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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谢苏说静观其变,心里也知道今晚恐怕不能善了,比起台上盛放在错金木盒里的药方,他注意温缇的动向更多一些。
台上的侍者已经推开木盒盖子,向台下宾客展示那张被蜡印封住的药方。
明无应忽然道:“那个正往台上走的是什么人?”
谢苏凝神看去,见一个衣着华贵、遍身金玉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往台阶上走,面色酡红,醉醺醺的,显然是已经酒醉,连面具都没有戴。
身边立刻有侍者上去,想托他一把,却被他一挥胳膊赶开,另外一个侍者靠近,轻声细语,动作轻柔,这才将面具戴在他的脸上。
只听得贺兰月“哎”了一声,谢苏低声道:“你认得?”
贺兰月奇道:“他叫郭乾,宝云坊里这些地痞流氓,他是混得最差的那一等,好赌又好色,烂得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又常常欠账不还,醉月楼从来是不让他进门的,今天是怎么——”
片刻之后,高台上的侍者自然给了他们答案,这个郭乾就是药方的主人。
前几日售卖仙药,已经令他赚得盆满钵满,在这醉月楼里过了几天醉生梦死的日子。
可是醉月楼有规矩,售物之时,物主也要亲自上台。
原本大家都戴着面具,能认出郭乾的人不多,可是他醉醺醺的,一时忘了戴上面具,倒是让贺兰月给认了出来。
贺兰月嘲弄道:“这种货色,他能拿得出仙药?”
今夜这张仙药药方势必要炒出天价,这郭乾如此轻易就在众人面前露了形貌,钱货交割之后,只怕不到后半夜他就会被人劫杀。
谢苏心知郭乾绝不会是药方的主人,只是抛出来作个挡箭牌的。
那个郭乾不知道是醉还是蠢,上台之后兴致高涨,洋洋得意地环顾台下,听着宾客们竞相出价,很是陶醉,几乎站立不稳,要从台上摔下去。
一旁的侍者见状,命人从下面搬上来一把椅子。
高台之下,那两名搬动椅子的侍者于温缇擦肩而过。
温缇向后退了一步,看似让路,却不着痕迹地抬了抬手。
侍者们将椅子搬上去,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住郭乾。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像是沉沉睡去,形似一团烂泥,可是片刻之后,整个人又精神百倍起来,中气十足道:“等等!”
一旁的侍者尚不解其意,郭乾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抢过木盒抱在怀中,大声道:“我不卖了!”
高台上有数只明灯,台上人的一举一动,下面看来都是十分清晰。
郭乾的怪异之举,自然引得台下宾客都注目在他身上。
谢苏的目光却望向了温缇,她稍稍后退,将自己藏在宾客之间,毫不起眼。
鬼面人用蛊控制他人心智,谢苏已经见过许多次,很是知道这蛊术的神妙之处。
看那郭乾忽然出尔反尔,双目之中不再是醉意,而是一片空茫,谢苏就知道是方才侍者们搬椅子上台的时候,温缇在上面动了些手脚。
比如说,放了一两只蛊虫上去。
众人环伺,如自己在逐花楼那般硬抢是下下策,温缇是想用蛊术控制郭乾。
明无应却道:“未必能如她所愿。”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台上几名侍者在最初的愣怔之后,已经恢复如常。
他们都戴着面具,瞧不出神情为何,却是逼近了郭乾,连连柔声劝阻。
身在台下的人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有些眼力的人却都已经看出,那些侍者的站位将郭乾的数条出路全数封堵。
醉月楼提供场地拍卖,会从中收取大笔的佣金,上台之前一切好说,上台之后若是卖家反悔,醉月楼也有自己的手段。
那郭乾连声嚷嚷,就是抱着木盒不撒手,台下已经汇集不少侍者,将高台围得水泄不通,另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出来打圆场,反倒令台下嘘声阵阵。
温缇如此行事,却是有些想当然了。
若郭乾执意不肯卖出药方,为使拍卖会不中断,醉月楼的人必是要先将他带下去,稍加验探,未必查不出温缇在郭乾身上动的手脚。
一旦郭乾被带走,再想从他手中拿到药方就更加困难,只怕这瞬息之间,温缇就要铤而走险。
谢苏在逐花楼里抢过承影剑,此时很清楚温缇心里在想什么,知道她按捺不住,马上就要出手,低声道:“我去找她。”
他刚刚起身,就看到台上的几位侍者忽然散开。
郭乾被温缇的蛊术控制,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毫无感情:“你们是说,今夜我非得把这张药方卖出去不可?”
