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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郁都)


下一刻那金链子便断开了,一道金光似游鱼入海,霎时间消失不见。
谢苏立即将腿收了回来,伸手握住脚踝处被明无应碰过的地方。
可明无应却没有动。
房间内氛围古怪,谢苏不自然地低咳了一声。
他低头良久,才听到茶壶中热水翻涌的声音。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起身将茶壶从炉子上拿了下来。
谢苏将鞋袜套回到自己脚上。上了船,明无应就不必担心他会再次逃跑。四面都是水,没有青灯,即使谢苏撑了筏子也会迷失在河雾之中。
可他也没想着要在此刻逃走。
明无应帮他拿回了承影剑,那么明无应要找石中鱼,自己帮他找到就是了。
那边红茶的香气渐渐盈起,谢苏仍是觉得方才明无应握着他的脚踝似乎太过亲密,便装作对一旁矮几上那些瓶瓶罐罐感兴趣,挨个打开来看。
其中一个妃红色瓷罐小巧精致,可以握在掌中,盖子上贴了丹色纸条,打开来能闻到一股花香,莫名醉人。
里面盛着大半罐清亮的油脂,谢苏挑了一点在掌心,脂膏被掌心体温所化,顺着谢苏手腕流了下来,染得他自手指到腕子都是一片黏腻晶亮。
脂膏化在掌心,谢苏才意识到这该是女子梳头时用的头油。
他下榻走到房间另一边,想用清水浣手,顺手就将那瓷罐搁下了。
谢苏只道女子用的东西确实精致,看那瓷罐几乎跟明无应手中的紫砂茶杯一般大小。
明无应的目光却是在他指间一勾,片刻之后,他抬手掂起瓷罐看了一眼。
谢苏只觉得手上的头油怎么也洗不下去,反而越搓掌心越热。
明无应声音有些低,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谢苏用帕子擦手,随口道:“这不是女子梳头时用的头油吗?”
他看明无应神色古怪,问道:“我说得不对?”
“没有不对。”
明无应似乎笑了一下,抬手就将那瓷罐从窗口丢了出去,扑通一声,沉进漆黑河水之中。
谢苏微觉奇怪,不明白这头油怎么招惹明无应了。
纵使他们两个都是男人,梳头不用这些香喷喷的头油,明无应也不必将瓷罐给扔了。
“你扔它做什么?”
明无应似是忍无可忍:“闭嘴。”
明无应:看来你懂得很多啊
春掌柜:溜了溜了

第19章 石中鱼(三)
航行数日之后,谢苏发觉这条暗河颇为奇异,似乎是一条连接多个秘境的纽带。
鱼岩鬼市并不是真的在临江城地下,而是在一个秘境之中,触发鱼形石刻可以进出鬼市就是证明。
这条暗河流经鱼岩鬼市,在暗河之上行船,就会随水漂流到其他的秘境中。
秘境之中四时与外界不同,可能前一个秘境万里冰封大雪纷飞,下一个秘境就是春花烂漫。
有时商船驶出一片河雾,就会重新来到地上,可见两岸农田村居,或是临水城郭。
春掌柜手中有一份地图,记载了暗河出鱼岩鬼市之后途径的所有秘境。
最神奇的是,临江城地处北方,但商船自四五个秘境穿行而出后,竟已来到江南。
这条航路,不知道是逐花楼的商队用了多少心血才记录下来的。
逐花楼的商队出航,往往不止一个目的地,沿途要造访多个地点,一次航行可能会花去大半年的时间。
此次出航,最大的目的之一就是去捉一条青螭。
青螭的螭胆是极其珍贵的药物,本身有剧毒,但入药之后可以死生肉骨,千金难求。
逐花楼的消息四通八达,探知到建昌城内有一条青螭作乱。
青螭身躯类蛇,极其庞大,又生性凶狠,隐藏于江河之中,常在水中兴风作浪,将岸上行人连人带马卷入水中。
几日之后,尸首才会在江河下游出现,鲜血已经被青螭吮吸殆尽。
