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只是虚掩着,谢苏抬手推开门,看到外面一方天井,清淡日光流入院内。
院外该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花朵横溢斜出,玉白花朵在那一方浅碧天空中如一幅清丽织锦。
花影照壁,随微风徐徐晃动。
明无应就坐在那一丛花影之下,手里捏着一个小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与明无应之间隔着一道小小的泉眼,泉眼四周芳草鲜美,汨汨清水积成小潭,只有井口大小,里面沉着各色美玉似的石头,更显得泉水清冽。
正月还没有过完,玉兰花就绚烂开了满枝。而泉眼时刻不停涌水,那一方水潭却不增不减。
眼前的花影泉眼都不是真的,甚至连这一处四方合围的小院落也不是真的。
这都是明无应用术法造就出来的绮景。
明无应道:“过来。”
谢苏晃了晃脚踝,那金链子顿时如碎玉委地一般响起来。
他反问道:“我被锁着,怎么过去?”
“啧,”明无应放下酒杯,又道,“过来。你要是不过来,我就把这链子缩成这么短,”他随手比划了一个长度,“让你这辈子下不了床。”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松弛随意之中又带着点蛊惑。
谢苏知道此刻跟明无应对着干无非是自讨苦吃,他向前走了一步,只希望明无应锁他是一时兴起。
那金链子一路延至床柱,本已经没有多余的长度,但谢苏向前走一步,金链子就延长两尺,并不真正限制他行走。
此刻离得明无应近了,谢苏也就闻到一点淡薄的酒气,混着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觉得今天的明无应有点形容不出来的地方。
明无应身上有一点薄薄的醉意,不多,但是让他看上去更加散漫了。
谢苏漫无边际地想,要是他此刻叫明无应一声师尊会怎么样。
一路上辛苦维持的假面,他不要了,明无应总不能真的把他带回蓬莱山,用锁链关他一辈子。
谢苏心知是自己从客栈中逃跑的行为惹到了明无应,他这师尊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但此刻他既然喝了酒,来软的就比来硬的更有效一点。
“我……我不逃跑了。”
明无应闻言,却是要笑不笑地看着谢苏,他随手捏住那只酒杯把玩了一会儿,又将它掷了出去。
那白玉酒杯落在水中,却没有沉下去,化成一朵玉兰花浮在水上。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才把你锁起来?”
谢苏没有答话,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明摆着在说,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明无应含笑道:“用链子锁你,是因为你睡觉不老实。”
那夜在客栈中,谢苏说自己睡觉不老实,固然是为了不跟明无应住一间房,可也不是纯然说假话。
他少年时有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每每惊醒时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岸,时而全身脱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有时候还会梦游。
有天晚上姚黄起夜,见到他穿一身月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坐在水边,吓得连滚带爬,嚎得半座蓬莱山的飞禽走兽都不安稳。
谢苏底气不足地问:“我是梦游了吗?”
明无应否定道:“没有。”
谢苏稍稍安心下来。
明无应看着谢苏,似笑非笑地开口,吐字清晰,不疾不徐。
“你没有梦游,你只是……摸了我一下。”
