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小王妃在心里又记着账想着要在何处还他人情要来得好。
想着,谢流庭的视线落在桑岚手中提着的食盒上,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王妃这是?”
“哦。”
光顾配合着演戏,倒忘了这一出。
桑岚提着手中的食盒缓步上前,在桌上仔细寻了个空将盒中的瓷碗放下,这才说道:“方才进门前见有侍女提来的,一问才知是王爷需服用的药汤,想着顺路,便一道提进来了。”
“原来如此。”谢流庭单手扶着眼前的药碗,指骨微屈,不经意地敲了敲,“孤原以为会是王妃亲手所做的食物,倒还心生一片期待。”
“——让王妃见笑了。”
谢流庭这话说得直白,直接把他想吃桑岚亲手做的食物这件事脱口而出,并且本人表现得相当自然,却偏偏叫桑岚生出几分无措。
“让王爷失望了,我……”桑岚憋得耳根微红,罕见地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该说什么?说他下次会做?
——那绝不可能,他根本不擅厨艺。更何况这种行为实在是过于亲密了,发生在他俩身上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小王妃蜜糖色的肌肤很轻易地就染上了一片漂亮的桃红色,谢流庭暗自欣赏了一会儿那双浅绿色的眼眸中因为捉急而泛起的水光,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救了对方。
“孤说笑的,王妃不必在意。”男人又恢复了桑岚刚踏入书房时那副宽和包容的样子,语气低沉又带着别样的温柔:“夜深了,王妃早些休息吧。”
说着,男人便重新提起笔来,看着是要继续先前的事。
桑岚松了口气,提了告辞后走到房门口,只是在跨出门槛时脚步有刹那的停顿。
“夜凉,王爷注意多添衣物。”
笔锋一顿,谢流庭闻声望去时,房门已经被重新掩上,眼前已经没有了那道挺秀的身影。
“叩叩。”
门被叩响。
“进。”
侍女按照吩咐小心翼翼地踏入房门。
正伏案书写着的人微微掀起眼眸,在看见侍女手中托着的鹤氅时,长眉轻挑:“孤记得不曾有过吩咐。”
那侍女将手中之物举高了些,压低下头:“是王妃的吩咐。”
男人深沉的凤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意外,片刻后,浮掠出一丝笑意。
“如此,拿过来吧。”
夜色沉如浓雾,飘渺天幕间,星光寥寥。
谢流庭端坐于书房内,良久过去,面前纸张上的字也只写到那侍女进门前。除此之外,他原本玄色的衣装外又加披了件雪色的鹤氅。
男人指腹轻轻摩挲着大氅的一角,目光却落在桌案前不远处。
像是在看向早已离开的另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书房里,缓缓响起一声含笑的低叹。
分明这只小狮子只要一直作出那副冷漠的、决不允许人轻易靠近的模样便好,可是——却偏偏让他抓住了对方这么心软的一面。
“这可怎么办……”
第11章
晚春的天色清朗无云,连带着人间凡是能够照得出天空的江河湖海都变得一样的明亮透彻。
桑岚坐在干净得足以清晰地映出人影的池畔,抬手“唰”地撒出一把鱼食,霎时间,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便冒起一大股透明的气泡,连带着池中涌起一阵缤纷流动的色彩。
“看起来好傻。”
池子里的鱼争先恐后地夺食,桑岚看了半晌,慢悠悠地发出一声感叹。
在他表示“病好”之后的两日,凌释便带着几个工匠到他院中,花了近半日便修了这一方鱼池。
最初他问起时凌释只笑着说是彧王的安排,他也不知是何用意,等到彻底修好通入活水之后,对方才在他的追问下道出,是谢流庭见他病好后也不曾外出,怕他在院中待得憋闷,这才修了这处水池养些锦鲤以供逗乐。
桑岚当下只觉得这个举动又费劲又没有必要,其实他快不快乐和那人也没什么关系,毕竟他来到这本就不是抱着什么享乐的心思,而这个男人本身其实已经比他预想当中要好上太多。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桑岚才知道,当初那群被他说成是“很傻”的鱼,每一条都因为罕见而价值千金。
又多抛了几把后,桑岚垂下一只手掌探入池中,微微凸起的腕骨恰好与水面相接。
原以为那群鱼会被吓得四处逃窜,却没想到那一只只红的黑的胖鲤鱼却开始一股脑地往他手腕处挤,桑岚被蹭得痒了,忍不住动了动手腕,却被那群傻鱼误以为是在同它们嬉戏,薄纱状的鱼尾舞得更欢。
“真的好傻。”桑岚看着那群鱼连鱼食也不吃了,只顾着在他手边绕,不仅皱眉疑惑:“中原的鱼长得漂亮是漂亮,怎么看起来既不怕人也不聪明啊。”
一旁的灼清见了,轻轻地掩唇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群家伙傲气得很,先前我同灼华喂食时它们吃饱了扭头就不认人了,平日里也只缩在角落里装死,也就殿下来的时候才做出这股子亲昵劲儿。”
桑岚对此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虽然这些家伙看起来傻模傻样,但是也颇为有趣,他闲来无事时也能同它们玩上个一盏茶的功夫。
“殿下!”
