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没说不要。”
腕间覆上一只温凉的手掌,拉得他将手生生悬在半空。
“王妃头一次送孤礼物,孤很喜欢。”
说着,男人轻轻将他掌心中的花枝取走。
“多谢王妃。”
桑岚微微一怔。
清风拂面,透过额前扬起的发丝,男人温润如玉的笑明晃晃地印在他的眼底。
“你……”
“啪嗒。”
一点凉意骤然打在脖颈处裸露出的肌肤上,让桑岚止不住地瑟缩一下。
下雨了。
在心底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一件裹挟着草药清香的外衣自他的发顶盖下,随着耳边密集的沙沙雨声响起,手腕被一只手掌不容拒绝地攥住。
“走,到亭子里去。”
桑岚撩开挡在眼前的布料,隔着朦胧的雨幕看见眼前人的背影。
男人肩背开阔,一如这人本身的性格那般沉稳可靠。
他用了点力挣脱了对方的手掌,在谢流庭看过来之前反手握住对方的小臂,快走几步越过他的身前,脚下轻点带着身后的人向不远处的矮亭疾步而去。
“少女”迎着雨幕的背影像只破开夜色的白鸽,落在谢流庭眼中,叫他不觉一愣。
这场夜雨下得又急又快,不过片刻便成倾盆之势。
纵使桑岚带着人跑得再快,还是免不了身上的衣料被雨水打湿。
桑岚有着遮盖尚且还好,倒是谢流庭——素来端方雅正、一丝不苟的男人,垂束在身后的长发及上身的肩膀处都被雨水打湿,难得显露出一些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狼狈来。
即使这样,谢流庭手上还捏着他先前采下的那支荷花。
耳畔不断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水汽混杂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肆意弥散开来,而桑岚鼻尖却只闻得到谢流庭身上清苦的草药香气。
一点点微醺冷淡的气息慢慢晕染了这一块方寸之地。
视线交错间。
“噗。”
“噗哈哈哈哈哈哈——”
如艳阳般生得光辉灿烂的人忽地弯眼笑了起来,不是客套的、不及眼底的笑容,是真正肆意的、开怀的笑。
张扬的、明媚的,牢牢吸引住了谢流庭的所有目光。
他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小王妃露出这样恣肆的笑容,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小狮子,原来生了一对浅浅的酒窝。
当他畅快地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有某种晶莹剔透的、分外甜蜜的东西自那两个柔软的凹陷中流溢出来,像是蜜糖一样拥有黏性,牢牢地粘住了看向他的人的视线。
很漂亮。
像是飞鸟被射中了心脏,又像是一种濒死前的挣扎,谢流庭的心脏忽然非常急促地跳动起来。
连带着他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开始轻轻地颤动。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桑岚停下笑意,偏头看过来,那两汪莹莹的绿眸中像是盛了婉转的湖泽,眨一眨就漾起点动人的波光。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少女”不自在地扯了扯盖在头上的外衫,微微掩住了自己染着红意的脸颊。
——那是他的外衫。
素来精明善算的人头一次反应慢了半拍。
那柄射中飞鸟的箭矢彻底穿透了心脏,即将被沼泽淹没的窒息感连带着无名的、陌生的期待一同席卷着涌上心口。
让谢流庭几近无法呼吸。
恰在此时,桑岚顿了顿,视线飘忽着看过来,眼睫轻颤,显然方才的失态还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王爷近日在躲我吗?”
桑岚顿了顿,眼神明亮地望向他,干净纯粹得像天上的星,说出的话却让男人心一紧。
“若是我的存在让王爷感到不快,桑岚少出院门便罢了,莫要因此影响了王爷的行动。”
“……不。”
温润的语调中浸了些不易察觉的哑意。
雨停了。
月光洋洋洒下,将他们印在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先前,是孤错了。”
“孤对不住王妃。”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谢流庭却垂眸低低地笑出声来,似是自嘲,又似释然。
谢流庭,你多可笑。
你躲什么呢?