这句话听在谢苏耳中,不啻往滚油之中泼了热水,烧得他耳根通红。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明无应作势要拉开衣襟,给谢苏看看他摸了什么地方。
谢苏掉头就走,步履飞快,金链子拖在他身后叮铃当啷响个不停,明无应放声大笑。
谢苏几乎一脚踩进水里,他也顾不得管,进了房间回手就把门关上了。
可那一段金链子拖曳得长,还卡在门框上,谢苏一半是被明无应的话激得,一半是知道自己又着了明无应的道气得,关门时手劲奇大,金链子在门框与门之间错了一下,卡死了。
谢苏抬腿挣了挣,金链子一动不动。
明无应仍坐在花影之下,看着那扇门吱呀开了一条小缝,那一段金链子倏然收了回去,随后门又被关上了。
这薄薄一扇木门,挡得住人影,挡不住金链子拖在地上的声音。
谢苏走一步,它便叮铃响一下,清脆如碎玉。
承影剑横在案上,谢苏将它抽出,在金链子上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回手归剑入鞘。
明无应说以他现在的修为斩不断这链子,那就是斩不断。
他再怎么尝试,也一定是徒劳无功。
可是这链子随他一步一响,全被坐在外面的明无应听在耳朵里,失去自由受制于人的感觉倒还在其次。
谢苏觉得莫名羞愤。
他负气坐下,看到案上不起眼的地方,放着小小一只白玉酒杯,跟明无应用来饮酒的那只是一对。
杯底有淡淡的一点红痕。
谢苏拿起酒杯,凑到鼻端轻嗅。
只有一点极淡的血腥气。
在他睡着的时候,明无应又给他喂血了。
谢苏不由自主握紧了酒杯。
他心志坚定。即使重生之后必须寄居他人躯壳,灵力十不存一,朱砂骨钉锁住他四肢胸腹,寒毒发作时如坠冰窟,浑身剧痛,谢苏都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狼狈。
哪怕是知道了自己活不过百日,魂魄又将魂飞魄散,谢苏也没觉得是一件多么要紧的大事。
浮生若梦,不必强求。
是他要闯天门阵,是他一意孤行,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是现在,他靠着明无应的血才能压制身上的寒毒,跟随他多年的承影剑,也是以明无应的一个承诺才换回来的。
他可以在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安之若素,可他不能厚着脸皮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跟明无应还如同在蓬莱山上那样。
在他这样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之后,师尊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
若此时此刻真是人间一场幻梦,他是该沉溺其中不要醒来,还是强迫自己冷静,应该远远地逃开?
谢苏坐在桌边,良久未动。
金链子拖在地上,半分声响也没有。
谢苏紧紧攥着杯子,忽然觉得手里一松。
那只白玉酒杯已不见了踪影,唯余一盏玉兰花落在他掌心。
三日后,鱼岩鬼市,暗河河畔。
一艘巨大木船停靠在码头,船头挂着一盏青灯,高处则飘扬着一面旗帜,上面有海棠花的纹样。
鬼市之中无人不知这是逐花楼的标志。
逐花楼的伙计正在往船上装淡水和干粮,随后又将十几个大箱子搬上了船。
那箱子下面均用六根碗口粗的木头架着,即使如此,也需要七八个精壮伙计才能搬动一个箱子。
只有懂门道的人才看得出,这些箱子重量如此惊人,因为里面装的不是任何一种货物,而是黄金。
鬼市之中无日无月,天上终年只有青色烟雾,此时兀自翻涌不休。
逐花楼的商队离港进港都是大事,码头边有不少鬼市中人驻足观看,热闹非凡。
春掌柜立于码头之上,手中拿着十几页单子,正在逐一对过,抬眼就看到长街尽头走来两个人。
在前的那个人清俊挺拔,面白如玉,眼睛上缚着一寸来宽的白绫,只看得见精巧高挺的鼻梁和淡红的嘴唇。
长绫束在他脑后,自乌发之间缥缈垂落,被风吹起,清丽出尘。
他身后那个人身量极高,神情散漫,却惊人的英俊,漆黑长眉斜飞入鬓,目光锐利,唇角挂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春掌柜只跟这个人对视了一刻,就觉得庞大的威压隐于他身后,蓄势待发。
