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吕微却是逐花楼的生客,竞价之后她才好似回过神来,捏着那个木牌子坐在原地,浑身冒冷汗,几次想要离席,忐忐忑忑,战战兢兢,被身边的侍者看出来不妥,就把她带过来了。
其实就是看吕微是个生面孔,按逐花楼的规矩,是要验一验她到底能不能付得起那买下乾坤画卷的钱。
看吕微涨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能拿得出那一大笔金子的样子。
可乾坤画卷已经被她竞得,此时倒不好再拿到台上去,那简直如儿戏一般。
冬掌柜对身旁的侍者道:“与她同来的人在哪里?先找来问问。”
吕微目光游移,倒是很聪明地并不往谢苏这里看。
侍者答道:“暂时还未找到。”
“没找到?”冬掌柜问,“是坐到了其他人的位置上,还是消失了?”
谢苏此时几乎觉得吕微是故意的,她竞得乾坤画卷,如此招摇显眼,连带着让逐花楼的人也注意到了自己。
他往多宝格后退了半步,右手无意间在身侧那只箱子上面一蹭,如水般的丝缎便往下落了几寸。
谢苏的手指似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啄了两下。
他低头看去时,却发觉身旁的并不是箱子,而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笼子,里面关着两只青色的大鸟,尾羽中有极长的两片是珍珠色的,光华灿烂。
笼中的青鸟脖颈修长,羽毛柔顺,从笼子的缝隙里浅浅啄着谢苏的手指。
恰在此时,冬掌柜先前派去禀报逐花楼主的侍者回来了。
侍者道:“楼主说,请掌柜此时就亲自带承影剑上台。”
“此时?”
冬掌柜虽然十分讶异,但楼主的命令如此,他当即转身抱起剑匣,举步就往那道暗门处走。
那厢吕微被一个侍者抓着,已经被迫将木牌交了出去。
慌乱之中,她看向了谢苏。
电光石火间,谢苏朝吕微使了个眼色,又迅疾出手封了她的听觉,随即伸手将笼门的插销拨开了。
吕微挥手就将茶杯摔在地上,里面那一点银亮光雾砰然炸开,将她身边几个侍者震晕过去,光雾又膨胀似一团光华流转的云朵,吕微的身形霎那间便被隐去。
盖在笼子上的锦缎被谢苏一把扯下,只听得两声悠长空灵的鸟鸣,两道青色影子一晃,青鸟便冲出了笼子,张开双翅在屋内盘旋。
青鸟双翼展开接近一丈宽,极长的珍珠色尾羽拖曳下来,将长桌上的玉环瓷瓶通通扫了下去,一时之间珠玉飞溅,一屋子人全乱了。
几名侍者当即矮身蹲下,连那冬掌柜也惊了一下,立刻道:“快捂住耳朵!”
可他这一声提醒已经迟了。
片刻之后,屋子里的侍者便一个接着一个呆立在原地,神色痴痴的,脸上泛起微笑,如同陷入美梦一般。
冬掌柜瞧着眼前场景,一时愣住,却仍记得逐花楼主的吩咐,连那两只作乱的青鸟也没管,咬牙就抱着剑往暗门里走。
今夜逐花楼中的人都是为承影剑而来,那承影剑就必须出现。
谢苏权衡一瞬,自那团银亮云雾中提着吕微的后衣领,便带着她一道进入了暗门。
他右手引着那两只青鸟飞出暗门。
此刻台上秋掌柜正将承影剑现于世人眼前。
剑光寒如秋水相照。
台下窃窃私语之声一瞬归为静寂。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在承影剑身之上。
下一刻仙乐般的鸟鸣响彻厅内,两道青色影子自暗门中飞出,在高台之上盘旋,珍珠色的尾羽在夜明珠的光辉之下闪闪发亮。
台下一众宾客和侍者皆呆在原地,脸上只余一个痴痴的笑,如同进入了此生最美妙的幻梦之中。
连那修为高深的秋掌柜一时之间也被青鸟叫声所迷,冬掌柜又惊又怒,抬手往秋掌柜脸上扇了一个巴掌,道:“快醒醒!”
