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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被他踩在肩膀的男子身形稍厚,只觉肩上一沉,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砸中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看脚边,却什么也没发现,兀自纳闷。
谢苏无声落地,抬眼时正巧看到温缇的身影没入拐角之后,便追了上去。
此处应当已经进入地下,走廊之上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墙上挂着的灯盏却并不很多,显得有些昏暗。
几息之间,谢苏已经追到了温缇身影消失的那个拐角。
就在他迈步而出的一刹那,谢苏敏锐地感知到,周围好像有些异样。
然而他尚未落下脚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推入了拐角之后的一道暗门中。
谢苏眼前一黑,只觉得身上突然有一瞬变得十分寒冷,不假思索拔剑出鞘,旋身后退的同时,反手挥出一道虹影般的剑光。
剑锋斩向的是他身后,片刻之前,好像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出掌,掌力雄浑,却不伤他,只是将他推进了暗门。
然而剑锋过处,斩断的却只是两道撩开的帷幔,丝绸无声委地,背后竟然是一堵白墙。
方才他就是从这堵墙里面穿过来的。
谢苏浑身湿淋淋的,衣衫各处都在向下滴水,好像他方才穿过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道瀑布。
他的灵识放出,一触即收,却没有在这里感知到任何人的气息。
眼睛稍稍适应此处的昏暗光线,谢苏才看出这里是一道同外面一模一样的走廊,只是墙壁上悬挂的灯盏要更少些,有一种湿淋淋、甜腻腻的香味。
谢苏张开左手五指,只觉走廊尽头有湿润的凉风吹来。
他拨响了腕上的白玉铃铛,坦然向前走去,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自进入宝云坊以来的所见所闻,心知明无应的猜测不错。
他们此刻走的是一条别人设计好的路,悬丝引线,将他带到这里。
方才他所看到的那个“温缇”未必是温缇本人,而如果真的是她,也只能说明,幕后那个人布局之高超,恰如下棋之时,落子一步,已经在心中推演出其后百步。
甚至可能不是从丛靖雪中毒,他们进入宝云坊开始,而是从进入金陵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入局。
可是真的落到棋盘之上的时候,一个小卒子是按部就班、用过即弃,还是冲锋陷阵,走出那将军的一步,有时就由不得那个下棋的人来操控。
谢苏于下棋一道上一直不很精通,可是既已入局,他势必要走一条自己的棋路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若是明无应此刻跟他易位而处,恐怕也是一样的想法。
谢苏拨动白玉玲铛,并不是觉得此地诡谲危险,已经到了自己无法应对的地步,而是意在让明无应知道,他这边生出些变故,这醉月楼花团锦簇之下,正有一迷局要请他们进来。
走廊尽头是一处黑漆漆的洞口,里面传来水声,那股甜腻的异香不淡反浓,却压不住飘溢而来的水腥气。
和血腥味。
谢苏从墙上取下一直灯盏,进入洞口,沿台阶而下。
此处寒冷湿润,连墙壁上都有潮湿水汽,台阶开凿得十分平整,只是越往下,腥气和香味就越重。
谢苏压住气息,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提灯一照,神色微微一变。
漆黑之中,无数双恐惧的眸子,被他手中灯盏映亮。
他所在之处,竟是一座巨大的地牢。
左右两边全是牢房,根根栏杆均是生铁打造,坚硬无比,上面不知涂过什么,在这湿气深重的地方竟也不生锈。
牢房之间以木盏托着几颗明珠,被谢苏手中灯盏辉映,散出柔和的光芒,照亮牢房中的囚犯。
那些囚犯不分男女,均是上身赤裸,下身却是长长的鱼尾,无法站立,只能躺在地上浅浅的水池之中。
这里关着的全部都是鲛人。
鲛人天生容貌殊丽,可谢苏站在这里,只觉得恶心欲呕。
每一个鲛人的鱼尾之上,都有铜环穿透血肉,扣在尾骨之上,铜环上系着手腕粗的铁链,另一端钉死在墙上。
那铜环穿骨而出,伤处化脓腐烂,却透出谢苏方才闻到的那股甜腻异香。
那些鲛人见他走进这里,皆神情恐惧,拼命向水池深处躲去。
可那水池不过两尺来深,堪堪可供他们容身,更是一览无遗,又能躲到哪里去。池中的水不知多久没有更换过,发黄浑浊,散发出臭气。