一月之内,这样的浮尸已经有二十几具,另有十几个人接连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建昌城内人人惶恐,不敢靠近水边。
建昌城是座小城,城内并没有什么有实力的仙门世家,有些散修想一举斩了这条青螭打响声名,却都做了青螭的腹中餐。
逐花楼在外行事向来仁义守信,这次去捕捉那条青螭,一是要取青螭胆,二是为建昌城除去一害,往后商队行走在此补给,也会方便许多。
谢苏倚栏眺望江面,万里无云,波涛如鳞,江风拂面,清凉适意。
木楼梯上传来一人脚步声,谢苏回首望去,是春掌柜的徒弟常小四手端托盘走了上来。
一日三餐,均是他给谢苏和明无应送进房里。
明无应并没有跟他在同一间房睡下,初上船的那一日,未至晚间,明无应就自己去了乙字房。
常小四送饭时,眼睛转了转,翌日谢苏再见春掌柜,从他面上看出了几分尴尬。
午后,商船驶入建昌城。
江水穿城而过,若是夏日,当能见到垂柳依依,花开两岸,富贵人家的绣船竞相出行,岸上酒家食肆旌旗招摇,一派富丽景象。
然而因为江中有青螭作乱,建昌城内人人自危,在江上放排捕鱼的人家都不敢下水,渡口上撑了几十年船的老艄公也收了船,轻易不肯渡人过河。
建昌虽然是个小城,但官船商船亦有不少要经过此地的。
进城核查文书时,城中官员便已经交代过,那青螭屡次拖人下水都在清晨或者黄昏之时,因此江上只有正午可以行船,而且不得停留。
逐花楼的商船驶入建昌城后,就在码头靠岸。
船上的伙计中颇有些修为不俗的,自然承担了警戒放哨的任务。另一些伙计也是训练有素,以十几条手臂粗的缆绳将船固定在岸边。
那城中官员见船上都是修士,又听春掌柜宽慰道此次他们正是来捕捉这只青螭,不胜感激,言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
待那官员走了,飞云纵跃下船,轻蔑道:“还以为他要派些官兵从旁协助,原来也只是会嘴上说说,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生怕青螭从水里跃出来把他给吃了!”
春掌柜微笑道:“他们都是些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受到波及就不好了,如此更方便我们行事。”
虽然商船靠岸,但逐花楼的伙计晚间也是在船上睡觉,那青螭晨昏之际会出水作乱,春掌柜便拿出了一叠符纸,以灵气催动。
符纸入水,水中似乎有一道极细的金光扩散开,将逐花楼的商船拱卫在其间。
春掌柜又额外增加几道保护措施,严令船上的伙计不许随意乱跑,晨昏之时需得结伴活动。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明无应二人并未离开,若是真有什么意料不到的凶险,蓬莱主是坐了他们的船才来这里,也不会见死不救。
连日在船上航行,大家也需要下船活动活动,便留了一半伙计在船上,其他人可以在建昌城中逛逛,日落之前回来就是了。
谢苏下船时,便看到飞云在街边商铺进进出出。
这少年修为不低,性子高傲,但毕竟年岁尚小,爱吃甜的,不多时就看他抱了一襟的云片糕桂花糖等物。
在船上航行数日,猛然间踏上坚实陆地,感觉稍有不同。
谢苏觉得手肘被人托了一下,回头看去,是明无应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
“来得不是时候,建昌城春日里有杏花酒桃花酥,”明无应随口道,“现在杏花还没开呢。”
谢苏低声道:“你找石中鱼,是要做什么?”
逐花楼主给他师尊的那枚花笺上写了什么,谢苏不清楚,航行这数日,也不见明无应选择在哪个秘境之中下船。
明无应笑道:“带回蓬莱,搁在哪个山头做个景致,不好么?”
