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默许他传信的意思了。
他的话说完,却见桑岚最先露出的反应并非惊喜而是忧虑。
桑岚眉头一拧,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人,疑惑:“可是这样,若是让人知道了,不怕旁人说殿下闲话吗?”
他到底是漠北人,让人知道堂堂皇子妃平常与漠北方面还有沟通,恐怕会凭白惹人生疑,说不定还会被人大作文章,扣上顶私通外族的帽子。
而这人不仅让他写信,还让他使用自己的而非王府的信鸽,估计是担心他的父王瞧见不会相信。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心细如此……
“寻常女子嫁到夫家后都能定期回娘家去探望,王妃离家路远,虽不能常去探望,但写信聊以慰藉自然是可以的。”
谢流庭语调平缓,看似并没有将那些可能的后果放在心上。
“既然是寻常之事,孤又何惧他人道说闲话?”
当然,他亦不会给任何人说这些话的机会。
只是这些,谢流庭不会同桑岚说罢了。
“喂,谢流庭。”桑岚偏过头,他少见地没有用上敬称,而是直接叫了男人的名字,“你知不知道,若是……”
若是我别有异心,那你岂不是就要被我生生利用了。
“嗯?”
谢流庭温润一笑,不着痕迹地错开话题:“说起来,这是王妃第一次叫孤的名字。”
“很好听,以后也这样称孤罢。”
他倒没说谎,小狮子压着声音低低叫他名字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
刚刚在心底生出的一点点感动被这人一言弄得不上不下,桑岚转过头,有些无言以对:“那怎么可以。”
“但是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桑岚多谢王爷。”
“无妨。孤说了,王妃不必同孤言谢。”
谢流庭眯眼一笑。
很好,至少渐渐的,他的小王妃不再会提要给他什么回礼了。
眼见最初那时有些莫名让人心跳的氛围有重返的趋势,桑岚连忙垂下头俯身行了一礼。
“事已道完,若殿下再无他事,那么桑岚告退。”说着便直起身想要离开。
“王妃留步。”
没等他完全起身,谢流庭便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掌,力道很轻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王妃可否……再陪孤一会儿?”男人垂下眼睫,深邃的眉眼间恍若落雪般染上了一点点清冷的孤寂。
“今日,是孤母妃的忌日,孤……想同王妃多说些话。”
闻言,桑岚一愣,接着缓缓坐了下来,甚至不自觉地靠近了谢流庭一些。
“抱歉,我、我不知道。”
桑岚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下意识地握住了谢流庭的手腕,
他现在,该说什么呢?说节哀?可是嘉贵妃已经去世了太多年。
虽然面上不显,但是桑岚在急促地思考时眼睫会不自觉地轻颤,像是一只慌不择路的小鹿。
他的反应很好地取悦了谢流庭,男人被长睫所遮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王妃无须在意。孤只是太多年没想起母妃,想同人聊些与她相关的事。”
“……好。”
灿烂得仿佛要将整片天空所染红的霞光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缓慢地笼罩了大地,娓娓的叙述声在茶香袅袅的室内缓缓升起。
“其实,虽然说要同王妃说些与母妃有关的事,但实际上,时隔太久,孤连她的音容都已经不甚记得了。”
谢流庭单手替桑岚温了盏茶,接着用略带回忆的口吻说道:“孤只隐约记得,母亲是位相当温柔的人,纵使为平民百姓出身,却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孤自小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无论是品行,或是其他。”
桑岚听到这,倒是在心中无声地点了点头。
想起先前见到炆帝的几面,桑岚猜测谢流庭或许生得会更神似他的母妃。又加之这个男人沉稳的性格以及远超常人的情智,除去往后的成长之外,或许还有最初源于与自己亲近之人的影响。
况且,他隐约听人提起过,嘉贵妃生前颇受炆帝宠爱,自进宫以来便荣宠不断,从未有过失宠之时。
而她逝后,所有相关于她的事都成了宫中秘闻,炆帝亲自下旨,不允许有人私自提起贵妃的名字以及相关事宜。
她成了帝王的隐痛,自此以后,炆帝再未如此疼宠过一位后宫女子。
而这个生前芳华绝代的女人,死后却成了这枯骨筑起的高墙间的一道禁忌。
桑岚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搭在谢流庭手背上的手微微紧了紧。
“看得出来,嘉贵妃娘娘应当是一位很好的女子。”
谢流庭含笑看了眼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的桑岚一眼,随后轻声说道:“话虽如此——王妃可知有个词语叫做‘天妒红颜’?”
