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使将人带到,抱拳行礼:“正使。”
正使喝了口茶,眯着眼睛看着下方两人:“闻道祭将至,二位好大的雅兴,鸿宝斋此等神圣之地,不好好看书,打什么架?”
夙寒声被二十颗铜钱困住,脸侧被五帝钱的符纹萤光照得如暖玉似的,看着灵巧乖觉,同邪魔外道根本不挨边。
赵与辞噗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地含糊道:“唔唔!唔!”
他胡乱说了一通,正使“嚯”了声,看了下夙寒声:“竟是新学子,胆子倒是挺大。”
众人:“……”
到底怎么听懂的?!
正使一抬手,副使利落上前,掐着赵与辞皮开肉绽的下巴强行给他塞了一颗灵丹。
灵药下肚,伤口终于止住血,赵与辞说话也利索了些。
“正使!此人身戴浮云遮,又和乞伏昭混在一起,我只是疑心他是拂戾族之人质问几句罢了,却被他伤成这样!此等穷凶极恶之徒当诛!望正使为我主持公道!”
这话很有水准,全然将自己摘了出去。
正使看向戴着浮云遮的夙寒声:“当真是你先动得手?”
夙寒声想了想,点头:“是的。”
围观众人心中全都“嚯”了声。
好嚣张啊!
正使本以为这案要审个半天,没想到只问一句就得了结果,诧异地挑了下眉,来了兴致:“那你为何伤他?”
夙寒声觉得有必要挣扎一番:“是他要对我不利,我的伴生灵护主,才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众人:“……”
轻轻碰一下,能碰到皮开肉绽?
赵与辞双目赤红地瞪着他,恨不得将其杀了。
满室的人都没注意到“伴生灵”三个字,倒是正使愣了下。
正使眼神大概不怎么好使,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又从袖子里摸出来单片琉璃镜戴上,好一会才认出来。
果然是应煦宗的小少君。
副掌院同玄临仙君是多年好友,昨日还将他叫过去叮嘱一番,务必照料这个命运多舛良善乖顺的小师弟。
正使看了一眼赵与辞身上的伤,“唔”了声。
良善,乖顺?
不过追根究底,终归是这位小少君先动得手,正使也没怎么偏袒,扶了扶眼镜:“先动手者,按照闻道学宫校规,要扣除三分,听照壁上昭示三日。”
夙寒声拧眉。
当真要去不成闻道祭了?
赵与辞死死瞪着他,却仍旧不满足。
他被伤成这样,不让这兔崽子脱一层皮,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正使……”
赵与辞还没借着“拂戾族奸细”攀咬完,就听正使慢吞吞地道:“而你,随意诬陷新学子,只是戴了个浮……浮什么……”
副使:“浮云遮。”
“对,只是戴了个浮云遮便疑心是拂戾族奸细。”正使淡淡道,“难不成你见到戴浮云遮的女修,也能借着‘疑心’,上去掀人的雪纱吗?”
赵与辞一噎。
正使随意掀了下戒律,似乎在找如何处罚。
一旁的副使提醒他:“十三。”
正使:“哦,双方皆有过错,扣分之事暂定,学宫戒律第十三条……”
此话一出,围观学子倒吸一口凉气,全都脸色大变。
第十三条戒律……
未免太狠了。
夙寒声还在疑惑十三条是什么可怕的刑罚时,就听正使道:“……把你们尊长给我叫来。”
夙寒声:“…………”
叫家长?!
修道者入闻道学宫,且已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了,在学宫闯了祸惹了事,竟然还要连累尊长来学宫。
不少人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丢人了。
惟独赵与辞满脸得色。
赵山长在闻道学宫百年,就算副掌院也要敬他几分,哪怕应煦宗那位手腕通天的谢识之来了,也奈何不了他。
夙寒声呆了好一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榜贴上留的尊长是谁时,小脸有些白。
大师兄。
要是大师兄知晓他入学第二天便打架,还被扣分,虽然能为他镇场子,但如此丢人之事,事后免不了一顿打。
夙寒声哆嗦了下。
见副使拿着玉牌去联系榜贴上每个人的尊长,夙寒声突然一把扑上前,干巴巴道:“我师兄忙得很,正在闭闭闭关,能叫其他尊长行吗?”