他前一刻还醉醺醺的,现在又十分清醒,几个侍者对视一眼,均已察觉出异样,仍道:“正是,醉月楼的规矩在此。”
郭乾又道:“那我只想卖给她。”
他伸手向台下一指,温缇缓缓走上了高台。
几名侍者稍稍一怔,连那管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醉月楼的拍卖场上,往往是价高者得,但若是买卖双方自己愿意,只是想借醉月楼过个明路,也无甚不可。
管事稍一犹疑,温缇已经上台,走到郭乾身边,伸手欲接木盒,淡淡道:“佣金分毫不差,这样也不可以吗?”
管事点点头,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台下无数宾客今夜原本就是为了来抢夺这张药方,又是见到卖家出尔反尔,又是见到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女子,轻描淡写便将药方拿下,一时群情激愤,连声叫骂,说是药方珍贵,醉月楼必是自己找人扮作买家,做这一窝里左手倒右手的生意。
那管事急于安抚台下宾客,从郭乾身边稍稍走开,温缇便要将木盒拿到自己手中。
只要醉月楼没有异议,这笔生意便可敲定。
谢苏心道,只怕未必能有这么顺利。
这念头在他心底一过,当真好的不灵坏的灵。高台之上,温缇握住木盒发力,却没能将它从郭乾手中给抽出来。
郭乾忽而摘下面具,茫茫然向四周环顾一圈,像是忽然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一样,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才落到温缇和自己同拿的木盒之上。
明无应看着台上,说道:“温缇的蛊术好像出了些差错。”
那郭乾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紧紧攥着木盒,却不撒手,更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一样,神情古怪。
温缇低声道:“你已经将此物卖给了我。”
若是寻常什么人被她下了蛊虫在身上,又听到她如此命令,一早安静下来。可是郭乾色迷迷地一笑,目光在温缇身上扫了几圈,口中却道:“是吗?”
他忽然伸手向温缇的肩上摸去,温缇与他原本就站得极近,手中又攥着一只木盒,又分出一半心思注意着那些侍者的动向,一时来不及躲,竟被郭乾摸到了肩膀,目光霎时间一冷。
明无应忽道:“不好!”
下一瞬,众目睽睽之下,那郭乾摸过温缇的整只手掌已经转为青黑色,蛊毒蔓延,瞬间攀到了他的脸上。
他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是窒息了一般,口鼻中均涌出黑血,退后两步,从台上摔了下去。
郭乾身上皮肤变色,吐出黑血,一望即知是沾染了剧毒。
他尸身跌落之处,宾客们大惊失色,四散而逃。
温缇将木盒抱在胸前,冷冷环顾四周。醉月楼的管事此刻才反应过来,右手一抹,袖底飞出几枚暗器,去势极快,与温缇已经是咫尺之遥。
一道白影飘渺落下,只听得叮叮数声,管事的暗器已经被击出,飞向台上的数盏明灯。
暗器所过之处带起劲风,将灯芯全数截断,四周一瞬陷入黑暗之中。
管事两鬓冷汗涔涔,要挡下他的暗器不难,可要后发先至,一瞬间将所有暗器击向灯盏,无一错漏,这妙到毫巅的手法却是生平仅见。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管事已觉一柄森冷长刀架在自己颈中,挟持他的人大剌剌从他肩上一捋,手指一错,已卸掉他双手关节,再不能施放暗器。
那声音也是飞扬跳脱:“您老人家帮帮忙,送我们出去,如何?”
