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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坐忘台下虽有禁制,只有身负修为之人可以进来,寻常人则只能看到一片无边荷塘,但这几日无数流民涌入天清观乞求一条活路,谢苏几人都是数日不眠不休,就连天清观的弟子都无暇来台上洒扫。
这山河璧是前几日就被人掉包,还是丛靖雪中毒之后,他们离开天清观时才被人拿走,已经不可查,抑或是……拿走山河璧的人就是国师自己。
谢苏自见到山河璧时,就有种异样感觉,想过自己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是不是就封在这面玉璧之中,而今他们晚来一步,玉璧已经丢失,却是多思无益。
只是从他们进入金陵城中,一切的事情都好像被人牵引,受人摆布。
种种看似毫无关联之事,千头万绪地搅缠在一起,却总是会适时出现一个线头,将他们带入局中。
这受人算计的感觉,就好像行走在浓雾之中,只能看清脚下的路,心里却知道前方必有一处断崖,在雾中走得越深,就越要走到那无路可走之处。
明无应忽道:“谢苏,抬头。”
谢苏做了明无应这么多年的徒弟,对他说的话作出反应,早已习惯成自然,自己还没觉得什么,便已经顺从地抬起头来,对上明无应的眼睛。
他的眼瞳深沉漆黑,眼底却像是幽微生光,目光之中有淡淡的笑意。
“觉得不悦吗?”
被人算计,眼前全是迷局,又处处落于人后,心中自然不悦。
明无应又道:“那觉得不安吗?”
谢苏答话之前,却是先微微一愣。若不是明无应提起,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不悦和不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他心中觉得不痛快,略有燥意,却自始至终没有害怕的感觉。
谢苏摇了摇头。
明无应笑了笑:“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是跟你在一起。这答案在谢苏心底一瞬浮现,几乎就停在舌尖,被他自己咬住了。
明无应眼神一动,谢苏无端觉得他已经将自己看透,这句话说出口与不说出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不用告诉我,”明无应轻描淡写道,“只要你心里记得就行。”
谢苏低下头,这才后知后觉,明无应是在安抚他。
恰在此时,远处有风声袭来,不止一人。
明无应扬声道:“方司正,我在这里。”
御剑而来的人正是方长吉,他单手提着一个人,于空中向下一望,落在坐忘台之上。
跟在他身后的却是贺兰月,二人距离极近,彼此之间气息毫无掩饰,显然是一道来此。
贺兰月向谢苏走近几步,脸上笑容颇为灿烂。
谢苏问道:“你将繁清姑娘送回去了?”
“是啊,”贺兰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狗六儿也找到了,咱们出去的时候,他就在座位下面藏着呢,我把他先留在醉月楼里了。这臭小子大概是记恨我不带他走,看见我那个眼睛瞪的,一句话也不说。”
谢苏点点头,又问道:“你与方司正认识?”
贺兰月哈哈一笑:“清正司坐落这金陵城中,想不认识也不行啊。”
他又靠近谢苏耳边,压低了声音。
“他还想招揽我去清正司为他做事呢,我跟他说,他有什么明面上不好做的事情,出钱雇我了结麻烦,该怎么做是要听我的。我若是进了清正司,日后岂不是大事小情我都得听他的了?这买卖蚀本,我疯了才会答应。”
贺兰月虽已压低声音,但同在坐忘台上,修仙之人耳聪目明,方长吉早已听到了,只是微微一笑。
明无应好整以暇道:“方司正来就来吧,这是带了个礼物?”
方长吉将手上提着的那人向前一推,说道:“我接到消息,便赶来了,在观外看到这位知昼真人正要外出,我出声喊他,他反而要跑。”
知昼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上,又被方长吉捺着肩膀提了起来。
方长吉把话说得客气,但知昼头发散落,衣袖撕开一个大口子,显然是不久之前刚跟人动过手,应当是不敌方长吉,被他擒来的。
明无应笑道:“这位知昼真人可是童老头的心腹,在天清观中一人之下而已,方司正就这样将人提来了,不怕日后国师跟你算账吗?”