副使道:“徐南衔是学子,不行。”
“不是我四师兄。”
副使点开夙寒声的榜贴看了看,问:“那是应煦宗的谢长老吗?”
“也不是。”
夙寒声身披着雪白素袍,紧皱着眉,终于下定决心,破罐子破摔。
“我……我还有个叔父。”
崇珏沐浴焚香,身披雪白袈裟,墨发披散还在往下滴落水珠。
他的面容五官似乎比之前更加年轻了,眉眼间疏冷之色更深,望之心生皈依。
崇珏拿起小案上的佛珠串,指腹拨动,微微一顿。
佩戴千年的佛珠乍一换下,颇为不适,他转身欲去闭关之处,却见案边一只雕刻乌鹊的传讯灵器突然展翅而动,发出清脆的蹄叫。
崇珏甚少传讯,也摸不准如今年轻人为何总爱拿着个灵器传来传去。
他屈指一弹那只玉雕的乌鹊。
乌鹊骤然安静下来,灵器上邹持唯唯诺诺的身影缓缓出现。
“崇珏……”
见崇珏一副要去闭关的模样,邹持噎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崇珏道:“何事?”
邹持嗫嚅半晌,小心翼翼道:“萧萧……私下同人打架,此时已被惩戒堂扣下,正使要让尊长来学宫。”
崇珏正在将佛珠串戴至腕间,动作一顿。
刚入学第二日,就闯了祸?
邹持老脸通红,只觉得昨日说的那句“玄临之子必定是个乖顺的”轮圆了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将他脸打得火辣辣地疼。
崇珏眉眼落落穆穆,长身鹤立站在佛堂中,身披日光,宛如要成佛。
“召应见画来学宫处理此事。”
邹持干咳一声:“萧萧不愿,说……说是……”
崇珏垂眸看他。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邹持壮着胆子道:“萧萧说你是他叔父,也是尊长……”
崇珏:“……”
胆大包天的夙寒声猛地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是惩戒堂太冷,还是错觉,总觉得这件外袍似乎不怎么避冷了,寒意顺着缝隙缓缓往他骨子里钻。
夙寒声嗅了嗅衣襟。
崇珏身上那股独特的菩提花香似乎消散不少?
五帝钱困笼还未散,除了不能接触旁人和用灵力外,也没什么影响,夙寒声乖乖坐在那,同目露凶光的赵与辞对视。
副使认识徐南衔,由他盯着,夙寒声无比乖巧,又冲赵与辞和善一笑。
赵与辞气得几乎仰倒:“正使,他又在冲我挑衅!”
夙寒声眼睛都瞪圆了。
正使瞥了两人一眼,又瞧见惩戒堂外一群学子都在那捧着书看似学习、实则看热闹,不过他一向宽厚,也不赶人。
众人更光明正大了。
还有的人爬树抻着脑袋,摘着樱桃果边吃边看,津津有味。
一刻钟不到,外面人群左右分开,一袭青衣的男人快步而来,相貌儒雅,同赵与辞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众人纷纷行礼。
“见过赵山长。”
赵山长已在闻道学宫授课百年,德高望重,除了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之外,没什么污点。
他刚走进惩戒堂,赵与辞又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爹!爹你终于来了!”
看戏的学子啧啧称奇,只觉得此人脸皮当真厚,这么大个人了出了事竟还要找爹娘哭诉。
赵山长定睛瞧见自家儿子如此惨状,神色骤然沉下来。
“怎么伤成这样?发生何事了?”
正使还未开口,赵与辞又是一阵呜咽哀嚎,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又将此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越说越可怜,甚至那假意的眼泪都有了些真情。
在场众人听者伤心,见者暗中笑嘻嘻。
毕竟赵与辞横行霸道太久,这回终于踢到铁板了。
赵山长沉着脸听着赵与辞哭诉,见他身上伤口狰狞,正要伸手触碰却被五帝钱困笼弹了回来。
“正使。”赵山长教书多年,气质儒雅,哪怕见到爱子被伤成这样也不失礼数,“我儿伤成这样,能将五帝钱困笼先撤去吗?”
正使慢吞吞道:“山长,惩戒堂从不徇私。”
赵山长沉默,也并未为难,视线转向夙寒声,低声道:“小公子,拂戾族乃天道厌弃之族,你若不是,尽管撤去浮云遮自证清白,何必要下此狠手?”
