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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格里(噫吁嚱鸭)


思及此,桑岚暗骂一声,赶忙驾着青骓追了上去。
唯有谢炀仍保持着跌坐在原地的姿势,半晌后才扶着树干撑起身体。他的视线望着桑岚离开的方向,良久,面上浮现出一种夹杂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神色。
专供给王公贵族的休息处,有一圈木制栅栏在树林外的空地处隔开,场外站着不少姿容姣好的年轻贵女,正含羞带怯地张望着林中不时穿梭而过的身影,看见自己的心上人时,还会与身侧的同伴低声秘语。
大晟民风开放,是以周围的众人皆对于此种现象并不奇怪,甚至还有长辈也在帮着相看,或是物色一番场中的子弟,以判断是否适合将自家的女儿嫁出去。
谢流庭以往这时都会以身体不适为由回到营帐内休息,然而这次却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竟留在猎场外同一群大臣及家眷们默默进行围观。
然而就在男人凝神思索着桑岚大概会什么时候出来、又会带上什么猎物时,身后的侍从却忽地俯下身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流庭原本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长睫掩下的凤眸中蓦地掀起阵浓稠的黑雾。
茶香飘荡,男人却忽地失去了品茶的兴致。
“慎王的马惊了?”
“是的,殿下。”那侍从说完,有些犹豫地接着道:“而且,据说王妃——”
没等他说完,谢流庭便倏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双黑沉的眼眸直直望向树林的出口处。
两道急促的马蹄声先后从林中传出。
打头的黑色骏马一看品相便知是慎王的坐骑,而紧随其后的那个——
桑岚左手不断勒紧缰绳,脚后跟轻磕马腹,右手持缰狠抽了几下青骓的臀部。
“快,青骓,再快一点!”
被勒令的白马有些委屈地从鼻腔中喷出口气,似乎不太理解之前一直温温柔柔的主人这时候怎么突然对它这么狠心,但仍旧很听话地跨开步伐向前跑去。
营地处休憩的众人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在看见那黑马发狂似的向着营地的方向疾驰而来,并即将跨过围栏时,才顿时惊慌失措起来。
而站在围栏处离危险最近的贵女们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眼见着躲闪不及,纷纷惊叫着闭上了眼。
就在那黑马的马蹄高高扬起,即将踏上围栏外的一名少女时,身后紧跟着的桑岚猛地撒开手上紧攥着的缰绳,身体腾空,脚尖在青骓背上使力一踏。
衣袂纷飞间,他轻巧落上黑马的马背,手腕翻转几圈抓住缰绳,两膝夹着马腹用劲,生生让那马在半空中调转了一个方向。
黑马的两蹄在空中踢蹬了两下后,终于被控制着强硬地落在了地上。桑岚赶忙贴紧了马背,操控着身下的马在林外的空地处绕着奔驰了两圈。
跑了好半会儿后,那马才在桑岚的安抚下慢慢冷静下来。也但并没有立即停下,而是驮着桑岚继续轻快地在草地上跑动。
看起来倒是极为喜欢他。
一场意外还未降临便已结束。
而营地处的众人在反应过来后,都惊魂未定地纷纷将目光聚集在场中那个骑着马跑动着的那个矫健的身影上。
惊讶的、好奇的、震撼的……
那来自不同人的许许多多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有属于谢流庭的一束。
沉默地看着桑岚骑着马儿的背影好一会儿,谢流庭才微微扬了扬手,而身后的侍从立马会意,向着树林出口处的方向高喊一声——
“慎王殿下。”
一时之间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毕竟王爷受伤,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而谢流庭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不远处驾马驰骋的桑岚身上。
有些东西,或许当事人不知,但旁观者却能轻易察觉到。
桑岚在骑马时,他的状态与平日里大不相同,纵使容貌上没有变化,但气质上却有很大的改变——有种细碎的、像宝石一样的光会从那双湖色的瞳孔里流溢出来,慢慢地辉映出一种照人的光彩。
旁人意识不到,可是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谢流庭却看得分明。
当桑岚轻轻扬起马鞭、飞扬的马蹄踏上草地后朝天冲开一层层浪一般的草屑、状若碎金的光落在他翻飞的衣摆,那种独属于旷野的狂放与野性便丰沛又隐秘地从他身上发散出来。
柔韧、坚定、恣意。
阳光洒下,光阴散去。
风从桑岚散开一点的、卷曲的发丝间拂过,自由便有了形状。
在男人眼中,骑在马背上的人纵使背对着他,浑身也在呼啸着一种声音——看我。
这种声音像是一种无法违抗的指令,于是一声令下,扶光、流云、长风皆看向他。