贺兰月说道:“方才我也看见了,他鬼鬼祟祟的,分明就是要跑。要不是心虚,为何见着我们就跑?给城中百姓下毒一事是不是你做的,说!”
他大步流星上前,抬手便在知昼的肩上推了一把。
这知昼的修为不高,登时跌坐在地上,目光慌乱,神情惶恐,连声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没有下毒……”
明无应笑了笑:“这就奇怪了,你若是连下毒之事都不知道,此刻应当是一片茫然,还能这样清楚否认?”
知昼低下了头,身形微微一颤。
方才贺兰月那句话不过是震慑恐吓,原本无心,可知昼的表现分明是知道桃花疫实为有人下毒。
他裂开的袖袋之中露出一物,贺兰月眼尖,伸手便拽了下来,是一只乾坤袋,他将袋口颠倒,从里面倒出来一大堆东西。
这位知昼真人着实有几分痴气,袋中装的少有金银细软,多的是古卷典籍。
那些典籍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书页陈旧,脆得很,被贺兰月这么随便一倒,落在地上就散了架。
知昼面露心痛之色,连忙跪倒,将那些典籍小心收拢。
其中不少典籍都是谢苏在藏书阁里见过的,因为太过珍贵,都以术法小心保存,只能在藏书阁内借阅,是不许带出去的。
知昼将这些典籍偷了出来,又在夜深人静之时溜出天清观,显然是要逃跑。
贺兰月逼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知昼委顿于地,双眉紧皱,神情中竟好似有一丝痛苦。
贺兰月无意中低头看去,目光忽然一凝,随即俯身,从一地散乱的典籍中挟起一张薄薄的符纸,盯着知昼,问道:“这符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谢苏见他神色凝重,上前问道:“怎么了?”
贺兰月目不转睛地看着知昼,片刻后才将符纸放在谢苏手里,正色道:“我帮人调查事情,从来都是用这种符纸传信。”
他暗中探查金陵城中瘟疫一事,原本就是受人所托,拿钱办事,这才发现最先患病的人就是那群小乞丐,又一路跟着狗六儿进入了醉月楼。
今夜贺兰月遇到谢苏,知道了城中瘟疫其实是有人下毒,又寻得了药方,在解池取到了可以解毒的天魔血,他将繁清送回醉月楼中,便将瘟疫起源、治疗之法一并用符纸传信。
可这张符纸却在知昼的手中。
谢苏心思转得极快,问道:“他就是你的雇主?你从没有与他见过面吗?”
贺兰月皱眉道:“来找我的人都是身上有麻烦事,多的是不愿露面的,大都是找了中间人。我这里向来是先付帐,从不管雇我的人是谁。有时候知道得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谢苏垂下眼皮,淡淡看着委顿于地的知昼。
“是你在查桃花疫的事情,还是国师?”