夙寒声不说话。
——他怕自己一说出口又是骂人的话。
赵山长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视线落在夙寒声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苍白的脸上,又看了看那一头的浮云遮,转瞬便有了主意。
他朝正使道:“我儿疑心并非无道理,还望正使撤去此人的浮云遮,看他是否畏光。”
正使一怔。
他可不敢。
还没等他说话,人群一阵喧哗,未见来人只听一声怒喝:“我看谁敢?!”
众人循声望去。
徐南衔许是刚下课,一身骑射山服还未换下,长发高高扎成马尾,手握着一把长弓,俊美的脸上满是怒火。
他已从听照壁上知晓事情来龙去脉,进来时带着一股凛冽杀意。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忙往后缩了缩,垂头丧气等着挨骂。
却见徐南衔快步进入惩戒堂,竟然全不管山长和正使副使在此,面如沉水,霍然上前一脚踹向赵与辞的心口!
众人全都吓了一跳。
赵与辞也懵了。
还好五帝钱困笼拦了下,紧跟其后的庄灵修眼疾手快,一把制住徐南衔的双臂往后拽。
“不北!冷静!”
徐南衔眼眶赤红,厉声骂道:“混账东西!我师弟身中跗骨之毒畏光,你愚笨无知,分不清跗骨和拂戾,还敢掀他浮云遮?!若今日我师弟少了一根毫毛,我要你全族赔命!”
这话太嚣张了。
赵山长漠然看着徐南衔。
庄灵修被徐南衔挣扎着捣了几肘子,脸上的伤刚好又添几道,他无奈地将怒骂喊打的徐南衔拖得离开赵与辞。
“少君好端端站在那呢,没事没事,先冷静下来。”
满堂安静,只有徐南衔的怒骂接连不断。
好半天,众人才诧异看向乖乖巧巧的夙寒声。
少什么玩意儿?
赵与辞浑身一僵,也跟着愕然看去。
三界只有仙君之子才能被称为少君。
此人畏光、徐南衔又唤他师弟……
想通夙寒声的身份后,赵与辞眼前一黑,本就白的脸色更加惨白。
夙寒声无暇顾及周围视线,他琥珀眼眸好似流萤翻飞起落,欣喜几乎从胸口涌出来。
他闯了大祸,师兄不仅没骂他,还为他出头!
夙寒声也不害怕了,噔噔上前就要往徐南衔怀里扑。
可他忘了身上还有五帝钱困笼,那密密麻麻的符箓结界差点一头将徐南衔撞得吐血。
夙寒声:“……”
徐南衔捂着发闷的胸口,稍稍冷静了些。
他冷冷看着副使:“把五帝钱困笼撤开。”
副使无奈:“是少君先伤了人……”
“放屁!”徐南衔破口大骂,“我师弟只能如此乖顺了,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绝不会主动惹是生非,定是赵与辞他欺人太甚!”
副使:“……”
夙寒声:“……”
看热闹的众人差点被这个“乖顺”砸个满头包。
您是指将人抽得皮开肉绽的“乖顺”吗?
夙寒声见徐南衔没有不管自己,终于松了口气,为自己辩驳:“是赵……赵他先让人夺去我的浮云遮,我为自保才出手的。”
正使犹豫。
一向只爱搅混水的庄灵修此时眉头紧皱,语调淡淡道:“若是少君不出手,难道要任由旁人将他救命用的浮云遮夺去,被日光晒得毒发,这才叫我们第一学宫的‘温良俭让’吗?”
徐南衔和庄灵修一个暴躁但话粗理不粗,一个沉着冷静,句句简明扼要刀刀见血,将看好戏的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赵与辞在知晓夙寒声身份时,已颓然跪坐在那,嘴唇哆嗦。
——之前的脆弱是装的,如今才是真的。
徐南衔和庄灵修一唱一和时,赵山长始终冷眼旁观。
他不像赵与辞那样,一听少君的身份便六神无主,相反甚至从容不迫地淡笑起来。
“可当时与辞并不知道少君身份,这几日是入学日,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他也只是担忧拂戾族混入学宫罢了。”
没等其他人再开口,赵山长又道:“毕竟这些年,那生了魔心的叛道一族杀了多少无辜道士,三界众所周知。
“见到佩戴浮云遮、且在鸿宝斋借拂戾族符阵书的可疑之人,就算不是我儿,寻常弟子见了也会问上几句。
“此等举止是为学宫安危着想罢了,并无恶意。”
众人视线看向夙寒声。
那位小少君怀中抱着的,果然是拂戾族的符阵书。
数千年前,拂戾族那叛逆天道的圣物,也擅长符阵。
也正因此,天道责罚后,三界上不少符阵书籍失传,留下的只有寥寥几本,且晦涩难懂。
一个炼气期的少君,为何要去借拂戾族的符阵书?
