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个留影法器?
短短影像将前因后果交代得一干二净。
赵与辞脸上的笑意一僵,悚然看向乞伏昭。
这个怎么欺辱都始终唯唯诺诺的软骨头,竟然胆大包天到留影?!
且还是在他们做完假证后才拿出?
徐南衔这下看起来要杀人了,眼神狠厉瞪着赵与辞。
他都不敢多骂两句的师弟,却被此人这般羞辱!
庄灵修短促笑了声,环抱双臂似笑非笑道:“原来这就是赵山长口中的‘问上几句’?”
就是这么问的?
在场围观的弟子哪里见过这种一转二转再三转的热闹,当即亢奋不已,手持着弟子印,将惩戒堂发生的事传去听照壁上。
闻道学宫学子连课都不上了,全都在那兴奋地围观。
「当真刺激,可惜今日不是我在惩戒堂当值!我恨!」
「听说赵与辞那混账伤得特别很,有人留影吗,我得看一眼报之前被他调戏之仇,给我膈应够呛」
「赏我十灵石,我实时为您讲述第一手消息」
夙寒声隐晦地瞥了乞伏昭一眼。
这人……果然没有表面上那般懦弱可欺。
也许前世他欺师灭祖,并非是生了魔心,而是本性如此。
赵山长面上淡淡,并不为所动。
毕竟夙寒声伤人是事实,无论今日结局如何,少君心狠手辣的流言传出去,就算那位应道君来此,也无法转圜。
就在场面陷入僵局时,夙寒声鼻子轻轻一动,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菩提花香。
清冽的好似佛前长明灯燃烧的气息悄无声息布满偌大惩戒堂中,众人全都不着痕迹打了个哆嗦。
正使最先反应过来,一改方才恹恹模样,霍然起身,恭恭敬敬地深深弯下腰去。
“见过世尊。”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
惩戒堂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一抹高大的身影,青石板的地面竟然缓缓长出一簇簇莲花,宛如一条路似的绵延至那人脚下。
崇珏一袭雪白袈裟,足踩素莲,指尖青玉佛珠微微一碰。
“咔哒”。
周遭静了足足有五息,这声佛珠清脆的声音响起后,宛如打破了停滞的小世界,所有人面露惊惧之色,下意识地噗通跪倒在地,深深拜服下去。
“世尊!”
赵山长颔首行礼,眉头却轻轻蹙起。
须弥山世尊一向避世,从不插手世间事,今日怎么突然大驾小小的惩戒堂?
崇珏拨动佛珠,冷淡看向夙寒声。
夙寒声不太想跪崇珏——前世跪怕了,见世尊一副悲天悯人的神圣之色冷淡瞥来时,他蹙了下眉,莫名觉得不悦。
他不喜欢崇珏这样。
明明前世是他带着自己手染鲜血,落入脏污中的,可如今自己仍然烂在地狱里,崇珏却袈裟佛珠,禁欲神圣。
凭什么。
夙寒声不满,怀着阴暗的心思噔噔跑过去,暗搓搓地想要故意用五帝钱困笼撞他一下。
撞死他得了。
可他刚靠近崇珏,那二十枚铜钱像是畏惧似的,骤然失去灵力叮叮当当簌簌落地,一股清冽灵力拂起他的一绺乌发随风而动。
夙寒声一时没止住步子,一头撞到崇珏怀里。
夙寒声:“……”
夙寒声反应极快,立刻转变神情,做出一副欢喜状:“叔父!叔父您终于来了!”
崇珏:“……”
徐南衔脸都绿了,低声喝道:“夙寒声,放肆!”
崇珏低眸看去。
少年脸上皆是乖巧,眼尾的羽睫浸着水,似乎哭过,身上还穿着那件莲纹素袍,仰头看人时,琥珀眼瞳好似缀满星河。
若只看这具皮囊,的确是个温驯乖觉的人。
只是这份乖中,却有几分乖戾的乖。
崇珏持着佛珠的手轻轻一动,行礼的众人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起,缓缓站直。
正使赶忙迎着世尊上座。
崇珏摇头,只在方才夙寒声坐着的位置敛袍坐下。
还未从须弥山世尊竟然大驾惩戒堂的震惊中回神的其他人,更是屏住呼吸面面相觑。
这是哪一出?