知昼浑身一抖,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不说,我也有很多办法让你开口,”明无应漫不经心地望着知昼,“只是你要想清楚,有些法子用过之后,你的魂魄还保不保得住。”
知昼沉默片刻,抬起头来。
他原本面若好女,是极清隽秀美的长相,可是此刻神色灰败,闭眼之时,流下两行清泪,心如死灰一般。
再开口时,知昼声音喑哑,仿佛被风沙锈蚀。
“将观中那些在上一次桃花疫中死里逃生的人找来,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上一次桃花疫时,也有许多流民进入了天清观。
他们原本都染上了瘟疫,却在天清观中痊愈了,童碧山就是因此得到上一任国君的册封,被尊为国师。
数日之前,知昼从观外领来几十名百姓,他们都是曾在上一次桃花疫时在天清观中捡回一条性命的,或走投无路,或心存善念,来到天清观中,为观中病患擦身喂药,煮饭洒扫,一直到现在。
小神医察觉这些人染过一次桃花疫后就不会再得病,原本是想从他们身上找出些治疗桃花疫的法子,可是后来就发现这一次的桃花疫不是瘟疫,而是有人下毒所致,便将此事搁置了。
此刻谢苏将这些人都汇聚在药堂的庭院之中。
他们多是穷苦百姓,没什么见识,见到修仙之人,只会唯唯诺诺,还以为是这几日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要被赶出天清观去,大多低着头,畏畏缩缩的。
知昼站在阶下,目光扫过众人,似乎非常疲倦。
“你们可以探一探这些人的神魂。”
聚魂灯的运转之法,谢苏已经掌握得十分纯熟,此时内景之中明光照彻,便向距他最近的一个人看去。
这一眼看去,谢苏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寻常人有三魂七魄,借助聚魂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这些人的神魂却是一团模糊,几乎只像是一团莫可名状的灰雾。
神魂是为一个人性命之本源,是人之为人最玄妙最独特的地方。而眼前这几十个人神魂的异样之处,只有一个解释。
明无应淡淡道:“他们都不是人。”
知昼低声道:“验过神魂,还请让他们离开此地,我要说的事情,他们知道了,对自己并无益处。”
他神色之中灰心丧气,一望即知。方长吉惊疑不定,只好先将这些人带了出去。
庭院之中恢复一片沉寂,知昼颓然道:“你们已经知道国师就是天魔了。”
贺兰月性子急,追问道:“是,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跟国师有什么关系?你快说!”
“他们……并不是人,起码不是同你我一样的人,而是天魔种。”
知昼长叹一声。
“上一次桃花疫时,他们都是些小孩子,染上疫病,命在旦夕,是被国师治好的。其实不是治好,也可以说他们早在那个时候就都已经死了,国师在他们体内留下魔的种子,占据他们的身体,长大之后,从外表看起来,竟也与常人无异。
“国师选了这些幼童,是因为天魔种毕竟是异类,若是小孩子,又因为桃花疫病过一场,性情变了,也不会有人察觉。
“我察觉此事时,国师说为了救他们的性命,只得如此。可笑啊,我发现国师就是天魔,可我自小跟随国师,视他如师如父,敬重爱戴,如若神明,又见这些天魔种并不作恶,与寻常百姓无异,所以始终将此事深埋心底。
“可后来我发现,国师又用了别的法子,将这城中百姓不断替换成天魔种……”
自知昼开始说话的时候,小神医就拧起了眉毛,此刻追问道:“什么法子?”
知昼眼神黯淡,说道:“诸位来到天清观,难道没有听说过,城中无法生育的人家,常来观中祝祷求子,极为灵验吗?”
这话一出,庭院中竟有片刻无人说话,只有一片寂静。
方长吉皱眉道:“你是说国师将——”
“正是,”知昼黯然道,“那些人家以为来观中求得一支黄菊,便可得偿所愿,其实那就是一朵普通的菊花罢了,是国师在那些妇人的腹中种下了天魔种。”
贺兰月问道:“那你雇我查桃花疫的事情,是什么用意?”
“我只知道上一次桃花疫时,国师将逃入观中的幼童都替换成了天魔种,却始终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这一次疫病卷土重来,我心中实在害怕,趁国师不在观中,想设法查清此事。”
谢苏冷然道:“你害怕的是,桃花疫从头到尾就是国师一手策划。”
知昼闭了闭眼,轻声道:“是。其实天清观的权势早已大不如前,陛下偏重实务,不喜修仙论道,对国师也越来越敷衍……”
方长吉轻声道:“若是此时再来一场桃花疫,国师现身救世,天清观的地位便无可动摇。他再借治疗用药,将城中百姓慢慢替换成天魔种,这——”
小神医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温缇此前一直只是聆听,并未多言,此刻忽然返身向丛靖雪所居的小屋跑去。
房门打开,丛靖雪扶门而出,苦笑道:“我已经都听到了。”
片刻之前,他刚刚饮下天魔血。
谢苏身法最快,已经到了丛靖雪身边,借聚魂灯的明光看过他的三魂七魄,此刻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小神医也匆匆跑过庭院,拉住丛靖雪的手腕探他的脉象,温缇一张脸已经雪白。
谢苏见明无应靠近,退后半步,给他让开位置。
明无应探了探丛靖雪的气海,并未觉得他此刻体内有什么异变。
小神医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他身上的毒倒是解了。”
丛靖雪将衣袖挽起,臂上连片的红疹已经退去,连一丁点儿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知昼低声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他自小被国师养大,对国师敬重爱戴,感情实在深厚,若非如此,也不会一直替国师保守秘密。
可此次桃花疫,城中实在死人太多,知昼心中惧怕,趁着国师不在城中,这才连夜逃跑。
方长吉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知昼真人,还得请你先留在清正司中。”
闻言,知昼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明无应忽道:“你今夜逃跑,就只是因为这个吗?”
