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伏昭摇头:“我不是在拂戾族长大,不太了解。”
夙寒声难掩失望,将一杯烹好的茶推到乞伏昭面前。
不过也没关系。
再过半月便是闻道祭了,他直接去秘境中将人抓出来弄死就行,懒得白费功夫。
乞伏昭低声道了谢,双手捧起抿了一口,动作倏地一顿。
端坐玉堂的贵人喝得,便是这种滋味一言难尽的好茶吗?
姓夙的贵人像是没有味觉,优哉游哉地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杯。
乞伏昭若有所思,应该是自己野猪吃不来细糠。
绝不是茶的问题。
乞伏昭有一双阴鸷的狼似的眼睛,可整个人却像被驯服似的,温顺又祥和,好似能任人欺辱而不反抗。
“少君。”他开门见山,垂着眸轻声道,“我身负拂戾族血脉,能将拂戾书籍译成三界通用的文字,少君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若您有需要,我可为您将这几本符阵书译出。”
他指得是桌子上那几本符阵书。
夙寒声既然借了书,必定对符阵有极大的兴趣。
乞伏昭自认是个百无一是的废物,唯一有用的便是能译出拂戾族文字——闻道学宫有不少人伪装着温文尔雅来接近他,却不过将他当成一样趁手的工具。
夙寒声既然对他释放善意,必定像其他人那般有所求。
乞伏昭不排斥当工具,说完就伸手去拿那几本书,打算熬他个十天十夜,全部译出来。
可刚拿到手中,夙寒声双手捧着茶杯,纳闷儿看他。
“译它干嘛,我对符阵没兴趣。”
乞伏昭愣了愣:“啊?”
“我只想查查看那什么‘圣人’是何许人也,既然你说没人有资格称‘圣’,书上也必不会有记载。”夙寒声托着腮,“你若有时间,顺道帮我把这几本书还了吧,这字是什么玩意儿,鬼画符似的,你到底怎么看懂的?”
乞伏昭:“……”
乞伏昭目露茫然。
他从未遇到过有人对他释放善意,却不求回报的。
夙寒声觉得此人好奇怪,都把浮云遮还了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难道是想蹭茶喝?
夙寒声只好又烹了一壶茶。
乞伏昭:“……”
拂戾族的血脉对符阵法纹无师自通,乞伏昭哪怕是个混血未受过指导,符阵术也在十大学宫的所有学子中名列前茅。
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让整个三界修士又惊羡又忌惮。
乞伏昭在三界摸爬滚打多年,窥着无数人的脸色艰难长大,自然看得出来夙寒声并非像其他人那般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而是真的嫌弃拂戾族的符阵书。
乞伏昭呆呆看他。
他一时说不上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脏从高空重重跌下,可落在的并非插满钢钉的悬崖,而是破开黑暗落入松软的云端。
才刚十八岁的少年眼眶浮现一股酸涩。
乞伏昭总是低着头,夙寒声没意识这少年内心在翻江倒海,他想了半天,饶有兴致地道:“那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启唇说了句字正腔圆的拂戾族语言。
乞伏昭眼眶的酸涩硬生生被这句话被逼了回去,诧异抬眸看他。
夙寒声期待地等他回答。
乞伏昭声音有些闷:“是……是骂人的话,少君不要学。”
夙寒声目露诧异,又道:“那这句呢?”
这回是个拗口的长句子。
乞伏昭听到一半,一直没什么神情的脸色骤变,那狼似的双眸直勾勾盯着夙寒声,眼神阴沉。
“有人对少君说过这句话?!”
夙寒声不明所以地点头。
堕落无间狱时,夙寒声有好几次被拂戾族掳去,妄图将他献祭打开界门——其中就有个壮如小山的男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夙寒声不懂是什么意思,被崇珏救下后还去问崇珏。
只记得当时崇珏始终笑意盈盈的脸瞬间阴沉下来,将他哄到床上睡觉后,拎着刀将那个男人活剐了。
夙寒声见乞伏昭也这个反应,隐约知道这话肯定很脏。
他更好奇了:“到底什么意思?”
乞伏昭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忍着什么,低声道:“少君不要学,这句也不是好话。”
夙寒声没好气地瞪他:“学个脏话都不行?不说就算了,你走。”
乞伏昭:“……”
生气了?
