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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而房间里最自在闲适、随心所欲的人,就是明无应了。
他倚着窗边,看外面河上悠然而过的点点青灯,脸上似笑非笑的。
逐花楼主看着谢苏,微笑道:“清晖堂中砸碎的那些东西,请不必挂在心上。那副乾坤画卷,没卖出去也不是坏事。”
谢苏淡淡的,没有答话。
逐花楼主丝毫不觉,自己带笑举起茶杯,说这茶颜色一般,唯独奇异在有一股兰花香,似有若无,仔细嗅闻时无处可寻,含在嘴里却是兰香细细。
吕微急忙捧杯喝了一口,险些被茶烫了舌头,道:“多谢。”
她谢的可不是茶水,是逐花楼主不计较他们闹事。
逐花楼主但笑不语,目光在承影剑上一转,道:“寻得承影剑时,并没有找到剑鞘,我请了数位工匠勉强做成这把剑鞘相配,还请不要嫌弃。”
谢苏抚过承影剑,道:“这剑鞘很好。”
至于承影剑原本的剑鞘,逐花楼当然找不到,因为谢苏当年盗走牧神剑之后,将两把剑的剑鞘都留在蓬莱秘境之中,自己直接闯上了天门阵。
闯天门阵这件事,谢苏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若剑没有归鞘,人自然也不必回还。
明无应道:“请我们上来,就为了送一个剑鞘?”
“自然不是,是为了交个朋友。”逐花楼主道,“听闻蓬莱主在找石中鱼,我这里恰好有一些消息。三日之后,我有商队出发去那里,诸位若是喜欢的话,尽可以一同前往。”
石中鱼是一种天地化生的灵物,石头中空,里面天然有水,水中天然有鱼。将石中鱼放在灯前,便可以看到鱼影在石头中游动。
这东西极其罕见,连谢苏也只是在蓬莱学宫的典籍中看到过。可明无应为什么要找石中鱼?
逐花楼主递来一枚花笺,明无应展开看了一眼,将花笺收入怀中,笑了笑:“你的消息倒是很灵。”
“想要生意兴隆,消息不灵通可是不行的呀。”
逐花楼主悠悠品茶,笑道:“天下没有逐花楼做不了的生意,是因为还没有在下交不了的朋友。”

谢苏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动。
不是四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而是四个人共用一张脸,明无应这句话里似乎有不少隐藏的意思。
逐花楼主笑道:“是。他们四个人,一个被烧伤毁容,一个脸上被刺字,一个因为太英俊惹出人命官司,一个因为太丑陋被世人厌弃。他们入我逐花楼,都想要换一张脸。”
吕微听得呆了,道:“你就给他们换了同一张脸?”
“正是。”
明无应道:“是用蛊术?”
明无应能一眼看破四个掌柜身上的术法,逐花楼主也不隐藏,道:“我请了一位乌蛊教的高人为他们施术,但那人脾气古怪,不许有人在旁边观看,所以其中的关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明无应自怀中拿出一个物事展开,正是一只鬼面具。
“前不久我遇上一个人,他把这个面具戴在脸上之后,修为顿时提升数十倍,没有术法能做到这一点,只能是蛊术,而且跟你那几个掌柜换脸的蛊术似乎有些相通之处。”
明无应手指修长,那只鬼面具被他捏在指间,质地似皮革一般,虽然已经软塌下来,上面的神情却依然诡异。
逐花楼主道:“可否细观?”
逐花楼主所说的话,谢苏只信一半。
明无应既然已经看出鬼面具上面的蛊术跟逐花楼掌柜身上的术法系出同源,那么想到乌蛊教的人是顺理成章。
逐花楼主想要交个朋友,明无应就把鬼面具抛出去,看他会怎么做。
对明无应来说,这天下人都与他为敌,或是天下人都与他为友,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
阴谋阳谋,假意真心,明无应都可以全数接纳,一笑了之。
逐花楼主接过鬼面具细看,似乎参详不透,微微皱眉:“我会留意这件事。”
他端详鬼面具时,明无应便坐在一旁喝茶。
放下茶杯的时候,明无应的袖子覆在谢苏手背上,虽然只是一刻,但谢苏宛如被烫到一般,立刻将手挪开了。
逐花楼主见明无应话说完了,这就要走,微笑着问道:“蓬莱主不想知道逐花楼是否也已经找到了牧神剑?”