谢流庭亦着眼看向他。
薄雾将万物遮挡,他的眼前便只能看得见桑岚一个。
只能看见他一个。

难得算得上畅快地骑一次马,桑岚却没能跑很久。
巨熊发狂袭击慎王的事情被侍从告知了炆帝,为了帝王的安全着想,这场狩猎不得不提前结束。
而从慎王的马上下来后,桑岚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侍从,正想往围栏的出口处走,袖子却被一股稍显强硬的力道阻了阻。
桑岚疑惑地顺着力道转过头去,却意外看见了不知何时凑到他身侧、张嘴紧咬着他衣袖的青骓。
“……青骓?”桑岚诧异地往回扯了扯袖子,发现不仅扯不动还被越咬越紧,无奈伸手捋了一把青骓柔顺的鬃毛,低声问它:“青骓,怎么了?”
叼着他衣袖的白马没吭声,只是一边蹭着他的肩膀一边用力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
桑岚一时不察竟跟着青骓的力道趔趄了两步,站直后看向眼前意外反常的青骓,沉默着叹了口气。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这几日来青骓同他在一起时都表现得相当亲人,且从未出现过谢流庭所说的脾气暴烈、不听训的情况,现在这副样子倒是头一次见。
不过——
再这样下去衣袖上可都得沾上青骓的口水了。
“到底怎么了呢?青骓。”桑岚素来内敛的面容上忽然多出了几分生动的少年气。
一道清润雅致的声音代替青骓回答了他——
“它是吃醋了。”
桑岚微讶地转过头,发现谢流庭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对方没有坐着轮椅,而是单手扶栏站立着,与他隔了些距离,此时正微抬衣袖掩唇笑看着他。
“咳、咳咳。”
“王妃今日骑着别的马兜圈子,青骓怕是为此感到不快了。”见他望过来,谢流庭压低眉眼,温润地笑了笑,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桑岚沾血的脸庞。
在参与狩猎前,桑岚换上了适合骑射的着装,衣服是谢流庭提前备好的,轻便柔顺的布料妥善地将他贴合包裹,同时又将他的身形完美地展现出来。衣带收紧后凸显出的腰部柔韧纤细,为骑马准备的裤装紧窄,更显得他双腿修长。
此时那身衣服上沾上了不少血液、草屑以及脏乱的灰尘,却完全不叫他显得狼狈,反而衬着他那双清亮的眼,透出些与生俱来的血色的性感。
谢流庭蓦地呼吸一窒。
桑岚没注意到男人这些细小的反应,他的目光在谢流庭略显苍白的脸色上停顿一瞬,随后又重新转回了身旁的青骓身上。
他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青骓的脑袋,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王爷若是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勉强,回去营帐处休息着比较好。”
“——此处风大,莫要着了风寒。”
谢流庭听闻,眼中笑意更甚,他看着眼前某个撇开视线故意不看向这边的人,温声开口:“多谢王妃关心,孤今日感觉身体好多了,况且——”
“此番若不能看见王妃马上的风姿,未免过于可惜。”
“……”
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用这么一张温文尔雅的脸说出这些与外貌完全不符的话的啊。
不过桑岚也只在心里暗暗感叹,表面上则是低眉顺目地回道:“让王爷失望了。”
“猎物被我不小心弄丢了,恐怕无法给王爷长脸,实在抱歉。”
桑岚倒是不在意那两只兔子一只狐狸,只是作为彧王妃,又出身于漠北,还被炆帝亲口点名参加了围猎,如果一无所获,面对嘲笑的不仅是他,更是谢流庭。
“无妨,王妃开心才最为重要。”谢流庭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眉眼温柔平和得恍若一方平湖,好似真的对此并不在意。
既然如此,桑岚便没再说什么,反倒是一旁的青骓终于在他的安抚之下松开了他的袖子,却没有掉头离开,而是甩着尾巴围着他转了一圈,在绕到他身后之后,便用脑袋抵着他的肩胛处将他往谢流庭站着的地方顶了顶。
桑岚猝不及防,被推着往前快走了两步。
待到他反应过来之后,与谢流庭便仅剩一道栅栏之隔。
并且,他甫一站定,便感觉到颊侧贴上一层柔软的布料。
他看见谢流庭抬起右手,用衣袖在他脸颊处缓慢地擦拭起来。
桑岚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便只能僵直着身体,强装镇定站在原地,等待着谢流庭给他擦完血迹。
这种感觉有些怪异又陌生,谢流庭的举动,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人精心爱护着的宝贵瓷器。
桑岚抬眼望向男人平淡从容,此时甚至称得上是有些温柔的表情,实在没有忍住,在瞥见近处无人接近时,这才开口有些疑惑地问。
“王爷。”他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也注意着不让人发现口型:“这也是做戏的一部分吗?”