他将单子塞入袖间,快走几步迎上前去,又见那眼覆白绫的人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剑,那剑鞘由七八个工匠耗时三月做成,做好之后正是由他带回逐花楼的。
认出了这剑鞘,也就认出了承影剑。
认出了承影剑,自然也就能肯定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
春掌柜身为逐花楼四大掌柜之首,修为精深,行事稳重,于待人接物一道上很是熟稔,察言观色更是不在话下。
天下修士皆将明无应视作神明,四方势力也无不妄图跟明无应攀上些关系,根基深厚如昆仑,实力强劲如沧浪海,目下无尘如无极宫,都是数千年传承至今的大仙门,哪一方若有震动,都是天缺一角。
可这些仙门在蓬莱面前,都被压过一头。
因为蓬莱的主人,是明无应。
而那位带走承影剑的宋姓修士,尚且不知他跟明无应是什么关系。
但明无应答允以一个承诺为代价为他拿到承影剑,眼前这个人,亦需要逐花楼小心对待。
楼主有意跟明无应交好,春掌柜心知肚明。他得知今日明无应会来到码头,随商队的船一起出发,早就打好腹稿。
此刻春掌柜含笑低头,是行礼。他的目光在承影剑上一勾,又向下落,看到那姓宋的修士脚踝上系着一道细细的金链子。
那链子极其精巧,另一端延伸向上,没入了明无应的袖间。
倒是那姓宋的修士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向后退了半步,淡红色唇角抿起,神色颇有些冷淡。
春掌柜见多识广,心中已经明了这二人是何种关系,自是不敢多看。
他将二人邀至码头稍待,转身跟自己的徒弟低声吩咐道:“去把乙字房备下的锦被送到甲字房,还有……”
甲乙两间房平时是留给跟船的掌柜居住,船上一早知道会有两位贵客到此,早就将两间房打扫清洁过,换了里面全套的枕具茶具。
这徒弟人很机灵,可是到底太年轻,没经过人事,此时不免一愣,没立即答话,是不明白春掌柜的用意。
春掌柜便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徒弟面色微微一红,行动却快,身形灵巧,一溜烟儿就消失在了船上。
春掌柜含笑背手,自是觉得自己这桩事办得十分巧妙。
谢苏耳力过人,早已听到了春掌柜的低语,心中恼怒,却不便开口,只怕会显得欲盖弥彰。
他脚步这么一缓,明无应便察觉到了,低声问:“怎么不走了?”
谢苏缓缓磨牙:“你还问我?”
明无应长眉一轩,眼中疑惑之色不似作伪。
谢苏无法,只能不再理他,自己走到一边,看暗河上漆黑水波。
在他身后,明无应似是忍俊不禁,片刻后低下头,勾唇一笑。
数条手臂粗的缆绳系在码头上固定着长船,逐花楼的伙计都是自家人,干活不惜力,很快就将所有物资搬上了船。
春掌柜再三核对检查之后,上前请明无应二人上船,笑道:“他们搬东西,尘土飞扬的,辛苦二位等了这许久,来,这边请……”
他话音未落,一道刀影劈面斩过,势大力沉,凌厉至极,带起狂风呼啸。
那一道刚猛刀影破空而来,直直斩向谢苏耳畔。
铿锵一声。
谢苏反握承影剑,仿佛只是抬手抚花般轻柔,以剑柄截下了那至刚至猛的刀锋,令其不能前进分毫。
锐利锋刃离他的脸不过两寸,凌厉刀风呼啸散去,谢苏神色不改,波澜不惊。
他覆眼的长绫先被刀风激荡扬起,此刻缓缓垂落,掩映在发间。
那持刀的人竟是个少年,他身材不高,皮肤略黑,眼睛却出奇的亮,左边眉毛上缺了一道,像是块疤。
春掌柜大惊之下又是大怒,顾忌着逐花楼的声名,只是面沉如水,分心去看明无应的反应。
却见明无应站在原地,连步子也未挪一下,面上瞧不出有什么怒意,仍是轻轻笑着。
春掌柜微觉心定,看向那持刀的少年,喝道:“飞云,还不快向贵客道谢?”
那被唤作飞云的少年眉毛一扬,声音粗野:“不是道歉,是道谢?”
春掌柜道:“谢宋道友用剑柄挡下你的剑,若是承影剑出鞘,你的刀早已折断了!”
飞云收刀,歪头看向谢苏,邪气一笑:“那倒是可惜了,我就是想见识见识承影剑的锋锐。”
春掌柜上前向谢苏致歉:“这是逐花楼的伙计,疏于管教,还请不要见怪。”
飞云哈哈一笑,回手收刀,道:“对不住啦!”