谢苏却是伺机而动,他身法飘忽,快似流云聚散,一眨眼间就从冬掌柜手中拿到了承影剑。
承影剑登时发出一声柔和的轻鸣。
谢苏抬手拎住吕微的后衣领就要走。
他放出的那两只青鸟生活在极北永夜之地,一年中只有一半时间能见到太阳。
日出之时,青鸟便会引吭高歌,心志不坚的人听到青鸟的鸣叫声,便如坠幻境之中,五感皆封,越是修为高深便沉迷越深,非得三四个时辰之后才能清醒过来。
可若是身上一丝灵力都没有的人,青鸟的鸣叫听在他们的耳朵里,就只是寻常的鸟叫。
从前谢苏在蓬莱学宫的时候,身边就有同窗自北边的无极宫来,豢养了一对青鸟,白日里需用布匹为青鸟挡住日光,入夜时也得在没有烛光的地方才能将它们放出来。
而逐花楼为了存放各类珍宝,怕有失火风险,内里照明全用夜明珠一类,青鸟见到这等明光,必然会发出鸟鸣。
此时台下宾客大半已经坠入幻梦之中,少数身无灵力之人面面相觑,不敢有什么动作。
谢苏在意的却是那些修为高深、心智坚定,足以抵抗青鸟鸣叫的人。
他放出灵识,注意的是二楼雅间之中几个人的动向。
台上的秋掌柜却终于好似回了神,他修为高深,一眼便看出谢苏作侍者装扮,只是个障眼法,伸手就要拿谢苏肩膀,喝道:“什么人敢在逐花楼撒野?”
十数年间,从未有过敢在逐花楼动手闹事的人,秋掌柜震怒之下,出手便用上了十分力,是要将谢苏肩膀整个震碎的意思。
谢苏手掌向外一推,那团护持着吕微的银色云雾立即飘飘荡荡地回到了暗门边。这人说话不尽不实,可毕竟是被他带进逐花楼的,也当由他护送出去。
他纯然凭着心意使剑,虽然一身灵力十不存一,但剑意行云流水,连绵不断。
承影剑之锋利世间罕有,秋掌柜一双肉掌不敢硬接,当即倒跃出去,避开承影剑的剑光,纯用修为压制谢苏。
秋掌柜一身深湛的灵力磅礴放出,高台之上恰似平地起风。
但谢苏的剑光闪动得却是越来越快,似有百道千道莹然剑影破风而来,周密精妙,剑意如虹。
两人一时相抗不下,吕微倏然从那团银亮云雾中贴地滚出,手脚极利落地将那没有修为的冬掌柜制住了,以长剑架在他脖子上作威胁状。
可冬掌柜一点灵力都没有,却很是坦然不惧,大声道:“你以为捉了我,你们就能逃得出去?”
她动手抓住冬掌柜,一是想要分秋掌柜的心,帮一帮谢苏,二是之后他们得想办法跑路,带个人质最好不过。
但秋掌柜似乎完全不被这边所扰,他修为太深,谢苏凭借承影剑之利,一时之间能跟他分庭抗礼,拖下去可就大大不妙。
冬掌柜罗里吧嗦说个没完,吕微听得心烦,倒悬长剑用剑柄重重磕了一下他的额头,冬掌柜立刻委顿在地。
谢苏面沉如水,他的剑意贵在逍遥轻灵,明无应教他,用剑就要随心所欲,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有进无退的剑,退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可有进有退的剑,退也是进。
可秋掌柜的修为压下来,谢苏一步也不能退,退了剑意就泄了。
此时青鸟已经不再鸣叫,只在夜明珠的柔和光辉之下盘桓。
台下众人都已坠入幻梦,但仍有一些修为精深的人没有被青鸟叫声所扰,这其中一些人见台上惊变,都想卖逐花楼一个人情,四五道灵力自不同方向袭来。
这一下压力剧增,谢苏持剑的手指节已泛白。
他忽然想到了师尊,明无应或许会觉得他大闹逐花楼盗取承影剑又错了吧。
若是明无应与他异地而处,多半不会执着于重新得回承影剑,聚散随缘,你既然自己把它弄丢了,那因缘其实就已经断了。
如此强求,如此执念,生了心障,又算哪门子的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谢苏心头微微黯然,下一瞬却又生出无尽的勇气。
承影剑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心意,剑光寒如秋水。
他不是明无应,他就是谢苏,强求也好,心障也罢,做了就做到底,想要就去拿。淡泊通透他是学不会的了,唯有这点东西攥在手里,他就会一直紧攥下去。
扛着数人修为压制,谢苏嘴角忽然勾了一下,剑意愈加逍遥凌厉。重生一场如同雾里看花,直到此时辨得其中真意。
砰的一声,是秋掌柜被他的剑意所摄,一时疏忽,竟然掉下了高台。
他翻身站起,再度出手,却是用了真力,要一下将谢苏拿住。
他的灵力撞上其余四五道灵力,借力打力,刚猛霸道。
谢苏挥剑相扛,只觉呼吸一窒。
可秋掌柜的灵力将将触及谢苏衣衫,就被一道浩瀚如海潮的力道挡了回来,逼得他倒退了十几步才停下。
那四五道灵力好似溪流入海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发出灵力的人均是浑身一滞,被压制得力不能继,在震惊之中在寻找是何人出手。
谢苏回头,逐花楼大门轰然洞开。
山川静寂,滚滚风烟淡去,明无应的身影缓缓浮现。
“既然是价高者得,那我替他出价,也不算坏了逐花楼的规矩,对吗?”