院外倏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灼华清脆的嗓音传来,池里的鱼听见一丁点儿动静,顿时四散开来钻入了池底。
见鱼都跑光了,桑岚便直起身从池中抽出手,轻轻甩了甩,晶莹的水珠便从他微微曲起的指骨处滑落进了池里,身侧的灼清及时递上帕子让他擦干。
等这一连串的动作结束后,灼华也正好疾步走到了两人身前。
“——殿下!”
桑岚抬眼,等她慢慢缓了口气后才开口问:“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是这样的,骠骑大将军府今日派人往王府递了请柬。”灼华顿了顿,递上捏在手中的请柬,“请柬是单独递给殿下的,来人的意思是想邀请殿下参加三日后在骠骑将军府上举办的赏花宴。”
“赏花宴?”桑岚蹙了蹙眉,印象中他足不出户,更不可能同这位大将军有过什么交集,对方又怎么会突然邀请他去参加这劳什子的赏花宴。
正想着,身侧的灼华便替他解了惑:“殿下您先前春蒐时从马下救下的那位小姐,正是沈老将军的嫡亲孙女,沈长玥。”
“这次赏花宴的邀请,实际上是由沈小姐发出的,猜得不错的话应当是想要借此当面感谢殿下上次的救命之恩。”
桑岚垂眸打量着手中的请柬,在脑海中搜寻了片刻,倒是隐约想起一个少女的模样,只是当时情况混乱,他很快便把这件事忘了,也没想过要对方的答谢,至于这赏花宴么——
他沉思着没说话,反倒是身侧听完了缘由的灼清沉声开口:“话虽如此,但既是想要感谢,为何递上的不是拜帖而是请柬?若说以沈小姐未出阁的身份不便亲自来到王府,但她家中的其他长辈总该知轻重、懂礼仪吧?”
“况且,邀请我家殿下还不是单独相聚,而是同其他家的贵女一起,这道谢的诚意何在?”
灼清越说,一双秀眉蹙得越深,“纵然骠骑大将军官拜从一品,对于自家嫡小姐的救命恩人,也不当如此怠慢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灼华平日里性格活泼,不及灼清沉稳,却也聪慧机敏,此时她眉头一皱,有些不快地说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这么急着赶来——他们不会因为我家殿下是漠北人就轻视殿下,或者说是因为彧——”
“灼华。”
桑岚语气不重,却成功让少女止住了话音。
灼华轻轻撇了撇嘴,随后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殿下要不要答应沈小姐的邀请?”