世间从未排出过一个能令大多数人信服的兵器谱,但没有人会否认牧神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
一剑可引九天风雷,扫万里尘沙。
谢苏自天门阵中身死的时候,风云变色,两柄剑脱手飞出,都不知道掉在了哪里,逐花楼耗费巨力找到了承影剑,一定也在寻找牧神剑。
牧神二字是明无应取的,也只有他的剑能够叫这样狂妄的名字。
无论谁找到了牧神剑,都将震动天下。
而明无应却是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等你们找到了再说吧。”
出得逐花楼,天上青色烟雾似乎更加浓郁,诡谲翻涌。
逐花楼外就有一处鱼形石刻,在一条巷子的入口处。
吕微自然欢喜,终于能够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鬼市了。
但她回头看去的时候,却发觉谢苏站在明无应身旁,脸微微侧着,目光移向另一边,并没有要跟她一起离开的样子。
吕微机灵,知道这就是两个人分别的时刻了。
她欠身向谢苏行了一礼。
谢苏温声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吕微茫然着看了看天上翻滚不休的烟雾,随后神态一变,竟是个十分坚定的样子。
误打误撞进入逐花楼,让她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柳家回不去了,我要找个地方专心修炼,提高修为。如果还有机会再见到你,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弱了!”
吕微笑了一笑,往巷子深处走了两步,伸手就要按住那个鱼形石刻。
可她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个不稳就摔了下去。
巷子昏暗,她瞧不见自己摔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只觉得那东西软乎乎的,一阵呛人的酒气。
吕微扶着墙站起来,这才看到被自己垫在身下的是个男人,喝得烂醉。
被吕微这么一踩又一压,男人倒好像从烂醉中恢复了些神智,他伸手就把吕微推开,东倒西歪地走出巷子,却又醉得走不成路,倒在街边,一脸颓唐,一身锦袍已然脏污。
谢苏看着这人眼熟,片刻后想起他就是那个叫做文天冬的探花郎。
第一次见他时,是在乐坊里,整座临江城为他张灯结彩。
第二次见他时,是在逐花楼,这金榜题目前途无量的探花郎跪求冬掌柜卖给他一种什么香料。
第三次见他时,他却颓然烂醉如一团烂泥。
吕微被文天冬吓了一跳,跌坐在地。谢苏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她再次伸手要按上鱼形石刻时,只听得长街尽处响起一下一下的梆子声,拖得极长。
鬼差的梆子声吕微怎么会不认得,她立刻往谢苏身后一缩,双手捂住口鼻,唯恐自己的气息散出去被鬼差发现,瓮声瓮气道:“怎么办?”
明无应的目光自谢苏身上淡淡扫过,随后看向长街尽头。
一高一矮两个鬼差飘忽行走,手中的白纸锁链拖了长长的一道。
两个鬼差嘀嘀咕咕的,好像还是在吵架。
离得近了,两个鬼差见到明无应,对视一眼。
矮的那个放下了手中怪模样的梆子,高的那个也放下了手中的白纸锁链,一起对着明无应跪了下来,背脊压得非常低,显然对明无应十分敬畏。
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小心翼翼、断断续续起来。
“不知道蓬莱主在此,小的们来拘一个逃窜一月的生魂,不敢……不敢惊扰蓬莱主……”
明无应似是无意向前踏了一步,恰好挡在谢苏身前。
“你们忙你们的就是。”
矮个鬼差应了一声,拿起召魂槌轻轻击打了两下。
吕微听着梆子声,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矮个鬼差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又不太敢直视明无应,默默向高个鬼差递了个眼色。
高个鬼差便上前半步,斟酌着说:“小的应鬼王之命,前来拘文李氏的魂魄,她……”
明无应道:“嗯,怎么?”