夙寒声乖巧地站在崇珏身侧,见徐南衔还在旁边瞪他,笑嘻嘻地一眨眼睛。
赵山长终于反应过来,神色怔然。
夙寒声叫来的尊长并不是他大师兄应见画,或应煦宗长老谢识之……
而是须弥山世尊?!
可他前几日明明听说,少君生辰日,世尊前去应煦宗祝贺时,对夙寒声并不像待挚友之子那般热络,相反还极其冷淡,生辰礼也只是送了颗摇曳玉铃。
应见画远在旧符陵,应煦宗又在千里之外,夙寒声要在闻道学宫受学四年,就算他们手再长也无法插手第一学宫之事。
正因如此,赵山长才敢在惩戒堂给夙寒声下套。
可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须弥山世尊竟然真的会为夙寒声出头。
忆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赵山长在学宫浸淫多年的老狐狸也不仅心中战栗,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住。
今日怕是不妙。
正使一挥手,堂外被震住的众人终于回神,赶忙作鸟兽散。
少君和山长的热闹能看,但须弥山世尊一来,他们连抬头的胆子都没,更何谈还留在此处了。
刹那间,惩戒堂中只剩几人。
崇珏并未多言,视线看向乞伏昭手中捧着的手链。
他正要用灵力接来,却见夙寒声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颠颠上前,殷切地将手链捧来,巴巴递上前。
崇珏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屈指轻轻一弹。
赵与辞在崇珏出现时已然浑身瘫软,冷汗簌簌往下落。
崇珏看着那留影的手链,突然淡淡道:“他是千年前叛道的圣物吗?”
众人一愣。
赵与辞脑海空白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他”并非夙寒声,而是乞伏昭。
“不、不是。”
崇珏又问:“他生出魔心了?”
赵与辞后背皆被冷汗打湿,根本没胆子回话、却更胆子不回话,只能强撑着带着颤音哆嗦道:“没有。”
“既非叛道圣物、又未生出魔心。”崇珏墨青眼眸透出一种琉璃似的佛性禅心,语调轻缓到让人根本意识不到这是质问,“为何你要替天道定他的罪?”
赵与辞恐惧得语无伦次:“我不……没有……”
满室皆静。
之前还巧舌如簧的赵山长不敢多言,只能奢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要在世尊面前说错。
若是世尊是为夙寒声出头,质问为何夺浮云遮,赵与辞还能主动认错,加上自己一身皮开肉绽的伤势,来避开太重的责罚。
可崇珏却只问赵与辞伤乞伏昭之事。
崇珏道:“为何?”
赵与辞眼前一阵空白,他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敢说罢了。
他神使鬼差地抬头,同崇珏对视的刹那,只觉浑浑噩噩间自己好似化为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站于数千丈的佛像前,满心龌龊皆显露无遗。
“因为……”赵与辞讷讷道,“因为他是拂戾族。”
赵山长闭了闭眼睛。
这是最错的答案。
天道都已恩赦,他又有什么资格定罪整个拂戾族皆是得而诛之的恶人?
崇珏眸中看不出情绪。
在场其他人目不别视,心中却震惊不已。
须弥山世尊明明是作为夙寒声的尊长来为其出头的,可每句质问皆是因乞伏昭。
拂戾族的五官轮廓深邃,气势独特,乞伏昭站在人群中极其格格不入,他垂着头不敢去看世尊,眼底却全是茫然。
闻道学宫之人从不会对他用灵力出手,毕竟畏光的叛道一族,只要将他避光的面纱扯去,便能让他在日光下吃大苦头。
这也是他被欺辱这么长时间,却从未告去惩戒堂的原因之一。
如今……
竟有人主动为他判是非黑白吗?
崇珏问完后没有多言,淡淡看向夙寒声。
夙寒声冲他乖巧一笑,抬手将发间浮云遮撤去,抬手随意在崇珏身后一道斜射下来的影子一伸。
嘶的一声闷响,震得其他人瞪大双眼。
夙寒声手背被晒出狰狞的血痕,不住往下落着血。
崇珏轻轻蹙眉。
夙寒声像是不知疼似的,道:“是他要摘我浮云遮我才反抗的,如若不然,我如今恐怕要被晒成一堆枯骨了,叔父不为我主持公道吗?”
