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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山诡泣(风拂尘)


再后来的事,北冥晏自己就都知道了。他怨恨眼前的这个老人,不愿再与之多讲半个字,甚至不愿多看一眼。
他将自己锁在浅草峰中,毁了曾经悉心照料的药园,砸了炼药炉和所有的瓷器,自废双手。
时间越长,他发现其实他最恨的人是自己。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不能从师父手中保护好弟弟,还炼出毒|药害死了弟弟。
毒|药出自他手,也可以说是他亲手害死了北冥晨。
这与北冥翩义猜得不错,他是会责怪自己的人,可真相让他无法多恨一个人,也就无法减轻这份自责,所以北冥翩义要他恨自己,要将一切揽在身上,要做这个恶人。
如若北冥晏被逼急了,要动手杀他,也不失为一种发泄的方式。
北冥翩义最怕的,就是北冥晏自责不已,连恨的人都没有,就只能恨自己,最后含恨而终。
他不希望这个最像却岚的孙子,走上却岚的老路。
而在得知北冥晨死讯的那一刻,北冥晏是真的想杀了北冥翩义的,只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毕竟是亲外祖父,是十数年如一日养他长大的师父,外祖母与爹娘都去得早,他最开始的亲人,也就是外祖父了。
他下不去手,即便是恨急了,也依旧下不去手,只能不断地折磨着自己,麻木地对待一切,同时痛恨着北冥翩义,好从中减轻愧疚感。
他将北冥晨放入棺材中的那年,北冥晨才十五岁啊!那正是一个少年人成长的年纪,却只能永远地睡在狭小黑暗的木板里,直到枯死,再过去几十年,彻底被人遗忘。
弟弟死后,他颓废了好些时日,喝酒,一喝便是一整日,发呆,发疯,大笑,大哭。
另外几个弟弟见劝不住,便同北冥翩义如实汇报,老人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表态,既不同意他的颓废,也不去阻止,就是不理会,任他怎样都行。
某一日,他照旧坐在一堆枯花野草中,喝了个烂醉,恍惚中,看到了自己的剑。
那是月念燕姑娘……也就是薛骆迁,在他成年那年送给他的,沐晨沐晨……里面也有一个晨字。
他将它拿过来,抱在怀中,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夜,第二日,他差人将剑送还回去了。
从前他就没有资格用剑,以后,更是了。
阿云说他有大侠的胆气,仅凭年少那次,他敢只身拦在景言面前,就比江湖上多少沽名钓誉之人好太多,可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废物。
一向如此。
失望与无力感,还有深深的愧疚自责,在一个雨夜中,终于彻底爆发了,他再也撑不住了,即便家中还有两个弟弟在,他依然逃也似的下了山。
他隐姓埋名,辗转到岭南,找到爹娘留下的客栈,直到今日。
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顶着夏无殣的脸,生得如此漂亮,在他心中十分陌生:“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便不得不提再一个人了。”北冥翩义道:“虽然你们五个都管我叫师父,但真正传道授业于北冥晨的,应该是他。”
“他?”
北冥翩义笑道:“是啊,他。当年江湖人称的淮江少侠,柳骧寒,也是碧血宗的第三代宗主,碧血宗创立者的独子,武功高深莫测,不过为人低调,平日里不喜在外抛头露面。”
所知柳骧寒者不多,可“淮江少侠”四个字,即便是北冥易和姬朝星这样的江湖小辈,也能对其生平事迹如数家珍。
北冥晏也能,因为淮江少侠是他爹娘的钦慕对象,他常常听他们讲起,但他更惊讶的是这个名字。
柳骧寒,曾是他外祖母的众多追求者中,最亮眼的一个,并且据传闻,他们之间也有过相知相惜的美好岁月。
不过这都是道听途说,因为外祖母去世得早,师父又与他疏离,而他那时也还小。
北冥翩义对着“夏无殣”道:“若我没有猜错,你其实早已拜他为师,并在他的授意下使用鬼泣剑了,却不想你的心性极端,正好被此剑的邪气侵染,造成逆血反噬,全身溃烂,而且反噬面积,在逐年剧增。
“为了抑制反噬,你只好改修御尸术,稍加克制。柳骧寒知道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猜他一定勉强补救了,比如,帮你杀更多的人,让你不断地饮血换皮。”
叶笑云道:“哇塞,口味好重。”
“别打岔!”北冥翩义瞪了叶笑云一眼。
叶笑云却愣住了,因为老人瞪他的眼神里带着暖暖的笑意,就像对着顽皮的孙儿说“莫要调皮”一般。
不知道因此想起了什么,总之,叶笑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北冥翩义转过脸:“我说得可对?”