“我不知道。”
桑岚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水中游动着的锦鲤身上。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掺和这些麻烦事儿,赏花宴听名字就知道应当是一群女眷的集会,他到那去怎么想都不自在。
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殿下不若去问问王爷的意思?”灼华说着,一边悄悄地瞥了眼桑岚的脸色。
桑岚一顿,心底莫名生出一丝被人抓包的尴尬感。
他轻咳一声:“……也好。”
彧王府的茶室中,正门敞开,和风一吹,清淡的茶香便溢了满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入室内,朦胧的光晕拂过角落里细小的尘埃,恍惚间给人以岁月静好之感。
对于桑岚的到来,谢流庭先是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后挽了挽袖,淡笑着抬手示意他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孤刚沏的茶,王妃若不嫌弃可饮上一些。”
“多谢王爷。”
桑岚规规矩矩地坐下后,先是理了理裙摆,这才垂眸看向眼前热气蒸腾的茶盏。
茶汤澄澈鲜亮,油润的翠绿中带着点微黄,犹若宝玉的色泽。
桑岚以往并无这些闲情雅致,也并不精通所谓的泡茶和品茶之道,但他光是嗅到空气中的茶香,就能猜到谢流庭泡出的茶品质应当极高。
而在桑岚端看茶水的时候,谢流庭沉静的目光却始终放在他身上。
眼前的“少女”一头深色卷发仅用一支簪子松松绾起,金色的簪头雕的是海棠花的样式,花蕊处嵌了颗明艳的红宝石,颜色正衬着对方身着的那套墨绿色长裙,显得典雅而内敛。
从谢流庭的角度,可以看见桑岚被薄衫勾勒出的流畅的肩颈弧度,以及一点点凹陷的、修长的锁骨。
与中原女子追求的白皙肤色不同,桑岚蜜色的肌肤在光线下,可以轻易显露出饱满而圆润的光泽感,近看时状若融化后的黄金,让人忍不住生出想要一摸以探是何触感的想法。
而他这副安静的模样也莫名使谢流庭想起了正月十五高悬于夜空之上的莹莹皎月——漂亮、高远又可爱。
谢流庭的目光虽然专注却很平和,所以桑岚并未在意,实在是他今日一上午都待在室外同那群锦鲤玩耍,接到请柬后便想着直接过来问问谢流庭的意见,一时便忘了喝水,此时茶香扑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喉中的干渴。
所以当谢流庭反应过来时,桑岚已经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水——
“唔、咳、咳咳……!”
猝不及防地被那茶水烫到,想着吐出去又太过失礼,桑兰便只能强忍着硬咽了下去,却因为动作太急,又被猛地呛到。
几乎是他被呛到的同时,坐在他对面的谢流庭便立时起身,下一瞬他的身后便覆上一只手掌,轻轻地顺着他的脊背拍抚着。
桑岚咳了几下后逐渐缓了过来,紧接着就意识到了身边人的举动,刚想抬起头同对方说自己没事了,就感觉到那只按在他身后的手向上移至了他的后颈处。
谢流庭一手托着桑岚的脖颈,一手捏着他的下颌,右手拇指指腹按在他的下唇,只稍一用力就让那本就微启的红唇张得更开。
“烫到何处了?”
谢流庭的声音比往日听起来更低更沉,恍若寂夜中点燃的炉火,响在桑岚耳畔,却让他猛地一惊。
几乎是下意识地,桑岚飞快合紧了牙关,却在咬到什么东西后倏地一顿。
男人半截冰凉的指尖已经探入了他的口中,此时被他咬住进退不得,而他方才被烫到的舌尖则不自觉地循着凉意探了上去,力道很轻地舔了一下。
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不仅让桑岚蓦地僵住,也让谢流庭神色一怔。
离得近,谢流庭可以清晰地瞧见桑岚眸底蒙着的那层薄薄的水雾,这雾气将那双浅碧色的衬得更像是透彻的玉石,指下柔软的唇色泽比往日更加殷红,近看似是要滴出血来。
这副模样再加上方才那轻轻一舔,让谢流庭原本沉静的心湖猛地一动。
本就幽暗的眸色忽地加深。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砰。”
躯体与桌沿的相撞声响起。
桑岚“噌”地站起身来,动作之迅猛差点撞翻了身前的茶几,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张口:“我、我不是故意——”
莫名地,他有些说不下去接下来的话。
他、他刚刚,咬、咬了……
“孤知道。”
谢流庭侧身借着袖口的遮掩轻轻咳了咳,回过头来时已经面色如常,看似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意。
“王妃可还有不适?”