“怎……”桑岚一时之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话头怎么转到了这,但他忽地想起一件事——
嘉贵妃逝世时,当时的五皇子谢流庭,年仅六岁而已。
下一刻,男人沉润的嗓音响在耳畔。
“孤清晰地记得一件事——孤的母妃,死于皇后之手。”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即将袭来的、极深极沉的夜色,安静得如同絮语,但是从他口中的话,却如同平底一声惊雷,让桑岚的心猛地一跳。
他呼吸急促了些许,望进眼前人那双被浓墨所浸染的眼眸,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因为一时的发紧而带上了哑意。
“王爷……这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并无。”谢流庭轻缓地摇了摇头。
“那便好。”桑岚松了口气。
对于桑岚的反应,谢流庭面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意外,在明白缘由之后,心下又止不住地生出些柔软。
他原以为,小狮子会问他一些诸如“你如何确定是皇后做的”这般的话。
但是没有。
桑岚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他。
甚至没有追问整件事发生的经过。
谢流庭缓缓地、闷声笑了起来,那双素来漆深的眼眸里,仿佛被门外的霞光所渲染,染上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光亮。
“王妃怎的如此直接便信了?不担心孤此言是在蒙骗你么?”
“事关至亲,桑岚不认为王爷会将之儿戏,又蒙骗于我。”桑岚正色道:“若王爷真是这般人,我也不会在这里听王爷说起往事。”
谢流庭听着,心中一动。
于黑暗中行走如他,似乎真的遇见了一个再光明不过的人。
他的王妃,想必一直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长大。漠北王夫妇将他培养得很好,让他拥有勇气、智慧、以及面对强敌时的力量,同时又不失爱心、责任与应有的同情。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这样的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落在他的手里。
桑岚不知道谢流庭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仍沉浸在谢流庭方才说出的话中没有回神。
他发现,他忽然有些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人,是经历了如何的磨砺,才沉淀成了眼前这幅不动如山的样子。
当时不过一个六岁的孩子,母亲在时曾经那么受宠,而嘉贵妃的母家又并不如皇后那般有所依傍,就算是帝王的偏心也会招来后宫中更多人的嫉恨,更何况那时的帝王恐怕忧心更甚,又怎可能顾得上他——在这样的境况下,这人是如何熬过,又一点点长大的呢?
桑岚并不清楚,他的父母琴瑟和谐,漠北王更是顶着压力宣告了终身只娶王后一人,所以他从未体验过后宫的争斗。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
古往今来,所谓帝王的后宫,不过是一块埋葬了无数鲜花的坟地,那里的路,既崎岖又幽深。
桑岚猜测着,当时的谢流庭,恐怕也是拖着病体,在这条路上独自前行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谢流庭光看表情就能猜到桑岚在想些什么,他刚想劝劝小狮子别太忧心,免得身上的鬃毛都不够璀璨漂亮了,然而——
“王爷。”桑岚忽然出声,却问了个与当前所说的事完全无关的问题,“我可以问问,嘉贵妃在幼年时,都是如何称呼您吗?”
他的问题提得突兀,就算是谢流庭也有些不明觉厉,但仍旧回答道:“怀策。”
“怀策?”