“夏无殣”的脸色渐渐苍白,却还是不肯松口:“……说下去。”
北冥翩义道:“好,那我便说下去。后来你杀的人越来越多,再瞒不下去,终于东窗事发,被我发现了,我对你起了杀心,你真正的师父柳骧寒提醒了你,要你提防我的一言一行,并将他研制的解药给了你,用来提前中和我的毒|药。
“虽然这会让你元气和内力皆大伤,但不至于死掉,你只需要保住小命,不必与我做无谓的对抗。那晚小晏将你埋入地下,哦,就是那边打开的那口棺。”
北冥晏一愣,他记得自己埋葬北冥晨时,是独自一人。
北冥翩义指指棺材,接着道:“既然我亲眼见你死去,被小晏放入棺中,埋于黄土,便确信你是死了,死人是不必担心的,于是我放松了警惕,没有去想,你的身后是否还会有什么人。
“我错了,且错得太大。你假死后前脚被埋,后脚柳骧寒就将你挖了出来,带你离开了北山。你们找了许多方法都没能如愿,眼看你全身都要溃烂得不成人样,此时,夏家主找上了门。
“夏家主的弟弟夏无殣,也就是现在你身上的这幅皮囊的真正主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但他的兄长为了他能够永远‘不死’,来找到了你们做了交易。
“夏无殣没撑多久便死了,你如愿地换了他的皮,有了新的尊贵身份,而夏无殇唯一的条件便是:要你留在铜雀台,继续做他的弟弟。
“不过这也很好是不是?你正好也很思念你的兄长,你们可以互相欺骗,自欺欺人,以为还回得去曾经的时光。”
“夏无殣”捏紧了拳头。
众人都被他这一番话惊得脑子飞速旋转。
北冥翩义看向北冥晏:“只可惜你最珍视的大哥被人抢走了,你大概很嫉妒吧?一向只知道围着弟弟转的大哥,怎么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别人?于是你百般陷害薛盟主,甚至给他鬼泣剑,希望他能如你一般走火入魔。”
北冥晏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薛骆迁,看向那个少年人。
“夏无殣”脸色苍白,神色不耐:“你还知道什么?”
“至此,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以为你在北山的墓中沉睡,可实际上你已经做了柳骧寒的继承人,做了碧血宗的第四代宗主,后面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北冥翩义笑眯眯道:“其实我平时话不多,今日一下子说这么多,还真有些累了。”
一开始北冥晏便觉他有点不一样,被他这么一说也发觉,一向喜静寡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北冥翩义,今日确实是有些多管闲事的感觉。
“夏无殣”笑道:“不管北冥家主再如何巧舌如簧,薛骆迁都已经不行了,我给他的心经可是篡改过不少的,威力不同寻常。他只会比我更凄惨,更无助!”
“这便是承认了。”北冥翩义吐出一口气:“也好,你省了我不少的麻烦事,我以为你好歹还要多撑一会儿,毕竟小晏在这里。你可以什么都不在意,但我想,你做不到不在意自小就照顾你的大哥。
“尤其是在你私进我的书房,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你发现自己不必再隐藏内心的情感,因为你与在意的大哥,并无血缘关系……”
北冥晏和“夏无殣”彼此对视,后者忽然怔住了,因为在北冥晏眼里看到一抹凛冽。
北冥翩义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懵了,顺便也都听出深意来了,萧衍甚至低声咒骂了一句:“有病!”