秋掌柜正要咬牙答话,却见二楼正北雅间一扇紫檀屏风之后,走出了一个男人。他衣着华贵,紫色丝袍上金线绣成的如意云纹在夜明珠的光下熠熠生辉。
男人走出,却是对着明无应躬身行了一礼。
“楼主……”秋掌柜轻声道。
“敢问出价几何?”逐花楼主恭敬道,“承影剑,一剑浩荡百川流。逐花楼为寻得此剑,派出三百人,踏遍十六州,历时四年,花费万金。”
明无应散漫一笑,道:“换我的一个承诺。”
“好,”逐花楼主欣然道,“蓬莱主一诺,价抵万金。这笔生意,是逐花楼赚了,承影剑从此就归台上那位朋友了。”
谢苏站在原地,握剑的手很稳。
可他的心却忽然乱了。
明无应遥遥地,对着他笑了笑。
“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出自苏轼《答谢民师书》,这句讲的是写作文章
“浩荡百川流”出自辛弃疾《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第15章 鬼市逐花(八)
逐花楼中自有侍者去捕捉那两只青鸟,又有侍者去给听到青鸟鸣叫而陷入幻梦的人喂食解药。
但大厅之中没有被青鸟叫声影响的人也不在少数,或隐于二楼屏风之后,一言不发,或是散落于一楼昏暗处的坐席,暗自观察。
无论如何,今夜明无应出现在逐花楼,以一个承诺为代价带走承影剑的事情,马上就会传出去了。
拥有蓬莱主的一个承诺,你可以要他为你做任何事,救任何人,或者杀任何人,甚至请他让出蓬莱秘境。
谢苏不由自主在心中设想,逐花楼主会怎么兑现这个承诺。
谢苏和吕微被侍者请到了逐花楼四层的静室之中。
两名侍者各捧着一个托盘,在前的侍者手中捧的是一柄素面剑鞘,纤薄而长。在后的侍者则捧了一条藕色衣裙,不知熏了什么香。
侍者恭敬道:“这是楼主的吩咐,这些东西赠送给两位。”
谢苏拿起剑鞘在掌间转了转,反手将承影剑归入鞘中,道:“多谢。”
那套衣裙自然是给吕微准备的,她低头瞧着自己裙角的污痕,还是从乐坊中逃出来的时候弄脏的,难看得紧,便接过衣裙,跟着侍者去另一间静室换衣服了。
出去之前,她还回头看了谢苏一眼。
谢苏倚在窗边,长身玉立,俊美无瑕,只是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吕微心道,比起自己跟着谢苏大闹逐花楼抢承影剑,那副乾坤画卷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之前在高台之上,两名侍者将那副乾坤画卷徐徐展开,画中青绿山水绵延万里,似有山雾随墨色由淡入浓,若隐若现。
只需向画幅稍稍倾注灵力,自有一道气韵牵引,可以将人带入一处秘境之中,其间灵植芳花、珍宝美玉都可以随手取用。
秘境之中灵气充沛,更可以在其中凝神修炼,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的目光被画中山雾牵引,一瞬间好似身临无极,凭虚御风,天地凝在一幅画之中,乾坤日月触手可及,又好像全由她心中生发。
吕微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竞得了乾坤画卷。
若不是那位“谢仙师”到了,今夜她怕是出不了这逐花楼了。
谢苏抱上了蓬莱主这条大腿,自己抱上了谢苏这条大腿,逐花楼主绝不会再用这幅画来为难她。
但人生在世,自己实力不强的时候,稍微做低伏小,于人于己都是好事,她可不敢仗着谢苏的面子狐假虎威。
想到这里,又见逐花楼的侍者对他们恭敬有礼,又是送剑鞘又是送衣裙的,吕微便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去旁边静室之中换衣服了。
谢苏随意向窗外看了一眼,大半个鱼岩鬼市尽皆在他脚下铺陈,那道漆黑河水汨汨流动,蜿蜒而下,流入一片灰色迷雾之中。
往来船只都点着一盏青色的灯,映在河水上莹莹发亮。
他横按长剑,承影剑静静横在他掌下,忽然啸起一道剑鸣。
谢苏霎时间感觉到什么,向后退了半步,转身回头,余光看到半片青衫在灯下一晃而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无应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师……”
这一个单薄字音从谢苏唇间逸出,立刻被他咬住了。
他大闹逐花楼,将承影剑强抢了来,明无应岂会不知?