“嗯。”谢流庭反手握住桑岚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怀策是孤的字,亦是母亲为孤取的字。”
“原来如此。”
桑岚点点头,接着,他抽开谢流庭的手,在男人愣神看过来的同时直起上身,向谢流庭的方向膝行了两步。
“王爷,请恕桑岚冒犯了。”
清亮又温柔的嗓音悠悠传来。
谢流庭抬眼,却只见眼前被一层阴影所覆盖,紧接着,鼻尖便蹭上了一层柔软的布料。
“少女”身上温暖的馨香源源不断地萦绕在鼻尖,让谢流庭久违地放松了心神。
桑岚就着跪立着的姿势,微微张开手臂环住了谢流庭,他笨拙地抬起手,搭在男人的背后小心地一拍一拍,嘴里还低声哄道。
“没事的、没事的。”
“过去的日子里,辛苦你了。”
“我们怀策,现在已经好好长大,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定也会平安的,对吗?”
桑岚轻柔的言语缓缓地环绕在耳畔,比此时天际的云霞要更加温暖,又恍若一阵飘渺的清风,温柔的同时又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嗯。”
男人沉声应了,顺势往桑岚的怀里不着痕迹地靠了靠。
谢流庭埋在桑岚被衣料所包裹的柔软小腹,那双黑沉凤眼中盛着的笑意多得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不假思索地抬手,在桑岚环抱住他的同时,就已经不轻不重地用不会引人察觉的力道环住了桑岚的柔韧的腰肢。
怎么办,他说这些原本是报了点博取同情的心思在的,因为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过于懵懂,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他并非是沉湎于过去而无法自拔的人。
懦弱者堕落于过去的伤痛中无法挣脱离开,而他将裹挟着仇恨与野心向前走去。
可是,桑岚表现的这么认真,真的——
谢流庭侧过脸颊,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揽紧了些,又借此掩盖住眸中过盛的光亮。
怎么办,他的小狮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这么好的人,既然已经属于他,那就再也不能放手了。
他既要博得桑岚的同情,亦要将自己的真面目一点点展现给他,哪怕他的小狮子已经足够聪慧,已经能够隐约察觉得到,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良善。
遇上桑岚之后,对于未来从来都是有条不紊地规划着前进的人忽地生出了一点不确定的期待。
他抱着一丝微薄的希冀,同时又在心中为这种可能的实现而心生无限的欢喜,他希望——桑岚在未来的某日能够喜欢上他,哪怕仅有一点,能够喜欢拨开外壳后满是黑暗的全然的他,而非谎言所堆砌出的虚假的面貌。
他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温馨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多久,桑岚很快就松开了谢流庭。
他重新坐回原位时,裸露在外的蜜色的肌肤上非常显眼地透着一层春桃似的粉,衬得他宛若云霞间掉落的仙子。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今日做到这样,其实已经是他的极限。
谢流庭等他慢慢地褪下羞意,躲闪着目光望过来的时候,才缓缓开口道:“看见王妃,又令孤想起一件有关母妃的事。”
“嗯?”
“母妃曾经说过,她很想去一次漠北,看看那里的草怎么长、鹰怎么飞,流水是怎样潺潺,而那里的人……又是怎样欢笑。”
“孤未曾去过漠北,但孤相信,王妃的故乡一定相当漂亮,对么?”