看他神色,倒丝毫没有觉得对不住的意思,仿佛手握承影剑的人若真是一个废物,那被他一刀劈了也是活该。
谢苏神色仍是淡淡的,没有不快,甚至谈不上在意。
春掌柜向来知道飞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但却是夏掌柜的爱徒,况且小小年纪修为和刀法都已经十分出众。
商队天南地北要行万里路,难保不遇上几个硬茬子,飞云虽然飞扬跳脱,临敌时却沉着勇敢,立过不少功劳。
但明无应是楼主想要交好的,春掌柜也怕飞云再闹出什么事来,连忙将明无应二人引至船上。
逐花楼的船是商船,下层船舱全用来摆放货物,但商队每次离开鬼市,随行的伙计都不少,十人一间住在船舱中。
几间楼上的客房要宽阔明亮一些,是备着给押队的管事掌柜居住,此刻便给了明无应和谢苏。
春掌柜早已叮嘱过船上的伙计,这两人是楼主的贵客,若他们任何时候想下船,当即靠岸就是,也不可上楼打扰。
是以房间外走廊上悄无声息,十分安静。
鬼市暗河船头那一盏青灯有些说法,往来船只要是没有这盏青灯,必定会迷失在河雾之中。
所以逐花楼的商队每次出港,都会特意派一个伙计什么也不干,就是盯着青灯不灭。
这活说来轻松,责任却重。
春掌柜心细,每逢他跟船,必然是要自己的徒弟去做这件事。
此时他走到船头,河雾渐起,鬼市鳞次栉比的商铺被他们抛在身后,已经渐渐不可见。
春掌柜道:“四儿,这灯你可得看好了。”
徒弟常小四咧嘴一笑:“师父放心,就是我掉河里,这灯也灭不了!”
春掌柜道:“油嘴滑舌,这灯要是灭了,我第一个把你丢进河里,你自己游回鬼市去吧。”
他们二人名为师徒,私下里春掌柜待他便如子侄一般,常小四听了这话,只是嘿嘿一笑。
片刻之后,春掌柜又道:“我嘱咐你将那样东西带上楼去,你没忘吧?”
“师父说的话,我自然不敢忘,早就放好了。”常小四往青灯里加灯油,那灯油不知是何物调和,有股幽幽的异香。
常小四缓慢吸着灯油的香气,问道:“不过师父,你让我放在他们房间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春掌柜拂袖转身,道:“你小孩子不懂,到你该懂的时候你就懂了……”
甲字房内。
谢苏将承影剑斜靠在墙边。
他偏头看去,床上的枕头和锦被果然都是成双的。
屋里只有两把椅子,明无应已经占据了其中之一,谢苏不想走过去同他坐在一起,只能坐到了另一边的榻上,手边是一张矮几,上面摆着几个瓶瓶罐罐,或是茶叶香料一类。
那道金链子仿佛通人意,谢苏走动之时便松松散散延长一段,此刻一端系在他脚踝,拖曳过地板,另一端没入明无应的袖间。
谢苏的目光在金链子上凝了一瞬,偏过头去。
明无应道:“你在跟我闹什么别扭?”
谢苏道:“你知道还问?”
“这就奇怪了,”明无应笑道,“我就应该什么都知道?”
谢苏负气:“反正你知道。”
明无应不语,半晌谢苏看去,发觉明无应以清水洗过那只紫砂小壶,放在小泥炉上烧水。
银丝炭微红,上面有绞丝铜架,烧得极热,几滴水落上去,霎时间就蒸干了。
明无应的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力,那只紫砂小壶在他掌中更显得分外精致。
“你在看什么?”
谢苏被捉个正着,立马偏过头去,掩饰道:“没看什么。”
明无应却是笑微微的,向他走了过来。
那条金链子不长不短,盘旋在地上,地板以清水洗过,被堆叠的金链子映出了一道亮痕。
谢苏戒备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在为这个生气?”明无应握着金链子,“我帮你解开。”
明无应一伸手,谢苏只觉得小腿被他暖热手掌握住,继而向上一抬。
他一点防备也没有,顺着明无应的力道就仰倒在榻上,又用手撑着榻急忙坐起来。
明无应已经欺身而上。
他坐在榻边,目光垂下去,右手握住了谢苏的脚踝,除去鞋袜。
那脚踝十分精巧,上面锁着一道金链,将肌肤衬得更白。
谢苏不自在地蜷紧了脚趾。
明无应用指尖钩起了那道金链,指背不可避免地触到了谢苏脚腕内侧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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