两个鬼差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她就在您身后。”
明无应一动不动,吕微却被这一声吓到了,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凉,像是有冰水落在后颈衣领之中。
她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地回头,幸亏仍维持着双手捂住嘴的姿势,这才把一声尖叫闷在喉咙里没喊出来。
那是一张浮肿青白的死人脸,浑浊眼珠死死地盯着吕微。
文李氏的双臂僵硬地贴在身侧,她身体前倾,几乎要碰到吕微的胳膊。
吕微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后颈,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么一退,文李氏那浑浊的眼球翻了一下,竟然慢慢地渗出两行泪水。
吕微忽然有点困惑,死人的魂魄也会流眼泪吗?
她侧过身,一边用余光注意着文李氏的动作,一边想慢慢地退开。
可她立刻就被谢苏拽了一把,被这股力道带到了墙边。
视野中明无应已经从她身前挪开,高个鬼差将手中的白纸锁链抛了过来。
吕微机灵地一屈膝,白纸锁链从她头顶掠过,一下子就勾住了文李氏的脖子。
白纸锁链看起来十分单薄,可是一落到文李氏的脖子上,却像是有千钧重,瞬间就压得文李氏垂下了头,跪倒在地上。
矮个鬼差收了手中的召魂槌,又向明无应一躬身。
拘到了文李氏的魂魄,他们可以回地府复命了。
高个鬼差忽然“咦”了一声,抻着手中的白纸锁链,在文李氏脖子上又绕了一圈。
这白纸锁链对魂魄而言无比沉重,会被压得头也抬不起来。
可文李氏的脖子明明已经承受不住这种负荷,却奋力地抬起头,望着颓然醉倒的文天冬,又死死地盯着吕微,毫无血色的嘴唇嗫嚅着。
第二圈锁链压下来,文李氏整个上半身都被白纸锁链的重量拽到了地上。
高个鬼差这才舒了一口气,五官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因为脸皮太过僵硬,似木头刻的一般,这一笑就显得更古怪了。
文李氏的生魂已经十分枯槁,随时都会烟消云散,显然并非新死之人。
矮个鬼差又是冲着明无应一行礼,干笑道:“这妇人病死一月有余,被人以一种奇特香料掩盖了尸气,更是令闻到这股香气的人都恍惚以为她还活着。生魂离体,四处逃窜,咱们追到这里,不敢打扰蓬莱主。”
他说完话,在衣袍遮掩之间捅了高个鬼差一下,示意二人快回酆都交差。
可那高个鬼差用白纸锁链拖着文李氏,神色木然,转身之前,眼风却扫到了谢苏和吕微的身上,似乎有些迟疑。
还未等他再看第二眼,就发觉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汹涌威压似汪洋大海,自他双目中贯入,高个鬼差双膝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矮个鬼差再不敢耽搁,一手拉住高个鬼差,一手接过白纸锁链,将文李氏的魂魄拘走了。
他们的身影越走越淡,文李氏哀哀地回头,目光一直落在文天冬的身上。
可生人肉眼看不到死人魂魄,这位烂醉的探花郎颓然坐在地上,无知无觉。
直到鬼差和文李氏的魂魄都离开之后,吕微才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长长地胡了一口气。
她苦着一张脸,慢慢地绞紧了手指,说:“文李氏刚才跟我说话了……”
谢苏看向吕微:“她说了什么?”
“她说,”吕微深吸一口气,“她附身在我身上,占据我的身体,就能帮她的儿子。”
文李氏被第二圈白纸锁链压住之前,奋力抬头看向她,跟她说了这句话。
当时吕微悄悄地看了一眼那两个鬼差,见他们毫无反应,便确定文李氏那句话确实是跟她说的,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谢苏瞧着那位坐在地上的探花郎,问吕微:“你在逐花楼中见过他吗?”