眼见又一人来到台上,不见他如何动手,那些侍者便都轻飘飘地掉了下去,管事暗暗咬牙,答应道:“好,我带你们出去。”却拼着被长刀刎颈,反向滑出半步,踩在台上一块凸起的芍药花石刻之上。
纵然整个大厅都陷入漆黑,可管事对这台上一应事物都熟记于心,一脚踏下,只听高台之中机括声响起。
一个巨大的牢笼从天而降,将台上众人关在其中。
明无应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方法那么多,非要挑最麻烦的那一种。”
贺兰月一脚将管事踹倒,上前握住一根栅栏摇撼了一下。
那栅栏都是玄铁打造,成人手臂一般粗细。贺兰月大喊道:“你能不能别说风凉话了?”
宾客们或散或逃,却有密密的脚步声传来,是此地侍者发出信号,醉月楼的人匆匆赶来,将此处高台团团围住。
那管事跌坐在地,挣扎着将脱臼的双手护在胸前,沉声道:“你们跑不了了。”
明无应微微一笑:“那也未必。”转向贺兰月,又道:“方才进这拍卖场之前,见着你以术法给人传信,那人也该来了吧?”
贺兰月将长刀一挽,说道:“你——要是有其他办法,我也不想麻烦我的朋友。”
谢苏却并未留意贺兰月何时向外传过信,他耳力过人,此刻在黑暗之中,又较平时灵醒,听到厅外另有一队人赶来。
随着几人拍掌之声,厅中有人点灯,渐渐亮起。
台下自然是被醉月楼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入口处却有艳丽红绸,一路如水波一般推进来。
红绸之上,缓缓走来一个女子。
她一步一步,腰肢款摆,走路极慢,落地无声。
她身上全无金玉珠饰,只穿素色衣衫。因为这天下再华丽的首饰,再明艳的刺绣,在她的身上,也只会黯然失色。
女子走过之处,醉月楼的侍者们纷纷低下头,仿佛她的美丽是利箭,穿过眼睛,钻进心里,就再也逃不脱了。
风华绝代,世无其二。
红绸铺到高台之下,女子也走到高台之下,扬起脸来,与贺兰月相视一笑。

今夜醉月楼中人头攒动,只有一半是为仙药药方。
另一半是为了一睹花魁娘子繁清的风姿,谁若能得她赐酒一杯,做她的入幕之宾,当是世上最快活的人。
此刻,这位宝云坊中鼎鼎大名的花魁娘子就站在高台之下,身后是两名清秀的侍女,捧来酒壶与酒杯。
她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将壶中酒注入杯中,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台下便有许多人连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她,喉咙发紧,心潮涌动。
可繁清执着酒杯,却是莲步姗姗,走上了通向高台的台阶。
厅外有另一名管事匆匆而来,见着繁清,似乎颇为忌惮。
“您来这里做什么?”
繁清轻轻挪步,面朝那管事,说话之前,先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当真如朝云流霞一般,令人目眩神迷。
“自然是来赐酒了,这里面有我看中的人。”
管事站在台阶之下,并不敢直视繁清,声音却很坚决:“他们在醉月楼里闹事杀人,按规矩——”
“你的规矩是规矩,我的规矩就不是规矩吗?”繁清微微一笑,“喝了我送的酒,今夜就要跟我走。”
管事略一沉吟,繁清又道:“半月之前,楼主离开宝云坊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楼中一应事务,由您做主。”管事说话时似乎很不情愿。
繁清含笑道:“是啊,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
她转过身,就要将酒杯送入牢笼之内。贺兰月移动脚步,已经向繁清伸出了手。
那管事忽然抬起头说道:“您的规矩,是今夜只赐一杯酒,只给一个人,现在这玄铁牢之内可有三个男人,不知道您选中的是哪一个?”
这管事不卑不亢,见机极快,立刻用繁清的话来堵她自己,逼着她只能带走一个人,其他的人还是必须留在这里。
谢苏不动声色上前半步,握着承影剑的右手虚虚前移,若是事态有变,出招只在片刻,他也没觉得这玄铁栏杆就能拦住自己。
倒是明无应见到他这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嘴角勾了勾。
“谁说我的酒要给这几个人喝了?”繁清神情自若,伸手向牢笼中一指,“我选中的人是她。”
牢笼之内,温缇刚刚打开木盒,将药方掖入衣袖藏好,她自然知道谢苏几人是来救她,又见局势几度变化,未曾开口,此刻却被繁清用手指住。
繁清回头望向那不发一言的管事,声音含笑,说道:“我有说过只挑男人吗?”