分明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该知道,你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在来到大晟的第三个月,桑岚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漠北的信件。
此前因着路途遥远且并无紧急必要之事,因而漠北王夫妇从未给他传来过书信。
而来自王室的信件向来属于相当隐秘的信息,素来不假手于人,是以自桑岚来到大晟之后,这件事就委任给了从风来负责。
只是根据漠北王定下的规矩,从风从影先前在漠北时就已经习惯了隐在暗处生活,此次来到漠北依旧延续了从前的习惯,若非他身处险境,绝不会轻易现身,是以他们几人之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好好地见过一面了。
接收到了来自漠北的信鸽的这件事,从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告知了桑岚。
因此,当从风拿着信件迈入院门时,早就守在院子中的四个人便直刷刷地将目光望向了他。
“……”
“哎呀呀。”剑眉星目的男子扬眉一笑,“这就是所谓的‘万众瞩目’的感觉吗,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呢,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少说废话,快点把殿下的信拿过来。”灼清柳眉一竖,颇有些不耐烦地嗔他:“快点!”
他们几人都是自小关系极好的朋友,所以说起话来惯常也并不讲究那些拘谨的客套。
而灼清往日里一向沉稳持重,也就只有在面对从风时会显露出些不一样的面貌来。
“好好好,着什么急啊。”
从风轻轻用食指挠了挠颊侧,几个大跨步来到桑岚面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那个约一指粗细的竹筒拱手递到他眼前。
“殿下,请看。”
“多谢。”他顿了顿,看了眼眼前的从风,对这人这幅难得恭谨的模样感到有些惊讶,随后低声道:“辛苦了。”
“不辛苦!”刚刚还端得一副严谨有礼的人猛地一下直起身来,佯装正经地一锤胸口:“为殿下办事是属下的荣——”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从影一个冷酷的手刀劈在头顶,痛得龇牙咧嘴不得不正经了些。
什么成熟正经,看来都是他想多了。
桑岚叹了口气缓缓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手里那个不大的竹筒上,他轻轻一拧竹筒的顶端,从中小心地拿出一个一丝不苟的纸卷。
桑岚将那截信纸缓慢地展开,两只手捻着放在阳光下仔细地端看。
几乎是在打开竹筒的同时,旁侧一直絮絮叨叨的四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下声来,屏气将目光落在桑岚面上,试图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些什么来。
写信来的人是漠北的王、他的父亲。
因为以防信件在途中被人截断,很多事情不能在信中详说,而漠北王也在信中将他与阿姊的身份对调,以“女儿”的身份称呼他。
一字不落地看完信件,桑岚舒了口气抬起头,迎着眼前几个人又是紧张又是期待的目光,轻轻地展开一个明媚的笑。
“太好了——父王传来消息,说是阿姊已经苏醒了。”
话音刚落,在场的四人皆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这真是最好的消息。”灼清一边庆幸一边又面露感慨,“公主殿下能够平安无事便好。”
“是啊。”
收到来自漠北的信件,是桑岚时隔多日为数不多能够感到开心的事。
“如此一来,殿下也能放下心来了。”
“嗯。”
“说起来,殿下不想给陛下写封回信么。”灼华眨了眨眼睛,“离开漠北这么久,说不定陛下与王后也思念殿下了呢。”
这话本身并无问题,只是她话刚说完,身侧的灼清就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止住了话音。
桑岚轻轻捻了捻手中的信纸,接着将之严整地折叠起来,身侧静立着的从影适时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动作利落地将其点燃。
火苗抵上纸张的一角,火焰从边角逐渐铺开,不稍片刻便将那一片小小的纸张给燃尽。
烟灰扬起,留在几人眼前的唯余一阵袅袅的轻烟。
“我自然是想的。”桑岚悠悠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鱼池里,“但是单这一次的冒犯就已经足够,再多一次,怕是就要踩过他人的底线了。”
“殿下指的是?”