吕微看了看文天冬,忽然“咦”了一声,道:“见过的,竞得乾坤画卷之后,逐花楼的侍者带我去见那个冬掌柜,那时候他刚从里面出来。”
谢苏淡淡道:“你进来之前,他正在跟冬掌柜买那种可以掩盖尸气的香料。”
吕微悚然道:“为什么要——”
这文天冬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可是生母病死,他非得在家丁忧三年不可。
三年之后,他的职位早就被他人顶替,只能慢慢候补,又不知道会蹉跎多少岁月。
吕微喃喃道:“可是,那也不能,那也不能……”
她话说一半,垂头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不能的。她身为柳家外门弟子,虽然动辄得咎,待遇也不好,却怎么也想不到柳清言能够想出这样杀人夺宝的毒计,他心中喜欢白无瑕,却能眼也不眨地把她害到这个地步。
而文天冬这样的天之骄子,金榜题名,全城庆贺,却会为了自己的仕途想方设法掩盖生母病死的真相。
那文李氏的魂魄即将灰飞烟灭,却还哀哀不舍地,妄图侵占活人肉身,掩盖自己已死一事,去帮自己的儿子。
人心实在是太复杂了,太可怕了,比修仙路上遇到的妖魔邪道,都要更加可怕。
“我把那个茶杯里的术法教给你吧,遇到打不过的人,能跑就跑。”
吕微抬头,谢苏向她递来薄薄一页纸,是稍早在逐花楼里,谢苏向侍者要了纸笔匆匆写就,她还以为他是在给什么人写信。
吕微接过那张纸,小心收好,只觉得心头一暖。
她伸手触到鱼形石刻之前,耳朵里听到了谢苏的声音,如一痕风拂过。她知道谢苏用的是传音术,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他说:“红尘炼心。”
一霎那间,吕微豁然开朗。
她笑开眉眼,待要开口说话,已经触发了鱼形石刻上的术法,身影似水中涟漪一动,就消失在暗巷之中,离开了鱼岩鬼市。
谢苏的神色仍是淡淡的,抬眼看去时,却发现明无应一直在看着他。
“遇到打不过的人,能跑就跑?”明无应挑眉问道。
他向暗巷中迫近一步,谢苏已抵在墙边,无路可退。
明无应这样反问他,其实谢苏心里不是没有这个念头。
他貌似镇定,却轻轻地抿了抿唇。
“拿回承影剑,又送走了小丫头,”明无应道,“那我们之间的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我们之间什么账?”
在言语上,他从来不能从明无应那里讨得半分便宜,此时谢苏全心戒备,生怕明无应又说出什么会让他招架不了的话。
可明无应只是抬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到明无应笑了一下。
“你睡着的时候,好像比醒着乖多了。”

谢苏是听到一段潺潺的流水声才醒来的。
覆眼的白绫已经被取了下来,跟外袍一道搁在了一边的矮榻上。但房间里光线昏暗,倒是不伤眼睛。
床铺四周的轻纱帷幔放下来,隐隐约约可见房间内桌案上有个小巧古朴的香炉,一线烟气袅袅上升,清淡悠远,是谢苏所熟悉的白檀香的味道。
这房间的格局,很像是蓬莱山上明无应那一处镜湖小筑。
谢苏只记得在鱼岩鬼市之中,明无应伸手点了他的眉心,但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可是这一觉醒来,四肢百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快,手脚都有暖意,连那几处钉着朱砂骨钉的地方也不再隐隐作痛。
谢苏试着浅浅动用了一些灵力,并不像之前一样感到滞涩,反而轻快畅意。
有人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为他理顺了经脉,调伏了他体内的灵气。
为他做这件事的,只会是明无应。
四围纱幔无风自动,朦胧水声似在耳侧。
谢苏掀开被子下床,却听到叮铃脆响。
他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看到了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一头系在床柱之上,另一端则锁住了自己的左脚脚踝。
会用锁链锁住他的,也只会是明无应。
那金链子极细,锁在脚踝上,活动起来并无过分重量,金链自身又长得很,迤逦拖在地下的琉璃砖上,无端有了几分靡丽味道。
谢苏伸手去摸金链子,摸索之间,金链叮铃响个不停。
下一瞬,他就听到有人在房间外面说话。
明无应的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笑意,还有一点别的,谢苏分辨不出来的意味。
“别费劲想打开它了,以你现在的灵力,就是拿着承影剑也斩不断这条链子。”
他逃跑一次,明无应就锁他一次。
谢苏踩在琉璃砖上,身后金链拖曳,随着他走动一步一响,极是清脆好听,却也羞耻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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