谢苏心道,几人之中,温缇修为最低,而动手夺取药方是她,毒杀了郭乾也是她,繁清今夜将温缇救走,他们三人倒是想什么时候脱身都可以。
他以目光暗示,温缇也已会意,走到铁栅栏边,接过繁清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繁清又道:“至于这三个人么,都是这位姑娘的护卫。今夜我要与你们家姑娘……就请你们在房间外面守一守了。”
她句句声声都是要保下笼中的所有人,那管事不怒反笑,点点头道:“繁清姑娘的吩咐,在下自当照办。可是姑娘也别忘了,您这个赐酒的规矩,只到明天早上。”
繁清认真道:“这是自然,明早之后,他们由你处置。”
那管事上前一步,按在台下一处隐蔽位置,机括之声再起,数根手腕粗的铁索将牢笼吊了上去。
繁清向贺兰月眨了眨眼睛,佯装嗔怒:“还等什么?快跟我走。”
她转身走下台阶,踏上红绸,路过那管事的时候,连看也没有看他。
贺兰月摸着头傻笑一声,跟了上去。更多侍者围过来,虽然没有动手,却将厅内通道全部把守住,不留任何逃跑的机会。
明无应笑道:“走吧。”
谢苏让温缇走在自己身前,这才随着繁清走出此厅。
到了外面,繁清便在一顶软轿之中坐下,四面轻纱垂落,隐约可见她身形。
谢苏几人随行轿边,这一路却是横穿整座醉月楼,从地下的拍卖场上到第一层,再由第一层去往第二层。
红绸过处,宾客们翘首以盼,见到轻纱之后繁清的曼妙身姿,便软倒了无数人,只觉得见她一面,即使隔着一道纱幔,也此生足矣,又深恨得她赐酒的不是自己,看向谢苏几人的目光艳羡嫉恨,若不是他们脸上都戴面具,怕是要被人描摹下相貌,在坊中买凶杀人。
至于那些醉月楼的侍者,自然是从始至终须臾不离,直到看着他们走进绣房,依旧等在外面,看样子是要一直站到明天早上,将他们全部拿下。
绣房之内重重帘幕,用香甚重,是极华丽富贵的女子闺房。
繁清被侍女从软轿中扶出来,直接扑到了榻上,由侍女揉按她双腿,从膝盖至脚踝一寸寸地捏过去。
贺兰月将背上长刀放下,走了过去,问道:“疼得厉害么?”
繁清抬眼瞪向贺兰月:“要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走这么远的路。”
贺兰月笑道:“好吧,算我欠你一次。”
几人一进绣房,便将面具摘下。隔着重重帷幔,谢苏和明无应坐在房间的另一边,早有侍女上来奉茶。温缇却走到了一边去,推开窗户,望着外面的夜色。
明无应似乎对繁清饮茶的品味很是认同,赞了一句,凑近谢苏,低声道:“看出什么来了?”
繁清姑娘的双腿似乎有旧疾,是以行走极慢,要坐软轿。刚走出那拍卖场时,谢苏就已经察觉。
明无应失笑道:“木头。”
谢苏被点了一句,这才明白过来,繁清与贺兰月极为熟稔,关系亲近,想来情谊甚厚。这情谊不是朋友之谊,而是男女之情。
想破这一层,谢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师尊说这个做什么?”
明无应悠然道:“方才这繁清姑娘看了你好几眼。”
谢苏早知道明无应说话一向随心所欲,却万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若是换了旁人这么说,恐怕他立时就要恼了,答话时声音不自觉就高了两分:“贺……他才不会这么不讲理。”
“的确,”明无应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可是我不讲理啊。”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谢苏脸颊一热,移开视线,遮掩一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非但没有品出茶香,还险些烫了舌头。
帘幕之外响起繁清含着笑意的声音。
“我看他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可没有别的意思。”
帘幕一动,是贺兰月扶着繁清缓缓走过来。她大约是当真有些腿脚上的毛病,走路极慢,在谢苏对面的软椅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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