桑岚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微微拧了拧眉,转而提出了一个疑问:“难道你们都以为,父王的信鸽真的可以随意进出这座王府吗?”
他所在的地方是大晟,这片土地上的水只会比漠北更深,莫说皇室子弟,就是寻常的贵族,谁家中没有几件隐秘?就凭此,设在府中的暗卫和机关断不会少。
若是没有谢流庭的许可,或许这只信鸽都不会有进入王府的机会。
再怎么说也是个王爷,虽说因着身体的缘故与皇位无缘,在平日里的相处中这人亦看起来温和无害,但桑岚还是敏锐地从先前与谢流庭的接触中察觉到了些什么。
或者说,他感受到的这些东西,一半是出于直觉,另一半,是这人根本从未想要隐瞒他,或者说,正是对方在一步步地引导着他去发现。
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桑岚尚未清楚,但他能够依稀意识到——
这位彧王,或许并不如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纯良,想必应当也是位颇有手段的人。
其实,若真说起来,生在皇家的人,哪有简单的呢?
“莫非……”灼清略带思索地开口。
“嗯。”
桑岚收起竹筒,正欲说此事告一段落让他们不必再想时,紧闭的院门外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
他示意离得最近的从风去开门,待人踏入后,竟发现进来的人有些眼熟。
来人是寻常侍奉在谢流庭身边的近侍,桑岚记得,是叫凌九。
凌九恭敬地行了个礼,见四周有陌生人也并未乱看,只环手弓腰低声道:“殿下,彧王殿下有请。”
桑岚一顿,目光在凌九面上轻轻一瞥,见这人面色板正看不出什么后,试探着开口:
“可具体说了是何事?”
“并无。”凌九缓声,“殿下只说,与书信有关。”
桑岚唇一抿,落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知道了,请转告殿下让他稍等,我随后便去。”
“是。”
待到凌九离开,一旁的几人才神色凝重地看向桑岚,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沉寂了片刻后,最后还是灼华犹豫着开口:“殿下,彧王他不会是……”
桑岚没回答,只摇了摇头。
时间卡的正好,难免不是为了信鸽的事来。
但其实他莫名有种预感——这人应当并不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才对。
桑岚来到茶室门前的时候,走路时并没有发出声音,而侧对着的门垂头斟茶的人像是早有预感,迎着光线抬起头来。
光线模糊了对方眼底的神色,叫桑岚有些摸不准对方现在的心情如何。
与上次正对着坐不同,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平展开来,对着他的身侧的位置温声示意:“坐。”
许是心虚,桑岚顺着谢流庭的指示坐在他的身侧。
见他表现出明显带着目的性的乖顺,谢流庭没说什么,眸底却隐约勾勒出一点柔和的笑意。
当桑岚抚平裙摆,姿态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上后,才发现面前的茶杯已经斟上了茶水,他用指沿轻轻一碰,不温不凉,正是适口的温度,很显然是算好了时间的。
“殿下找我,是有何事?”尚且不知道对方目的如何,桑岚打算先装装傻。
见此,谢流庭眼底笑意更深,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桑岚眼前的茶水,温声道:“此事不急。天热,王妃先用些茶水。”
见这人不紧不慢的模样,桑岚一时之间摸不准对方到底有没有生气,只能端起眼前的茶水细细啜饮起来。
茶香扑鼻,茶水清甜,很好地缓解了暑夏的燥热。
等他放下茶杯,谢流庭又抬手点了点眼前摆放着的一小盘精致的点心,“这是前几日饮月楼研发出的新品,近日已成坊间盛行的解暑佳品,很得贵女的喜爱,王妃不妨一试。”
饮月楼,据说是京城中可排得上前三名的茶楼,真正的楼主身份不明,但如今的店主极善经营,店中点心每日皆是限量限购,纵使如此,前来购买者依旧络绎不绝,其中往来多数皆是达官贵人家的丫鬟侍从。
有不少人皆以能在请客时用上饮月楼的点心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桑岚早前就有点心动,但因着排队人多又麻烦,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打量了一番碟中几块造型别致的糕点,从中挑选后掂起一块桃花模样的软糕,糕体触手软糯冰凉,咬下一口,内里绵软清甜,像冰丝一般触及舌尖便滑入喉间。
“好吃。”
又凉快又不会甜得过分,确实好吃。
桑岚不觉眼睛亮了几分。
“王妃喜欢就好。”
谢流庭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置于袖中的指尖无意识捻了捻,随后温言笑道:“听说近段日子王妃胃口不大好,往后孤让饮月楼的厨子多做些此类甜品送来。”
“——只是不宜吃多了,免得着凉,又或者少用了正餐。”
桑岚被他这副嘱咐幼子的口吻哽到,耳廓慢吞吞地飞上一抹红霞。
——这种话,也只有他阿母在他幼时尽吃点心不愿吃饭的时候说过,他现今都是多大的人了!