不过众人都心照不宣,尽量闭嘴。
北冥晏咬咬牙,转而求北冥翩义:“请您不要再说了,先救救骆迁吧,求您……”他跪坐着,只好朝北冥翩义弯腰。
北冥翩义等他弯下去了,才拍拍手:“我是家中的长辈,也是你的亲外祖父,更是你的师父,受你一拜不算什么。不过我都说了不必担心,你不妨先睁眼瞧瞧,再求我不迟?”
北冥晏睁开眼睛,一低头,便见薛骆迁睁着双眼,正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薛骆迁头枕在他的腿上,伸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角:“阿晏,我没事。”
“……”北冥晏愣愣的,低头凑近薛骆迁的脸,仿佛是看不清:“……”
“咳!”
北冥晏置若罔闻,还要再凑近。
“咳咳!!咳咳咳……!!!”
薛骆迁笑了,轻轻点了点北冥晏的额心:“大庭广众之下,阿晏若再靠近些,朝星都要把肺咳出来了。”
姬朝星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就没一个正常人!”
“……哦。”北冥晏抬起头,扶着薛骆迁坐起来,无意间看到薛骆迁的两只耳朵都红红的,担心薛骆迁身体不舒服,伸手一摸:“你这里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还在想反噬的事,担心薛骆迁出事,所以看上去愣愣的,不能正常思考中,反而惹人怜爱,薛骆迁去拉他的手,他也没有害羞:“你当真没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你!你把我们都急死了!”
他看上去快要哭了,薛骆迁忙伸手揽过他的肩:“对不起,阿晏,让你担心了,手还是很疼吗?”
北冥晏点点头,又摇摇头:“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骆迁叹道:“你怎么这么傻,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北冥翩义懒懒道:“好了好了,你们等下再腻歪也不迟,此刻先说正事吧。薛盟主,我来问你,今日的这一出好戏,你与小云,是谁出的主意?”
薛骆迁老老实实地回答:“引北冥晨出来,是叶笑云;留下标记给您和假装被反噬,是我。前辈。”
叶笑云挑眉:“嘿,你这个叛徒,留标记可不在你我的商筹范围之内!”
“好啦,一个个的都不省心。”北冥翩义挥挥手:“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如今我也愿唤你一声小晨,快将你师父唤出来吧,老朋友也该叙叙旧了。”
“夏无殣”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北冥晏和薛骆迁那边移开,听到此话,沉声道:“朋友?你也配?”
“说话不可无礼,无殣,退下。”
虚空之中,突然传来一道利刃破空的声音,众人遁声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通道口翻腾出来,顷刻之间便掠到了“夏无殣”的身边。
北冥翩义还未看清人,便先笑道:“你叫他那假名字做甚?”
来人回道:“他已不再是北冥晨,不敢继续用北冥家主取的名字。”
北冥翩义幽幽道:“若我说,他的名字是却岚生前给定下的呢?”
来人身形一震,停住了。众人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声音沧桑,可容貌竟还似青年般,瞧着比薛骆迁和姬如垣都大不了多少:“翩义,你对我撒谎了。”
“我没有。”
“我去过凰岗山,那里什么都没有。”
北冥翩义老神在在:“那大约是你没找到吧,这也能怪我?”
那人蹙眉,忽然上前几步:“北冥翩义!”
北冥翩义从容道:“柳骧寒。”
二人对视片刻,柳骧寒先笑了:“今日的你不像你,怎么?因为是快要死的人了,所以话才格外多吗?”
北冥翩义笑道:“你也不像你啊,竟将碧血宗的心血,尽数给了一个外人。”
柳骧寒顿了顿,低声道:“不是外人。”
“哦?你不是姓柳?怎么,你想入赘给我家?”北冥翩义俏皮道:“别气,你看看你,容貌是从前的,脾气也没变,真像当年初见你的那副样子啊。”
“你却老得令人心寒,也糊涂得一败涂地。”
北冥翩义笑道:“世间谁人不会老?又有谁人不会死?你想说你不老?还是你觉得……却岚知道你因此害了多少条人命,会喜欢你这样的不老?”