那些鲛人却是想要躲藏,就越是拖动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脏水四溅,流得满地都是。
谢苏走近一个牢房,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嘎吱一声。
他移开脚,提灯一照,发现自己踩到的是半截鱼骨,被啃得干干净净。栏杆的缝隙之间,到处都是这样腥臭的鱼骨,还有凌乱的鸡毛和鸡骨头。
那牢房里的鲛人见他靠近,眸中的恐惧之色更深,面色苍白,戒备已极。
谢苏目光下移,见那鲛人鱼尾的鳞片黯淡无光,上面左一条右一条的全是零碎伤痕,她与人无异的上半身上也有无数鞭打痕迹,伤口新鲜,深处几可见骨。
鲛人的右乳之上,更是有一个清晰的牙印,淤血作深红色。
谢苏挪动脚步,走到下一间牢房查看。
他所到之处,那些鲛人均是拼命躲藏。在路过一间牢房的时候,谢苏转头,目光一凝。
那牢房里关着的鲛人,若按人的年纪来算,大约只有七八岁,鱼尾也是小小一条,没有待在水池之中,而是蜷缩在地上,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嘴里一动一动的,像在咀嚼着什么。
见到谢苏停下脚步,小鲛人的身形很明显地一僵,年岁尚小,连躲藏也吓得忘了。
谢苏低下目光,看到了她细瘦的手指间握着的东西。
是一颗死老鼠头。
就在这时,地牢另一边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则是凌厉的叫骂声。
“站住!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谁把你放进来的!还敢跑,你给我站住!”
这地牢格局如棋盘格一般,牢房均是四四方方,中间留有狭窄的通路,又因为在地下有回声,那一前一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便瓮瓮的。
在前的人身材矮小瘦弱,连说是少年也有些勉强,一望即知是一个小孩子,在后面追赶的是一个醉月楼的侍者。
谢苏撞灭手中灯盏,牢房之间的明珠辉光却并未就此熄灭。
黯淡珠光之下,谢苏忽从过道转角现身,扬手将灯盏击出,正中那侍者额头。
面具从被击中之处裂开,那侍者身形一僵,向后栽倒下去。
跑在前面的小孩看到谢苏,先是一愣,鼻翼抽动几下,很快安静下来,又回头看了看那个被谢苏击倒的侍者,揉了揉鼻子,轻声道:“谢谢你救我。”
他又挺起胸膛,急切地分辨道:“我们见过面的,在清正司门口那条路上,你和你的朋友救了我和我的朋友……呃,反正……多谢了。”
借着昏暗的珠光,谢苏认出了眼前的小乞丐。
他们初到金陵城那日,在清正司门前遇到过两支队伍抢道,一为红事,一为白事,这孩子便是那一群小乞丐中为首的那一个。
谢苏伸手抚过脸上面具,问道:“你认得我?”
小乞丐抽了抽鼻翼,说道:“我的鼻子特别好,不是认出了你,是认出了你身上的味道。”
谢苏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那小乞丐却像是以为他不相信,又道:“真的,不骗你!我没爹没娘,小时候是在狗窝里,被狗养大的,你们闻不到的味道,我都能闻得到。”
他挺胸抬头道:“你叫我狗六儿就行了。”
“狗六儿?”
小乞丐点点头,认真道:“我上面有五个狗哥哥啊。”
似乎是因为先后两次被谢苏救下,知道他不是坏人,狗六儿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探头探脑地往四周黑漆漆的牢房里面看,咕哝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苏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让他靠近牢门,淡声道:“我先带你出去。”
狗六儿十分机灵,目光在谢苏脸上的面具一转,说道:“你戴的面具和那些人的不同,你是客人,不是这楼里面的人。”
见谢苏并不作答,狗六儿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阴暗潮湿,分明是一个地牢,身为客人,不在外面寻欢作乐,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闻言,谢苏平静反问道:“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小乞丐,早该在进门的时候就被醉月楼的侍者轰出去,狗六儿不仅进得来,还一路跑到了这里。
他这随口一句反问,不知戳中狗六儿何处,他默然不语半晌,才说道:“我是混进来的,不小心被那个人发现,跑来跑去,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这里。”
他追问道:“那个人死了么?”