“……我知道。”忽地,他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道:“桑岚谢过殿下好意,然据说饮月楼的餐品都相当难买,只这一次便够了,殿下不必次次都如此费心。”
这种费时又费力只为了一次口福的事,怎么想都不太值得。
然而男人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所想,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侧头看向他,眼底的神色温柔得像是融化的春水。
“无妨,饮月楼是孤名下的产业,不至于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况且——”
在桑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面前的男人已经俯下身来,一手撑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支着他的下颚,拇指指腹轻轻拭过他的唇畔。
“哪怕停了饮月楼的生意,也当以孤的王妃为先。”
谢流庭这话说得又霸道又隐隐有些露骨,完全不似他平日里表现出的形象那般持重,恍若是某种暧昧的试探。
距离太近,那次雨夜中氤氲出的草药香又从鼻尖传来,只是这次没有了湿漉漉的潮意,反倒有股阳光晒过后的暖融气味。
眼前的黑眸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泊,湖面波澜不惊,但轻轻一晃,又仿佛有什么情绪隐现在其中。
桑岚一愣,像是从那双眸子中看出了些什么,又好似没有。
但唇畔的凉意太过明显,他下意识轻轻一抿唇就碰到了这人的指腹。
桑岚瞬间顾不得什么礼仪,两手支撑着飞快向后撤身,一边转过头,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不、不说这个——殿下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因为太着急,他说话时甚至差点咬到舌头。
说起来,分明是这人找他来的,来了之后又东拉西扯,反倒还要他来提醒正事。
看来还是太快了。
谢流庭看着眼前人的反应,在其不察时沉沉笑了笑,继而慢条斯理地坐回原位,理了理衣袖才道:“孤知道王妃收到了来自漠北的信,是以特意找来王妃想要说说此事。”
只一言,便叫方才的所有的暧昧烟消云散。
提到正事,桑岚便立马忘了刚才发生的事,见他如此直白地说明,他便也不再装傻,他没再坐回原位,而是就着后撤的位置摆正了坐姿,面向着谢流庭问:“确有此事,殿下可是要因此惩罚于我?”
谢流庭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原本只有半臂现在却隔了两三个身形的距离,眉心微微一动。
他这样的表情却引起了桑岚的误会,他以为谢流庭是对这事不满,于是低声解释道:“虽是父王传来的信件,但其中并无任何对大晟不利之事,仅是一些家常话,若殿下不信,想要惩罚,桑岚也绝无怨言。”
他端测以谢流庭的品行,应当还未看过信中的内容,不过他说的也并不是假话,因此也并不心虚。
况且他一个外嫁的公主,在这并无任何势力与依傍,就算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也并不可能。
“……”
良久,谢流庭垂眸道出一声轻叹。
“孤并无此意。”
“孤唤你来,不过是想到王妃离开漠北约有三月,应当相当思念故乡的境况,是以想要询问王妃——可是想要给漠北王回信?”
不等桑岚接话,谢流庭便接着道:“若王妃需要,孤会遣人护送王妃的信鸽——当然,皆是可信之人,王妃可不必担心信件内容会不慎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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