之前未曾直接问过,但这次对方的举动实在是有些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桑兰便索性挑明。
“做戏?”
谢流庭闻言一顿,他何其聪明,对上那双明镜般的眼,又怎能反应不过来对方的意思?
于是原本润泽如玉的眉眼霎时间形如山岳,带着无声的压迫感沉沉降下。
“王妃的言下之意,孤现在的行为,是在对你做戏?”
“桑岚不敢。”
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桑岚抿着唇垂下头。
“孤何时给了王妃这般错觉?”谢流庭搭在桑岚颊侧的手背顺势下滑,曲起的骨节抵在对方的下巴尖处,毫不费力地就抬起了那张明艳的脸。
飞逝的流光、耀眼的星星都重新藏进了云里,那片浅碧色的湖面表现得毫无波澜,犹如一摊死水。
很好,方才那只张扬耀眼的小狮子又不见了。
丰润的红唇微张,谢流庭清晰地听见眼前的人轻声说道:“我与王爷不过初识,但王爷在外人面前却对我处处照顾,怎么想来都应是出于礼节——抑或是做戏的需要。”
“虽然我来自漠北,但并不如王爷所想的那般粗枝大叶,我知身份显赫之人皆需表现得光鲜亮丽方能引人信服,桑岚理解,也愿配合。”
他这般通情达理,却叫谢流庭胸中倏地积了口郁气,悬在半空中的手僵持了片刻,随后慢慢地垂落在身侧。
“好了。”
桑岚眨了眨眼,轻易便望进谢流庭黑沉的凤眸中。虽然男人表情并未发生明显的变化,但是桑岚却莫名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与先前很不相同。
只以为是他的缘故,桑岚垂眼看向谢流庭沾上血迹的袖口:“弄脏了王爷的衣服,非常抱歉。”
“……”
男人没有回话,良久后,桑岚才感觉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无妨。”
“王妃不必在意。”
“……喔。”
谢流庭视线落在桑岚被散落开的鬓发所微微遮盖住的面颊,原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抿平了唇角。
由于狩猎提前结束,庆宴便也跟着提前。
宴席举办在猎场附近的行宫之中,虽比不上皇宫,但行宫当中的布置却也宏伟壮丽,大殿内空间宽敞,足以容纳数百人。
宴席开始之后,王公大臣们依次落座,桑岚跟着谢流庭坐在皇子侧边的席位上,面上不动声色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
出于他的身份以及谢流庭的身体原因,他们的婚事并未大张旗鼓的操办,是以还有不少人没有近距离见过桑岚的模样,又加上先前的马惊一事,好奇他的人便愈发地多。
由于伪装做得很好,桑岚便丝毫不惧地接受来自各方的打量。只是那些目光中,有一道极为炽热,似乎是视线的主人极力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桑岚不着痕迹地着眼望去,却发现竟然是慎王。对方应是处理好了伤口,又换了身衣服,面上看着倒是衣冠楚楚,并无半丝树林里的狼狈。
见是曾经闹过不愉的“熟人”,桑岚顿时有些无趣地收回了视线。
但即使他表现得这么明显,那道视线也依旧若无若无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极了黏人的蛛网,直到桑岚再次忍无可忍地看去,却恰见慎王目光从旁一错,像接着是看见了什么,惊吓似的怔愣后便彻底收回了视线。
桑岚随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却只能看见谢流庭棱角分明的侧脸——男人面上带笑,只是唇角的弧度却犹如一弯冷月,桑岚离得近,轻易便察觉到了其上寒冷的温度。
男人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随即转过头来。
谢流庭生得俊美,素日里表现得平易近人,细看却是极锋锐的长相。他的眼窝极深,眼皮却很薄,笑起来时那对幽深的瞳孔会沾上一点光的色泽,像一泊辉映着月影的沉湖,深邃、宁静,又带着令人安心的稳定从容。