这一次,轮到桑岚没有回答他。
沉默半晌,桑岚抬起头,直直地对上谢流庭的眼,他的神色认真,眸中光辉四溢,语调却低沉得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又神秘的故事。
“谢流庭。”他说。
“你知道吗,在我们草原,有一种名叫塔格里的花。”
“它只会在深冬时节开放,透过凝结的冰、厚重的雪,一点点地向上生长,又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开出花来,它们的花梗很硬,花瓣像是最细的雪。最后,当一阵很强大很强大的寒风吹来的时候,那些花瓣便会一点点飞舞起来,冲上很远的天边。”
“隔着很远的距离,从一个方向飞起,又自另一个方向降下,它们的行踪毫无规律,因此被漠北的子民称为‘自由的使者’。”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同你说的。”桑岚顿了顿,他有些口干,却并未打算喝水,而是继续用那种沉缓而温柔的语调继续说道。
“在我们那里,人们会把失去的人比作塔格里花,他们认为,亲人的灵魂会在下一次花开的时候到来,随着漠北的风晃遍一整个草原,看尽所有的景色,最后又回到他们的身边。”
“你说。”
桑岚的声音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而变得有些沙哑,但他抬手婉拒了谢流庭递过来的茶盏,一双眼睛明亮如炬。
“你说,嘉贵妃她,是不是早就已经去到了她所向往的草原,在那里游玩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等到你去到那里的时候,也会降落在你身边,欢迎你的到来?”
“对了。”说到这里,他展颜微微一笑,“听闻我刚离开漠北的时候,塔格里花就已经开过了一次——分明不是花开的时节。”
“那会不会是——我已经提前为你,见过了你的母亲呢?”
他话音刚落,腰间便传来一股大力,下一瞬便被人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埋在谢流庭的怀中,闻着鼻尖传来的清苦的草药香气,桑岚微微一愣,但只顿了片刻,便轻轻抬起手环住了这人的脊背。
“孤……”
谢流庭张了张口,却莫名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感动的,自母亲逝世以来,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诸如此类的安慰的话了。但比起感动,让他更加无法抑制住心绪的是眼前这个人。
纵使并非出于情爱,可是眼前这个人,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的真心诚意、他发自于心底的柔软,让谢流庭实在是有些无法压抑住即将溢出心底的喜爱。
谢流庭生怕拥抱的动作再晚一点,他就要忍不住去亲吻眼前这个人。
他忽然唾弃起自己的无耻,他为了引得心上人侧目的示弱,何德何能能够换来对方如此真心真意的相待?
桑岚被人用力抱着,只以为对方是不想自己看到他露出脆弱的一面,便努力放松下来,任由人抱着。
他试探着抬起搭在男人背后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过了许久,或许是气氛太好,一些话便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如果有机会的话,殿下同我一起回漠北看看吧。”
话说出口,两个人俱是一愣。
“好啊。”
谢流庭应。
被询问的人应得很快。
反倒是说出这个提议的桑岚沉默地住了嘴。
互相拥抱着的两人,一个人说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实现的安慰,而另一个人却暗自将之放在了心里,慎之又慎地当了真。
在来到大晟之前,桑岚就不止一次地惊醒过自己,万不可与人产生过多的牵扯,纵使产生了一丝丝的羁绊,也要不着痕迹地小心斩断它,因此,他一点多余的情感也不能产生、一点多余的人情也不能欠下。
所以,他先前才那么紧要地想同谢流庭撇开关系。
可是,他方才做了什么呢?
他以一个虚假的身份,面对着一个不可能长久陪伴的人,许下了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
意识到这一点,桑岚忽地用了些力,悄声推开了环抱着自己的人。
而谢流庭也并没有过多地纠缠,顺着力道就放开了他。
“王妃怎么了?”
“没事。”
桑岚偏开脸颊,无声地吐了口气。
他忽地生出了一些害怕与不确定,但他并不知道这些情绪的来源是什么地方。
他以为这只是因着自己方才的松动。
但是,其实连桑岚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安慰谢流庭时说的是愿他平安——经过了这段时日,其实他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盼望着谢流庭死了。
相对无言,最终是谢流庭含着笑意缓声开口。
彼时已日暮西山,天际已经隐隐可以窥见黑夜的影子。
男人语调和缓,像是即将到来的幽夜的低语。
“先前,孤已经告诉了王妃孤的字。”
“那么现在,孤可以知道——王妃的乳名吗?”
桑岚一顿,但还是轻声答道——
“塔塔,母妃为我取的小名,是出自于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塔格里花。”
“好,塔塔。”
孤的塔塔。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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