众人听他们你来我往,像是老朋友般拉起了家常,气氛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都不敢出声。
柳骧寒默默道:“她……已不在了。”
北冥翩义颔首,表示赞同:“确实,她已身死,但她会活在一直记着她的人的心中,永远。”
“……别再说些没用的了。翩义,你拿走了它,对不对?”
“难得你我见一面,说话不必如此不留情面吧?再者说,当年是你先抛弃了她,从你选择入剑宗而失她约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注定无缘了。你如今又来寻这定情信物做什么?寻便寻吧,还要拐带我的孙儿。”
柳骧寒的神色暗了暗:“当年之事确实是我的错,可这些年来我也未曾忘过她,没有一刻不去想她!”
“哦?你居然也会愧疚?”
柳骧寒恼怒:“……自然!”
“晚了。”北冥翩义笑眯眯的脸忽然冷下来,面结寒霜:“你是禀性难移。我问你,你选择武学而抛弃她,让她失落至极时,你在哪里?她身毒毒发,剧痛到不省人事时,你又在哪里?
“她是最喜欢雪下在清晨还是傍晚,你可知道?她不能喝温热的碧螺春,只要喝下去,肚里便会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你可知道?”

第107章 相见争如不相见
柳骧寒自然不知道,看着老去的北冥翩义,想着他从前少年时也曾风流倜傥,如今却老态龙钟,不禁动容:“翩义……”悬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说了句:“这些年,辛苦你了。”
“她走时,也是这样说的。”
“她、她走时,你在身旁?她有没有……”柳骧寒急切道。
北冥翩义冷声道:“她没有对我提你。”
柳骧寒有些失望地垂眼:“是啊,怎么会提起我……是我先抛弃了她……她一定恨透了我……”
“那倒不至于,我看你也不怎么了解她,她向来是个会过度自省的人,比起恨你,她更厌恶她自己。”
柳骧寒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什么?”
“我说了,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北冥翩义似乎有些厌烦:“她从来都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凡事都喜欢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她认为如若不是她对你动了心,相信了你的诺言,她也不会受伤,她就是这样的性子。”
北冥晏心说这也不是我啊,为什么总是说我最像外祖母……
“可她昏睡中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柳骧寒猛地抬起头,神色难以置信又急切:“真的?!”
“我给小晏的玉散谱是份残卷,若我没有猜错,当年她将剩下的那部分送给了你,所以你才能炼制出,中和我制作的毒|药的解药,保了北冥晨一命。”北冥翩义自言自语道:“阿岚啊阿岚,你果真是对他一往情深,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去。”
柳骧寒呐呐:“翩义……”
北冥翩义淡淡一笑:“罢了,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板里的人了,没那心思再计较这些,来,说些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吧。如今朝廷管我们要人,你这个碧血宗的前任宗主,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你想要什么说法?”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为天经地义,你说什么说法。”
柳骧寒冷笑一声:“天经地义?你觉得他们都是什么好东西?神墓楼近些年来,在背地里做的都是什么勾当,你不会不知道吧?”
北冥翩义点头:“略有耳闻,听说是贩卖妇女孩童,给西域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柳骧寒道:“沈慕婧在自家地牢里,豢养了一大批人奴,供她驱策练鞭,每日不断地折磨他们,蒙上他们的双眼,割断他们的手指和脚趾……种种行径,纯粹只为了发泄。”
北冥翩义评价道:“嗯,那姑娘是挺狠辣的。”
“还有凫山汪家,哼,更不是好东西,尤其是那江湖人称“羽扇公子”的汪宁默,调戏良家妇女,强抢民女,玷污少女清白,玩腻了再残忍杀害,抛尸于荒郊野岭,最后拿钱去打发死者的家人。这些你也知道吧?”
“也晓得。”北冥翩义不住地点头:“西厂自不必多说了,刘域当时意图杀害墨衣卿相,派的正是牧云天,最终导致墨衣卿相的夫人去世,且牧云天也不是你碧血宗害的,此刻便不说了。只是不知道这梁广越梁捕快,罪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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