但与之相反的,他不笑的时候眼尾看上去极为锋利,仿若即将出鞘的刀锋,他望向何处,冰雪便从暗处袭涌向谁。
在暖气逼人的殿内,桑岚凭空感受到了一股冷气。
然而随着谢流庭微一眨眼,这种感觉便彻底消失,仿佛刚才的那些不过是他的错觉。男人见他没有反应,紧接着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这让等待着对方说些什么的桑岚微微一愣。
还没等他细想谢流庭略微异于往常的神态,手背上突如其来的冰凉的触感便让他浑身猛地一僵。
宽大、修长、冰冷——那是属于谢流庭的手。
男人的手掌轻轻从案几底下拢住他的,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
也是这时,桑岚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薄汗。
原来哪怕准备得再周全、在心底里告诫过自己再多次,他也仍是紧张的。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人又是从何而得之的呢?
谢流庭没有说话,桑岚也没有侧过头去看,从表面上看去,他们俩就好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伴侣。
倘若忽略掉那双交叠着的手的话。

帝王行宫正殿内,浅金色的流光将照得玉壁高墙照得灯火通明,其间管线奏乐,歌舞升平。
舞女飘摇妩媚的身姿吸引了殿中众人的视线,也成功阻挡了许多人暗中窥探的目光。
察觉到看向这边的视线骤然减少,桑岚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一直静绷着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下来,也因此,一直搭在手背上的那道触感就变得愈发明显。
谢流庭握在他手上的力道并不重,他只需要轻轻一挣就能挣开,但是桑岚在稍微思索过后,便任由着对方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还有些不习惯地僵直着身体目视前方,佯装自己是在欣赏歌舞。
至于不挣脱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举动确实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或许是因为……这人的手实在太冷。
像一块永远也捂不化的寒冷的坚冰。
就这么握了一会儿,谢流庭的掌心已经将他手背的温度彻底汲走,成功将那处的肌肤也变成冰凉一片。
桑岚沉默着轻垂了下眼睫。
一侧的谢流庭姿态从容地端坐于椅上,另一只空出来的手颇为闲适地把玩着桌上的瓷杯,辉光映下,显得那只手手指根根似玉,修长分明。从旁人的角度看,这位彧王即使是处于此般热闹的环境中,也总带着些不沾风雪的清寂。
但是有谢流庭自己清楚,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案几上,心神却被掌心的温度分走了大半。
桑岚的手和他本人一样,纤长又柔软,还带着自犹如春阳般的暖融。
谢流庭并不畏寒,此时却莫名为这份温度感到留恋。
突然,被握在掌心的手轻轻一动,谢流庭动作一顿,茶杯触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掩在桌下的手微微放松,就在他以为桑岚想要抽手离去时,对方却翻转手心,五指微张,力道很轻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像是被只从来不亲人的猫咪轻轻搭上了爪子,谢流庭几不可察地浑身一震。
他素来是极能静得下心、沉得住气的性子,但在这一时之间却没能完全按捺住,于是顺着心意偏过头看向了桑岚,而对方像是早知道他会看过来,同样微微侧了一点脸,一双恍若生了云中幽谷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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