乞伏昭自小到大曲意逢迎,极其擅长看人神色奉承讨好人,下意识惧怕旁人对他心生怒意——那代表着他之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可如今看着夙寒声瞪他,乞伏昭隐约觉得自己心中生出的“惧怕”和寻常并不同,且罕见生出些许无可奈何。
“少君息怒。”乞伏昭不自觉地放缓声音,“若日后还有人对您说出这句话,您……”
他想说“你直接杀了他便是”,但转念一想这小少爷之前被赵与辞骂了还冲人傻笑,想必定是个不敢杀人的脾性,所以又换了句话。
“您就告知我,我为您责罚他。”
“知道啦。”夙寒声嘀咕,不满除师兄之外的人管他,“啰嗦,快走。”
乞伏昭见他不耐烦了,抿了抿唇,只得起身恭敬告辞。
离开徐南衔斋舍后,乞伏昭神使鬼差地回头又看了一眼。
沉默许久,他突然抬步朝鸿宝斋走去。
少君想知道的关于“圣人”和“头颅献祭的法阵”,或许鸿宝斋书籍中能翻到答案。
夙寒声将茶具清洗着收好。
入夜后凤凰骨许会发作,他不愿在徐南衔处待着让师兄担心,便留在小案上一张字条,收拾东西去住新学子的落梧斋。
第一学宫地旷人稀,本以为落梧斋就是个小斋舍,循着坤舆图找过去,才发现那地竟是一片梧桐林。
数百棵梧桐树遮天蔽日,幽静小道宛转曲折通往深处。
满眼翠绿,鸟雀虫鸣阵阵,好似世外高人隐居的深山老林,极具意境。
徐南衔的斋舍许是他自己选的,外面并没有多少美景,反而是众学子的演武场,每日都能瞧见一群人在上面哼哈切磋。
夙寒声披着崇珏的新素袍,寒意已隔挡在外。
许是不多时凤凰骨就要发作,素袍上崇珏的气息好似比平时要消散得快。
走了数十步,落梧斋近在眼前。
学宫斋舍相差不了太多,建筑布置同徐南衔的相似,斋舍中央是偌大院落,由几条小径分别通向三方屋舍。
落梧斋能住三人,屋舍名用「松、竹、梅」分开。
夙寒声走向梅舍,空荡荡的屋舍中没什么人气,院后有棵巨大的梧桐树浓荫蔽天,哪怕不戴浮云遮也不怕被伤到。
褡裢中伴生树攀出来,枯枝蔓延,带动着花盆嗒嗒嗒在青石板上四处巡逻领地。
夙寒声走进内室,将褡裢中长空收拾的衣物和千年崔嵬芝往外拿。
枯枝探进来把衣裳悬挂在衣桁上。
突然“咔哒”一声清脆声响,不知何时混在衣服里的莲花纹玉匣陡然落地,里面一串琉璃佛珠摔落出来。
夙寒声垂眸一看,愣了下。
那是崇珏偷偷摸摸放到他房里的佛珠,当时他还因“夺舍鬼”而在气头上,随手塞到褡裢中便没过问。
枯枝将莲花纹玉匣连带着佛珠捡起,碰到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抬手拈起那串佛珠。
琉璃佛珠许是被崇珏佩戴身上数年,一股菩提花香扑面而来,那珠子时常拨动相撞,圆润水滑,好似上等的玉珠。
夙寒声尝试着学崇珏拨动了下,没觉得有什么意思,蹙眉哼道:“这有什么好玩的,还拿来送我。”
伴生树闻言赶忙为主人分忧,凑过来要将佛珠收走。
一根树枝刚勾住珠子,夙寒声却一脚蹬开它,哼哼唧唧地将佛珠戴在纤瘦手腕上。
算了,勉强能看,戴着玩吧。
琉璃佛珠上崇珏的气息似乎比衣裳上的更浓郁,夙寒声下意识想凑上去嗅,刚把腕子凑到脸边,又想起今早被崇珏看了个正着的场景。
夙寒声:“……”
凤凰骨还是直接烧死他吧!