“没有,但他今夜醒不过来。”
狗六儿见谢苏带着他绕来绕去,四周却是越来越昏暗,嘿嘿一笑:“原来你不知道出路在哪啊?早说嘛,我可以带你出去啊。”
他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又道:“我走过的路,我都记得。”
狗六儿上前一步,带着谢苏前行,七拐八拐,走到墙边,指着一处被撞开的暗门,说道:“我就是从这里进来,那个人是追着我下来的。”
这小乞丐小人鬼大,谢苏却还是听出他说话半真半假,藏了许多事情。
穿过暗门之前,谢苏回首一望,地牢中的珠光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寂然的漆黑,如死水一般。
走出暗门,外面就是一条寻常的走廊,连着小小一座天井,抬头就能看到无星无月的夜空。
谢苏回头看了一眼那道暗门,隐藏在帷幔之后,毫不起眼,一百个人打从这里过去,不会有一个人注意到。
透过天井另一边的大开的琉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满堂宾客,推杯换盏,喧嚣吵闹得很。
而那道谢苏一进醉月楼就看到的铺了红绸的楼梯,此刻只能看到一个边角。
他在楼中耽搁了这么久,上上下下地走过许多条回廊,却只是从一楼的另一边绕了出来。
他心中暗暗记下此处位置,低头看向狗六儿。
这孩子很是乖觉,此刻却不知为何,一块牛皮糖似的跟着谢苏,不走了。
“怎么了?”
谢苏话音刚落,便觉一道迫人气息传来。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天井之中。他戴着一张勾勒了金色飞羽的面具,背上一道狭长阴影,裹在黑布之中,像是一把长刀。
黑影开口,语气沉着自若。
“朋友,你身后那位小兄弟,能不能交给我?”
“醉花宜昼,醉月宜楼。”出自袁宏道《觞政》

谢苏淡淡道:“谁跟你是朋友?”
那黑影朗声一笑,仿佛觉得这个回答很有趣,想要认真驳斥一下,可是连再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浪费,无人看得清他背上的长刀是怎么到了手中。
黑布裹缠,刀未出鞘,斜斜挑向谢苏身前。
刀势陡峭,快得匪夷所思。
小乞丐神色骇然,几乎来不及后退或者躲藏,以为自己就要看到谢苏被开膛破肚的惨状,却只听到一声兵器相接的清越声响。
黑影动刀是先手,谢苏出剑是后手,却是后发先至,承影剑上凛然的剑气隔着剑鞘透出,切断了裹在长刀上的黑布。
黑影退后一步,看着手中刀鞘上一道浅浅的痕迹,交手反握,俯身前冲。
无星无月的夜里,天井之中只有琉璃门后的一点残光,勾勒出黑影高大健壮的身形,如猛虎一般的威势。
他的刀不出鞘,谢苏的剑也不出鞘,双方心中都留了一分余地,交手的动作却是快得让人无法看清。
黑影用刀,纯熟至极,当真是如臂使指,从心而动。这长刀足有小孩身长,天井之中空间狭小,黑影却能大开大合,走刀丝毫不见滞涩。
眼见谢苏稍退半步,黑影不动,手臂轻舒,长刀递出。
这一招看似平淡,其实只要手腕微微一动,便可笼罩谢苏周身要害之处。上至膻中、鸠尾,下至神阙、气海,全在刀尖笼罩之下。
任一处要穴被点中,轻则气息阻滞,口吐鲜血,重则修为尽失、性命不保。
可是挥剑格挡,必然挂一漏万,顾此失彼。
而谢苏出剑仿佛不假思索,承影剑在他手中划出了一道几乎令人无法想象的剑弧,从极静到极烈,比最一次最轻浅的呼吸还要快。
黑影的长刀被承影剑挡下,划向谢苏的左臂。
谢苏变招极快,不退反进,手臂一送,承影剑在黑影用刀的右手腕内自上而下地划下。若此刻的承影剑是出鞘之剑,必已削断黑影的右手腕脉。
与此同时,只听嗤的一声,谢苏左臂衣衫已经被黑影的长刀划破。
两人一触而分,各自退后,打量着自己的对手。
这一下交手险之又险,巧妙无比,却无人受伤,不像是搏斗之中的神来一笔,而像是无数次交手拆招,自然而然熟极而流的默契。
谢苏心神巨震,几乎不敢相信。
天井另一边,黑影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逸面容,是异于中原人的相貌,锐利桀骜,此刻却露出了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神情。
“……谢苏?”