徐南衔见他胆敢和世尊这么说话,差点猛掐自己人中,差点厥过去。
其他人猛地在心中吸气。
崇珏抬手一抚,转瞬将夙寒声手背的伤口治愈。
夙寒声还在没心没肺地冲他笑。
崇珏移开视线,对正使道:“你公断便是。”
夙寒声总归伤了人,崇珏不能过度偏袒,省得他刚入学便被人扣上个仗着架势肆意妄行的帽子摘不掉。
牵连到拂戾族的乞伏昭,正使自然不能按照方才那般小打小闹的决断来判,他戴着单片琉璃镜翻了翻学宫戒律。
“夙少君,虽先出手伤人,但事出有因算自我防卫,只扣半分,听照壁昭示一日。”
此话一出,夙寒声满心不悦。
只扣半分他也与闻道祭无缘!
正使翻了翻书,接着慢吞吞地道:“赵与辞,心狠手毒残害学子,事后不知悔改;又结疑心之故肆意辱骂、仗势欺人……”
这两条罪名太重,赵山长神色阴沉,可却知就算副掌院,在须弥山世尊面前也无开口说话的份儿,只能强行忍下。
正使一锤定音:“扣除全部分数,从闻道学宫除名,终生不可入学。”
乞伏昭赭色眼瞳倏地一动。
赵与辞呆呆愣愣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番话的意思,几乎浑身瘫软地晕厥过去。
除名?!
赵山长却是一垂眼,知晓已无转圜之地。
他在闻道学宫多年,深知就单单虐待学子这一条罪名,也足以让赵与辞除名。
若乞伏昭一人来揭发,赵山长或许还能借着权利,巧舌如簧保下赵与辞,可错就错在,事情借由夙寒声闹得太大了。
世尊在场、惩戒堂无法徇私。
若不处罚赵与辞,根本无法收场。
徐南衔本想再为那扣的半分再分辨几句,转念一想。
这兔崽子刚入学就闹出这么大的事,闻道祭不去也罢,让他在学宫好好待着,定一定那惹是生非的性子。
庄灵修看见夙寒声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无奈叹了口气。
事情已了,崇珏起身便要走。
众人赶忙行礼恭送。
崇珏刚要离开,突然朝着一旁撇嘴的夙寒声道。
“萧萧。”
夙寒声立刻把嘴唇绷紧,不敢胡乱撇了,乖乖道:“叔父有何吩咐?”
崇珏道:“随我来后山佛堂。”
夙寒声一听就知道这人肯定又要讲经,妄图把他掰入正途,他张张嘴就要拒绝,一旁的徐南衔暗搓搓一脚踹在他小腿上。
夙寒声“嘶”了声,只好干巴巴道:“是。”
“来。”
夙寒声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刚站定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瞬间离开冰冷的惩戒堂。
直到那股冷冽的菩提花香彻底消散,惩戒堂的所有人才情不自禁地松下一口气,心脏阵阵狂跳。
今日这一出,可真是跌宕起伏。
正使哆嗦着手喝了口冷茶,伸手一挥。
副使立刻持鞭上前,将双目呆滞仍然不敢相信的赵与辞强行拖起。
赵与辞猛地回神,赶忙去抓赵山长的衣袖,乞求道:“爹!爹救我啊!您是山长,闻道学宫哪有除名山长之子的道理?!”
赵山长沉着脸一言不发。
徐南衔心情倒是好得不得了,阴阳怪气。
“赵山长的确德高望重,但再多的美名也被你败坏得一丝都不剩了,你还有脸在这儿说道理?你告诉我,你恣意妄为随意打骂学子,遵循的又是哪条道哪条理?”
赵与辞几乎被除名这两个逼疯了,彻底忍不住,双目赤红地指着乞伏昭嘶声骂道。
“他是拂戾族!拂戾族的人全都该死!谁知他们有朝一日会不会生出魔心,我就算杀他一百遍也……”
乞伏昭垂眸站在那,被如此谩骂一语不发。
见赵与辞发了疯似的挣脱副使束缚,冲上前要和乞伏昭同归于尽,却兜头挨了一记耳光。
“啪。”
赵山长面无表情收回手,冷冷道:“胡闹。”
赵与辞被打懵了,捂着脸茫然许久,不可置信道:“爹?”
赵山长冷冷道:“莫要胡言乱语,回去。”
赵与辞几欲崩溃。
“被闻道学宫除名,哪里还有学宫要我?!爹你不管我的道途了吗?爹!”