有人隐隐被赵山长说动。
徐南衔脸色难看。
庄灵修的眼神也沉了下来。
此人不愧是教书多年的老狐狸,巧舌如簧,说话滴水不漏。
赵山长叹息一声。
“唉,不过与辞的确冒犯了少君,挨上一顿打也是他咎由自取。
“玄临仙君深仁厚泽,当年为救苍生已一人之躯稳住不周仙山的仁义之举犹在眼前,三界时刻谨记仙君义重恩深的救命之恩。
“还望少君见与辞是为学宫安危而唐突了您的份上,谅他这一回吧。”
这话说得太漂亮了。
既将赵与辞完完全全摘了出去,又借着舍生忘死的夙玄临,明面上看似恭敬,实则来暗中骂夙寒声草菅人命,仗着仙君爹肆意妄为。
夙寒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此人的确老谋深算,这话术值得一学。
夙寒声并不觉得夙玄临为黎民苍生而死是大义、善举、值得赞颂,他的世界太小,只有小小一隅,盛不了苍生。
如今赵山长咄咄逼人,夙寒声甚至想问问自己那个死鬼爹。
他知道自己舍身救下的苍生,有朝一日会算计自己的亲生子吗?
前世也是那些正道之人逼着他交出凤凰骨,甚至还用上了困杀阵。
徐南衔脾气爆,见状当即不管不顾就要骂人。
庄灵修一把抓住他,摇了摇头。
赵山长这顶帽子扣下来,无论此时说什么都对夙寒声无益。
赵山长眼眸中带着点笑意,淡淡道:“少君,可愿意高抬贵手,放小儿一马?”
赵与辞呆呆愣愣看着,后知后觉自己亲爹竟然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扣在夙寒声头上,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夙寒声隔着五帝钱困笼和这只老狐狸对视,并不上当。
他歪了歪头,正要开口时,惩戒堂后院传来一阵轻缓脚步声。
乞伏昭被惩戒堂的副使喂了些灵药和水,此时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进到堂间,便踉跄着噗通跪倒在地。
“正使明鉴,我可作证,是赵师兄主动挑衅,少君才逼不得已出手的。”
众人一愣。
连夙寒声都回头看过去。
乞伏昭浑身是血,被火烧得破破烂烂的外袍勉强蔽体,裸露在外的四肢和那张俊脸全是狰狞伤口,他俯下身磕了个头:“弟子乞伏昭。”
听到“乞伏”这个姓,所有人神色古怪。
这还真有个拂戾族。
正使倒是没听说过这事儿还真掺和了个拂戾族,眯着眼睛按紧琉璃镜:“你身上的伤?”
乞伏昭低声道:“是赵师兄所为。”
赵与辞有亲爹做靠山,心中惧怕减了一半,闻言立刻怒道:“胡言乱语!我何时伤过你?!学宫内时刻有副使巡逻,我若用灵力将你伤成这样,必定立刻会被发现,你少污蔑我!”
乞伏昭浑身一哆嗦,眸瞳露出些许恐惧,但还是咬着牙道:“……赵师兄伤我时,少君路过被误以为是我同族,骂得……”
他斟酌了下词,才道:“甚为难听。”
赵与辞怒道:“我何时骂过他?!我只是质问几句而已!”
他也不惧怕夙寒声了,视线冷冷一扫身后的跟班。
那几人赶紧点头。
“正是,赵师兄根本没有骂过少君。”
“我可以作证。”
正使喝了口茶,只觉得这场戏越来越热闹了。
直到那群弟子叽叽喳喳做完证,乞伏昭才将手腕上的手链卸下,轻轻一摩挲,一段虚幻影像倏地出现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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