谢苏手指轻颤,摘下脸上面具,就看到贺兰月冲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在他背上狠狠凿了几下。
耳边则是贺兰月激动哽咽的声音:“你竟然没有死,你真的没死!”
谢苏眼眶发烫,轻轻地吸了几口气,勉强将声音压抑至镇定。
“我身上伤还没好,你再打我,我要吐血了。”
贺兰月闻言连忙将他放开,只是一只手还牢牢把住谢苏的肩膀,仿佛非得拉着他挨着他,才能确信眼前的人真的是谢苏。
他将长刀缚回背上,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这才认真端详谢苏,见他身上气息流水一般连绵,修为更胜从前,又回忆起方才交手时谢苏的身法,已经知道自己上了当,故意板着脸问:“你哪里受伤了?现在吐个血给我看看?”
谢苏见自己被揭穿,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贺兰月在他肩上一拍,这才放手,哼了一声:“死去活来一场,别的没学会,倒学会骗人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谢苏却是真的忍不住了,笑着说道:“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贺兰月豪气万丈地一挥手:“随便啦!”又伸手碰了碰承影剑的剑鞘,问道:“谁给你打的剑鞘?”
谢苏看了看承影剑,这剑鞘是后来换的,贺兰月自然没有见过。
“你知道逐花楼吗?”谢苏答道,“这剑鞘就是逐花楼的楼主赠给我的。”
“知道,不过是后来才知道的,要不然我也得去那个楼里大闹一场,不管谁买走你的剑,我都得抢回来。”
谢苏低下头,笑了笑。
贺兰月一摸下巴,又道:“再后来听说明无应万金一诺,把承影剑给带走了,等等……我真傻!他取这剑是不是跟你——”
“是跟我一起。”
“——做聘礼的?”
贺兰月全没听到谢苏在说什么,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能行?承影剑本来就是你的,就算他帮你拿回来,那也还是你的。”
谢苏一早知道自己十年前闯了天门阵,世间很是流传着几种奇妙的说法,反正不管哪一种,都跟明无应大有关系。
可他才刚刚见到贺兰月,就冷不丁听到他这么说,窘迫之余,更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而贺兰月说起这话的时候十分自然,又让谢苏从心底感到一阵轻松。
他正要开口做些解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嗯,有道理。”
谢苏目光一动,看到不知何时,明无应已经站在那扇琉璃门外,正回望而来。他脸上并没有戴着面具,神色中掠过一丝笑意。
贺兰月也已经看到明无应,又看了看谢苏,倒不算惊讶,只是眉毛一挑,不知道又想说些什么。
明无应隔空点了一下:“你要找的人,再不追的话就跑远了。”
贺兰月回头,看到小乞丐缩着身子,早就一点点向走廊深处挪去,大步上前将他捉了回来。
谢苏问道:“你为什么要抓他?”
贺兰月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谢苏早知道贺兰月讲起故事来行云流水,那是切也切不断,十年之后,他还是一样的性子,不觉一笑,让他长话短说。
“好吧,”贺兰月将小乞丐抓到自己身前,“我做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生意,有人雇我查桃花疫的事情,我才跟上了这个小乞丐。”
贺兰月也是学宫出身,他若是想进哪个仙门,做一峰长老,也不算难事。但他生性自由,进入那些规矩极严的仙门自然不作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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