赵山长微微闭眸。
副使干脆利落地上前,将一条细窄黑稠绑在赵与辞嘴上,堵住他的所有话,强行拎着后衣领拖出惩戒堂。
不出半刻,伫立在学宫倾城湖岸边的听照壁上,很快便将结果昭示。
赵与辞被学宫除名、夙少君扣半分。
——主动伤人者屁事没有,反倒被伤的人除了名,但凡换个人学宫学子都得怀疑是不是夙寒声靠着家世压人了。
可这人是赵与辞。
闻道学宫学子纷纷用弟子印在下方留音。
「这位小少君挺能耐啊,入学第二日就将赵与辞这只祸害人的毒虫搞除名了。」
「我学宫‘不良’教派又添一员大将,道途可期。」
「我远远瞧见过小少君一回,看着乖乖巧巧的,还牵着徐师兄的袖子颠颠地跑,没想到啊,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不愧是闻道的学子,太有前途了。」
「悬壶斋的女修好多被赵与辞纠缠过,落得这个下场当真是报应不爽,活该,啐。」
罪魁祸首夙寒声不知道自己引起轩然大波。
他被崇珏带到佛堂,乖乖地跪坐在蒲团上,注视着崇珏在那点香。
今日崇珏帮他撑场面——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扣了分,但到底免了大师兄一顿打,夙寒声难得温顺,觉得等会无论崇珏教导他什么,他都乖乖点头,谨记于心。
离崇珏太近,那股重新泛上来的冷意再次被强行压下去。
夙寒声终于舒坦了些。
崇珏将静心的香点好,终于在香线氤氲中淡淡抬眸,轻启薄唇。
夙寒声心想:“来了!”
我直接是是是!
崇珏道:“前几日,为何要对戚远山下狠手?”
“是是……”夙寒声脱口而出后,后知后觉崇珏的问题,蹙眉道,“……什么?”
崇珏:“戚远山。”
夙寒声心中不悦:“叔父在说什么,我不懂。”
“几句口舌之争,不至于要人性命。”崇珏道,“你也懂这个道理的。”
……所以今日手下留了情。
否则无人管他,夙寒声早就操控伴生树能瞬息将赵与辞开膛破肚,神仙难救了。
崇珏并不怪他今日闯祸,相反他看出这孩子并非骨子里带着恶,那乖戾的行事是能被教导过来的,只要足够耐心。
夙寒声垂着头不吭声。
他本以为戚远山和“夺舍鬼”之事,已被他们默认翻了篇,他都没再翻旧账,此人怎么还旧事重提起来了?
“人性本善。”崇珏轻声道,“万物有灵,不该枉顾性命。”
夙寒声一愣,怔然抬头看他。
琥珀眼瞳一时通透涣散,仿佛在透过面前这人看向无间狱那灼灼的烈火。
前世的黑衣崇珏喜欢从背后拥他入怀,用那只骨节分明又宽大的手握住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笑意低沉地哄骗他。
“人性本恶啊。
“万物皆污浊,他们要伤你,你便杀回去。杀到他们怕了,自然无人敢欺你辱你。
“萧萧,你说对吗?”
“萧萧。”
崇珏突然道。
夙寒声猛地打个哆嗦,茫然看着面前一身白衣的须弥山世尊。
恍惚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无间狱,还是重回了人间。
见夙寒声神情不太对,崇珏蹙眉,两指并起抬手朝他眉心探来。
夙寒声瞳孔倏地张大,突然往后一撤,下意识拍开崇珏的手。
“啪”的一声脆响。
崇珏一顿。
夙寒声肩膀微微发着抖,怔然看着崇珏许久,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脸色苍白地喘息一口,低低说了句。
“是。”
崇珏知他性子乖僻,也没有多言,手轻轻一动。
一沓宣纸落至夙寒声面前,还有本手抄的佛经。
夙寒声迷茫看他。
崇珏道:“抄一遍佛经再回去。”
夙寒声好不容易从噩梦中缓过来,听到这话眼睛都瞪大了。
抄经?!
早知要被罚抄经,他还不如让大师兄过来把自己揍一顿呢。
“我不抄。”
夙寒声耐心彻底告罄,腾地站起来,连鞋不穿就噔噔往外跑。
崇珏冷淡看他,并不拦着。
夙寒声还没庆幸,却见佛堂的门突然悄无声息关上,结界笼罩,浮现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符纹,彻底阻拦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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