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