前世那次凤凰骨气势汹汹发作时,夙寒声最开始是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着的。
今世他要利用这段时间来吃灵药、啃千年崔嵬芝,借着崇珏的气息也许能顺利撑过去——就算去掉半条命也无大碍,总归死不了。
夙寒声盘膝坐在床榻上,歪头又想了想。
其实被烧死也行。
闻道祭前身陨,徐南衔就不会为他寻压制“跗骨”的灵药而身处险境。
不论今日结局如何,总归不吃亏的。
夙寒声彻底心安,纤细手指拨弄着腕间冰凉的佛珠,百无聊赖地等凤凰骨发作。
夜半三更后,一直冰冷的躯体果然开始滚滚发烫。
夙寒声熟练地吃了几颗谢识之给他的灵丹,浑身热意遍布经脉中,好似发了高烧,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逐渐困难。
夙寒声前世经历过一遭,并不觉得难熬,恹恹地裹着崇珏的素袍蜷缩在床上。
只是半刻钟后,安安静静的屋舍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少君有自己的斋舍,为何要住在你那?别不太讲理了。”
“闭嘴!前几日在应煦宗时他就身子不舒适,估摸着那什么跗骨这段时日可能会发作,你不知道那毒可凶了,我不敢让他一个人住。”
“那也不至于大半夜地过来吧。”
“我心慌——嘶,你一个‘庄师兄’知道什么,再废话你就滚回去。”
夙寒声一愣。
徐南衔和庄灵修来了?
夙寒声赖叽叽的神色瞬间变了。
凤凰骨火奇特,若落到其他人身上便是不死不灭,寻常凤凰骨发作时,夙寒声只一人躲在寒潭里不出来。
如今凤凰骨蓄力三日,早已急不可耐,若伤到徐南衔……
夙寒声挣扎着催动伴生树,奋力将门抵上。
铺了满床的发已缓缓灼烧起橙红火焰来,夙寒声单薄的身躯逐渐泛起灼烧后的龟裂红痕,连苍白的脸庞皮肉下,也好似流淌着橙红岩浆火。
徐南衔已走至门口,敲了敲门:“萧萧?”
庄灵修无奈道:“他指不定已睡了。”
“他晚上不睡白天不起。”徐南衔道,“院中伴生树还在动,他肯定没睡——萧萧,开门,师兄给你带了蜜饯。”
夙寒声琥珀眼瞳好似烧红的炭,他耳畔阵阵嗡鸣,热意遍布全身。
腕间的琉璃佛珠微微闪着青色的光芒,似乎为他压制凤凰火。
饶是这串佛珠是护身法器,也一时无法制住天道圣物,夙寒声将手探向千年崔嵬芝,还没啃寒意瞬间遍布全身。
可这股寒意是从外至内的沁入,凤凰骨火的热意是骨子里的燥意,不光没缓解,反而让夙寒声徘徊在冰火两重天中。
浑浑噩噩中,夙寒声隐约听到徐南衔似乎意识到不对,正在奋力砸门。
凤凰骨火把他当成一把干柴,烧了个熯天炽地,恍惚中似乎烧出了幻觉,总觉得有一只滚热的手顺着身躯攀爬,带出阵阵热意。
不知不觉间,那只手好似凝成实躯,缓缓从他的腰身摩挲,越往上那热意便越消退。
直到那手扶着他的侧脸时,已化为如玉似的温凉。
“别怕。”
那人说。
夙寒声怔然睁开火灼的眼眸,看着眼前的幻象,喃喃道:“崇珏?”
面戴黑稠的男人笑了,背后是汹涌不灭的无间狱地下火。
“嗯,我在。”
夙寒声茫然道:“我要死了吗?”
崇珏一袭黑衣,声音轻缓:“不会,睡一觉就好了。”
那只手似乎按在夙寒声的腰腹间,似乎有冰凉的东西落入他内府中。
冷意直钻全身,吹得夙寒声打了个哆嗦。
狂风呼啸。
梦中陡然转变了场景。
那似乎是高山之巅,四处皆是落雪。
身形高大的男人牵着他的手,踩着雪缓慢迈过山阶。
周遭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积雪及膝很是难行。
夙萧萧奋力高抬着小短手,牵着男人的小指,蹦着上了好几道山阶,便累得气喘吁吁,撇嘴道:“叔父。”
叔父停下,低头看他。
夙萧萧被男人冰冷的视线盯得一缩脑袋,讷讷道:“怎、怎么还没到呀?”
“快到了。”叔父道,“累了?”
夙萧萧不知道该不该累,只能选了最保险的答案:“萧萧不知道。”
男人沉默好一会,俯下身将夙萧萧抱到宽阔的怀里。
不用自己走,夙萧萧顿时高兴起来,抱着叔父的脖子,脆生生道:“多谢叔父。”
叔父没做声。
夙萧萧趴在他肩膀上,高高兴兴看着四周雪景,不知想到什么,歪着脑袋问他:“为什么我叫你叔父,我爹却叫你崇珏呀,他不该也叫叔父吗?”