谢苏知道明无应不想告诉他,也就不问了。
虽是早春,但午后太阳正高,阳光照在身上也十分和暖。
谢苏沿江畔走了一段,明无应则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似乎一阵清冷江风吹过,那日光的煦暖消失不见了。
明无应步子一停,玩味道:“这位春掌柜可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道通吃啊。”
谢苏随着明无应的目光望去,看到春掌柜站在一棵枯死的槐树底下,正在跟人说话。
与他说话的那人身着白衣,脸色苍白,那站立的姿势好像浮在地上一般,异于常人,手中还拖着一道白纸锁链。
那是个鬼差。
槐树阴气极重,枝干可用来招魂,枯死的槐树则阴上加阴,南柯梦中的大槐安国便是槐树之下一个蚂蚁穴。
此时正是午后,阳气充足,即使鬼差能够在人世间行走,但一般也会避开阳光,那鬼差此时站在枯死的槐树之下,也是为了躲一躲日头。
看春掌柜与那鬼差相处,不卑不亢,谈笑自然,想来素日有些交情。
鬼差偶尔也会笑一下,只是因为脸上神色木然,笑得古怪。
谢苏耳力好,听到春掌柜是在问那个鬼差,建昌城中青螭作乱,那些死后的魂魄是否均为带回酆都。
二十多具浮尸便有二十多个魂魄,人死之后,魂魄大多会在自己的尸身周围盘桓。
青螭又常在清晨及黄昏作恶,魂魄在水边飘飘荡荡,不会离开太远。
偶尔有些执念深重的,也不过是飘回了自己家中,想再见亲人一面。
鬼差来到建昌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将魂魄收走,带回酆都。
但那十几个失踪的人,却没有魂魄现世。
换句话说,这些人还没死。
春掌柜思索片刻,问道:“难不成是那青螭把他们都藏在什么地方,留着日后再吸取精血?”
鬼差道:“生人的事情,我可就不知道了。”
春掌柜连忙道:“是。”
那鬼差正要离开,忽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向谢苏二人看过来。
他那张木然的脸神色巨变,白纸锁链几乎从手中滑脱。
下一刻,鬼差就朝着这个方向跪下了,他几乎伏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不敢说话。
春掌柜转身见到明无应和谢苏,低头行礼,脸上却有一种了然的神色,似乎完全不惊讶鬼差会有如此惶恐卑微的样子。
谢苏微微转脸,只听到明无应哼笑了一声。
那鬼差如蒙大赦,枯槐树下平地起风,将鬼差身影卷入,消失不见。
谢苏心中却留下不大不小一个疑问。
上次在鬼市遇到的那两个鬼差,一见明无应也是如此形容,说是卑躬屈膝也不为过。
人间和酆都向来互不干涉,鬼差身负接引游魂之责,天道所命,行走尘世,与这世间的修士们十分疏远。
哪怕是仙门之中那几个快要老成了精的大能,鬼差见了他们,有通达人情的不过行个礼,鲁直些的就视而不见,自去做手上的事情了。
既非尘世中人,便不须遵循尘世的礼数。
可鬼差见到明无应,那种畏惧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谢苏心中有这个疑问,到了暮时,春掌柜在船上四处检查符纸守护,他便跟了上去,有心要问一问。
春掌柜知道谢苏看到自己跟鬼差攀谈,也不掩饰,直言自己曾经做过走无常,所以跟鬼差们有些交情。
他自言少年时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家中巨富,自己又生得风流俊朗,行事不免放纵些,流连于酒肆赌坊、秦楼楚馆,醉生梦死,一掷千金,竟至两名殊妍绝伦的花魁为他拈醋生怨,其中一个便毒杀了另一个。
鬼差前来带走那美人魂魄时,他不肯离去,高烧数日,醒来只觉得这孽债因自身而起,颓丧之间跟了鬼差去酆都做了走无常,数年之后又被逐花楼收留。
谢苏记起逐花楼主曾经说过,春夏秋冬四个掌柜为何要换脸,其中一个是因为太过英俊惹出了人命官司,看来就是这位春掌柜了。
半生往事,如今说来不过一哂。
春掌柜见微知著,自然明白谢苏找他叙话是为了什么。
不待谢苏开口,春掌柜便笑道:“宋道友可是想问为何鬼差见到蓬莱主,便两股战战,惶恐不安吧?”