他的眼神清明锐利,知昼竟不敢直视。
良久,知昼才低声说道:“我疑心桃花疫的事情,前几日国师护送长公主去往清水行宫,我入他居所,翻阅手札,发现了另一件事。”
知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国师乃天魔之身,神魂阴寒无比,凡人躯体无法长久承载,每隔数十年,他就会换一具皮囊。这皮囊也不是随意挑选,需得自小服药,修习功法……”
明无应轻蔑道:“他选中的下一具皮囊就是你。”
知昼面露痛苦之色,颈中青筋暴起,嘶吼道:“我当他是我的师父啊!他将我养大,教我识字,教我道法……”
他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明无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向方长吉,问道:“进金陵城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国师从山中引水,连通城中水系,城外运河,还用术法造了个什么东西来着?”
方长吉神色一变:“万水之源,就在清水行宫。”

唯一一点光亮,便是山下的清水行宫。
在这样无星无月的夜里,这光亮丝毫没有温暖之意,反而显得万分诡异。
高处有宫殿青色的群影,万顷林木寂然无声,只有自行宫奔涌而出的数道江河水声滔滔。
与其说这里是一座行宫,不如说是一片园林。
方长吉押着知昼,还未进入行宫,便发觉此处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里是行宫,更有万水之源连通数条河流及运河,那位跟陈朝皇帝一母同胞,天下最有权势的长公主,此刻也暂居于此。
然而一路行来,他们连一个守卫都没有看到。
仿佛这座行宫之中,有人正等着他们过来,已经提前将他们在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麻烦都拨开了。
谢苏与明无应并肩而行,走在行宫的主道上。
两边均是参天巨木,夜色里树影森森,近处则有一座座铜铸的瑞兽,连脚下都铺着雕有吉祥纹路的方砖。
贺兰月解下背上长刀,握在手中,不远不近地走在谢苏的另一边。
大约是知道国师在此,一进入清水行宫,知昼便有崩溃之态,方长吉带他来此,正是为了要与国师对峙,此刻见他几乎双腿瘫软,无法行走,不得不押着他走在最后面。
而丛靖雪解毒之后甚为虚弱,又暂且不知道那天魔血究竟会对他造成何种影响,只好先将他留在天清观中,由小神医和温缇从旁照顾。
谢苏走在明无应身边,听到前方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水声,知道万水之源就在那里。
此地是围绕水源而建,先有万水之源,后有行宫宫殿。
所以这条主道通往的并不是高处那一片巍峨宫殿,而是那处由国师主持建造的万水之源。
从这里流出的数条江河不仅与金陵城中水网相连,更流向四面八方,供养了万顷良田,无数百姓。
然而越靠近这里,谢苏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不是因为知道了国师就是天魔,也不是因为这偌大一个清水行宫,竟然连一队侍卫都没有看到。
而是因为一个怪异之处,在今夜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谢苏心头。
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漏掉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向明无应道:“师尊。”
“怎么了?”
“我觉得有些事情好像……今夜先是丛靖雪中毒,再是我们进入宝云坊找药方,最后到了解池,就像是有人引着我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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