崇珏:“……”
崇珏淡淡道:“不愿叫叔父?”
夙萧萧见他眉眼似乎带着笑意,便大着胆子道:“我也叫你——崇珏。”
崇珏不轻不重地道。
“放肆。”
“崇珏?”
后山佛堂中。
邹持正在借着阵法想研究研究那古怪的骨链到底是什么法器,却见一直安静参禅的男人倏地睁开眼睛,霍然起身。
“怎么?”邹持不明所以,“记起来是谁给你下的骨链了?”
崇珏一言不发,身形如云雾般瞬间消散在偌大佛堂中。
那串佩戴千年的佛珠刻着十八道护身禁制……
已破了十道。
夙寒声出了事。
落梧斋。
偌大斋舍中已全是张牙舞爪的伴生树,因和主人性命相连,那枯枝上已开始燃起火焰,烈烈灼烧着挡住去路。
徐南衔的脸被火海倒映着,几乎疯了似的要往里冲。
“萧萧!”
伴生树得了夙寒声命令,哪怕意识昏沉也在阻止有人进入屋舍。
庄灵修奋力拽着徐南衔不让他靠近那能将人烧成骷髅的古怪火焰,可徐南衔差点崩溃,挣扎着要往里冲。
无意间一簇火撩到他手臂上,转瞬烙下狰狞的血痕,且竟然能吞噬骨肉似的缓缓往四处蔓延。
庄灵修眼疾手快,伸手猛地往火上一按。
“嘶”的一声,他身上未消散的龙血终于将这道火强行熄灭。
庄灵修怔然看着掌心上的焦痕,眼瞳缓缓化为龙冰冷的竖瞳,呢喃道。
“……凤凰骨?”
夜半三更,落梧斋起了火。
不少学子还在熬鹰似的奋笔疾书,乍一瞧见远处天边的橙红火焰,赶忙冲来救火。
不多时,惩戒堂副使也御风而来。
庄灵修脸色凝重,正要拦人。
却见一道宛如琉璃碗的结界骤然罩下,强行隔断所有神识查探,将凤凰骨的气息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泄。
这次凤凰骨来势汹汹,甚至比前世那次还要凶悍数倍。
伴生树阻拦不了崇珏,这才刚住一日的斋舍已燃起熊熊火焰。
夙寒声低估了此番凤凰骨发作的程度——前世那火只是在他身上寸寸燃烧,并未连绵到外面;这次却是发了疯似的想要烧遍千里。
挺好的。
夙寒声混混沌沌地想,希望这次能彻底死透,最好能挫骨扬灰和烂泥混在一起,不要再重走一遭那腐烂到地狱的人生了。
耳畔是火焰吞没四周的声音,夙寒声蜷缩在崇珏的素袍上——那似乎是件法衣,竟然被凤凰骨火烧成这样也没有丝毫损毁。
淡淡菩提花香萦在鼻息。
夙寒声头昏眼晕,半张脸歪在素袍中,恍惚中似乎又瞧见了崇珏。
只是这次的崇珏却是一袭雪白袈裟,凭空出现火海中后,周遭的狰狞火舌疯狂跳跃一瞬,似乎在震慑他。
崇珏冷淡一瞥。
火舌一僵,竟是被吓到了。
一身雪白袈裟的男人缓步而来,每进一步、那火便畏惧地退一步,等他走至床榻边时,偌大落梧斋的骨火彻底缩回夙寒声体内的凤凰骨中。
夙寒声烧得神智昏沉,茫然看着崇珏,还以为又是幻觉。
脑子几乎被烧得犹如勾了芡,无法思考,他只懵里懵懂地抱紧身下的衣裳,似乎害怕被抢走。
凤凰骨虽然蛰伏回去,但这次太过凶险,若不及时镇压,恐怕随时都有危险。
崇珏坐到床榻边,朝角落里的夙寒声一招手。
“来。”
夙寒声抱着衣裳更紧了,眼眶通红地呢喃道:“不、不给,抢了就、就是我的。”
崇珏:“……”
夙寒声的眼瞳中火焰未退。
凤凰骨仍在虎视眈眈,只等崇珏一离开便卷土重来。
崇珏似乎叹息了一声。
他信手一招,夙寒声身躯猛地浮空,随着惊呼一声跌到崇珏身边。
夙寒声赶忙扑腾,脑子根本无法思考,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抱着那散乱的衣裳又凶巴巴地嗅了一口,妄图让崇珏尴尬,顺利逼退他。
崇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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