此前的千般隐藏万种回避,此刻在他师尊眼中,只怕都成了一个笑话。
谢苏,蓬莱逆徒,死而复生了。
此刻烛影之下,明无应低头看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谢苏扣紧手指,剑柄硌在他的掌心也毫无知觉。
前尘隔海,往事如烟,此时却清晰如历历在目。
顶着沈祎的躯壳,谢苏可以若无其事地同明无应说话,但此刻一切伪装都无可隐匿。
谢苏沉了沉心,深吸了一口气:“我……”
“别动。”
明无应自袖间抽出一道月白色的长绫,上面有细细的暗纹。
下一瞬谢苏的视野就被长绫掩覆,明无应向他走近半步,将长绫蒙在了他的眼睛上。
明无应的气息顷刻间铺天盖地般将他笼罩,谢苏浑身紧绷,向后一退,抵住了窗台。
“我让你动了?”明无应道。
那长绫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做成的,轻软柔韧,系在发间轻若无物,却将房间里的烛光尽数挡住。
明无应将长绫系住,就没有其他的动作,可谢苏莫名觉得,他师尊此时笑了一下。
“这个比上次那个结实得多,刀剑是斩不断的。”明无应随意说道。
谢苏声音有些滞涩,道:“你从客栈离开,就是去找这个了?”
他此刻双目被缚,灵识也未曾放出,是全然看不见东西的。
可谢苏却偏偏觉得,明无应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脸上。
下一刻,明无应笑了一声,问道:“那你又是怎么从客栈到了这里?”
“我……”
明无应从他手里拿过承影剑,宝剑出鞘,划出一道剑光,寒如秋水。明无应伸指在剑脊上一拍,承影剑顿时响起嗡鸣。
他归剑入鞘,将承影剑搁在谢苏手边。
“既然宋道友喜欢这把剑,就拿着吧。”
闻言,谢苏微微一怔。
他本已经做好准备被明无应叫破自己真名,可明无应不知为何依然用宋道友来称呼他。
师尊的心思,他从来都是猜不准的。
愣怔之间,静室打开的门被人敲了两下。
几名侍者鱼贯而入,或端着精致茶具,或捧着红泥小炉,将这些物事搁在桌上之后便退了出去,另有一个服色不同的女子烧水煎茶。
逐花楼主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吕微探头探脑的,已经换好干净衣裙,也走了进来。
那逐花楼主一身衣袍华贵无比,连鞋子都是金线绣的,鞋头各缀着两枚龙眼那么大的珍珠,光华灿烂。
这一身打扮奢靡至极,腰带是白玉的,挂着璎珞香包和两枚翠玉环。
再看他的一双手,十根手指上倒带着四五枚宝石戒指。
可看他的长相,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失望。
他长得太普通了,身材既不高大又不颀长,长相既不英俊又不难看,脸盘方方正正,五官规规矩矩。好像街上随便拉十个修士出来,有三四个都长这个样子,让人一看就忘。
吕微不复高台上擒住冬掌柜的机灵英姿,缩在椅子上不敢说话。
逐花楼主只是吩咐侍者为谢苏他们上茶。
关于那个承诺要如何兑现,逐花楼主一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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