“已经好多了。”
桑岚连连摇头,满脑子只想着将对方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转移开。
而谢流庭也如他所愿点点头,重新坐回了原位,抬手取了一个新的茶盏斟了一盏茶,又将之放在离门近的一侧。
等这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结束后,桑岚也平复了心情,掩饰性地抚了抚裙摆后又坐回了原位。
相对无言半晌,桑岚才低声打破了沉默,开口道明了自己的来意,只是全程都颇有些不自在地躲闪着谢流庭的视线。
“如此,孤明白了。”听完了来意,谢流庭搭在桌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双眼平视着桑岚,温声道:“那么,王妃是怎么想的呢?”
“……我?”桑岚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实在没想到这人一开口却是问了他这么个问题。
“王妃不愿的话,那便不去。”
桑岚抬眸看着男人不似作伪的表情,缓慢压低了眉尾,有些疑惑道:“若真如王爷所说,我不去,可此番岂不是会让将军府认为我们是仗着救命恩人的身份在拿捏架子?这样一来,说不准会连带着沈老将军对彧王府的印象也变得不好。”
彧王本就势微,实在没必要因为他这件事再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王妃这般为孤着想,孤很欣喜。”不知是不是刻意曲解了他的意思,谢流庭轻轻笑了笑,接着慢条斯理地伸手,将手边那盏被风吹凉后的茶放置在他的身前,这才抬眸,满眼宽和地看向他。
“沈老将军之女为当今皇后,将军府明面上自是太子一党的人,便不好同其他皇子有过多的牵扯,应是如此才要借着赏花之名邀请王妃。”
“但孤本意如此——王妃不愿,那便不去。”
“若非不愿,王妃今日定不会来寻孤,对么?”
眼前的男人卸去了那副温和的笑面,望着他时眸光深邃,却隐约透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为什么?”
——他们之间甚至连朋友都称不上,这人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为什么……这个问题,孤现在亦无法回答,让王妃失望了。”谢流庭垂下眼睫,叹笑着开口:“孤只知道,孤愿王妃开心。”
他猜,小狮子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模样一定会很漂亮。
待到人走茶凉,谢流庭搭在膝上的指节才轻轻敲了敲,下一刻——
“凌一。”
“属下在。”
谢流庭自袖中拿出一个信封与玉牌,将之交予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的黑衣人。
“将它送到骠骑将军府。”男人右手食指无意识蹭了蹭拇指指腹,“务必送到沈老将军的手中。”
“是。”
或许是谢流庭的态度给了他一点底气,桑岚做了来到大晟之后第一件能够按着自己心意去做的事。
在派人婉拒了赏花宴后,桑岚原本以为日子会继续如此平淡下去。
熟料,就在退了请柬的次日,他竟意外地接到了来自于骠骑大将军府的拜帖。
递上拜帖的人是沈将军的嫡子沈长星。
桑岚在春蒐时偶尔听见过几次对方的名字,据说当时这位沈小将军所狩猎物仅次于几位皇子,被炆帝大加赞赏,只是他当时不在现场,便也没见到对方的样子。
还是后来,他从王府下人的口中了解到,沈家公子不仅承袭了沈老将军的一身武艺,又生得英俊潇洒,品行高洁,不知是京城中多少未出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沈长星将来访的时间选在了下午,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时谢流庭恰巧不在府中,唯有桑岚携带着灼清、灼华两人两名侍女,与凌释一同在正厅中候着。
春日午后的温暖宜人,有轻柔的和风穿堂而过,鸟雀掠过堂前又停驻在屋檐,璀璨的日光从宽敞的正门、半开的窗户落在桌沿、盆饰以及人的肩头。
在满目和宜的春光中,桑岚头一次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沈小将军。
沈长星身着妥帖的月白色窄袖长衫,一条两指宽的玉带在腰间收紧,将他肩宽腰窄的身形显露无疑。一头墨色长发被高束于脑后,随着他走动的姿态微微晃动。
他五官极富棱角,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双目含星,高挺的鼻梁下压着的一张唇状若浅色的桃花。
是一副相当俊美,也极具攻击性的长相,让桑岚忽地想起草原上斑斓外表与野性.交织的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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