谢苏默认。
春掌柜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头,问道:“你可知道蓬莱主曾有一位逆徒,叫做谢苏的?”

春掌柜这一问,其实是明知故问。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宋道友的底细,却知道他跟明无应的关系一定不同寻常。
何况他在逐花楼闹事,就是为了这柄承影剑,而承影剑的上一个主人就是谢苏。
春掌柜这样问,是想探一探眼前这位宋道友跟明无应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苏乍然从春掌柜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是神色不变,轻声道:“知道,他……十年前死在了天门阵中。”
“正是,”春掌柜道,“此人惊才绝艳,年少成名,可惜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了。”
他语气之中略带惋惜,谢苏在一旁默然听着,并没有说话。
春掌柜观察谢苏神色,问道:“敢问宋道友可是他的故人?”
谢苏含糊道:“算是吧。”
春掌柜又道:“听闻他闯入天门阵之前,盗走了牧神剑,魂飞魄散之后,牧神承影两剑就此失散。逐花楼穷尽人力,花了四年时间才找到这一把承影剑,但牧神剑在何方,却始终得不到半点消息。”
牧神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只要现世,天地之间必然会有异象。
可自十年前到现在,竟是一点牧神剑的消息都没有。
春掌柜道:“十年前出了这桩事后,蓬莱主出山,却是哪里也没有去,径直去了酆都。”
谢苏心思转得很快,道:“你是说他……明无应去酆都寻找牧神剑?”
“他当然是去找牧神剑了,”春掌柜道,“不然还能是去找他那徒弟的魂魄?谢苏可是魂飞魄散,什么也没留下。就是酆都中最卑微的游魂,也尚有一丝魂魄存世,蓬莱主怎么可能是去找谢苏?”
春掌柜做过酆都的走无常,什么是魂飞魄散,他可清楚得很。
谢苏轻声道:“你说得是。”
“有人说是牧神剑掉到了酆都的地界,鬼王将剑藏了起来,不肯交出。只是风闻蓬莱主离开酆都时,并没有带着牧神剑,回到蓬莱山之后,数年之间再也没有下山。至于牧神剑是不是真的在酆都,那就不得而知了,那些鬼差对此事也是缄口不言。”
其时天色近晚,天际一层淡紫色的雾霭。
江风清寒,谢苏立在船头,似是若有所思,片刻后轻轻摇头,笑了一笑。
大约这十年间,世上再也没有出过什么轰动大事。
所以他自不量力闯入天门阵魂飞魄散这件事,才引得人唏嘘十年。
船头忽然走来一队人,都是逐花楼的伙计。
他们下船可不是去吃喝玩乐,而是找了建昌城内住在水边的百姓,问了些关于那条青螭的事情。
这时接近日落,逐花楼的伙计们令行禁止,这就回来了。
“咱们去问了几家见过青螭出水的商铺,他们的说法可不一样,有的说那条青螭有城门楼那么大,有的说那青螭已经化龙了……”
“那些失踪的总有十几个人了,大多是路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奇怪得很。”
“是啊,被青螭吸血而死的人第二日或是第三日就会浮尸江边……”
逐花楼的伙计一一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说出来,春掌柜听在耳中,沉思不语。
日已西沉,江雾渐浓。
水中有春掌柜设下的符纸镇守,但小心起见,太阳一落山,他就让伙计们回到了船舱,不可在水上逗留。
据城中人说,近几日那青螭不知是一连杀了许多人吃饱了还是怎的,清晨和黄昏之时都不再现身。
天色一黑,建昌城的人也都不敢再靠近水边。
此时江雾浓稠,水气扑面,两岸的商铺人家自然是早早地关门打烊了,四周寂静无比。
春掌柜留了一半伙计排好次序,警醒值夜,另一半伙计今夜可以好好休息。
他这样安排,是怕今夜那青螭并不会现身,若是大家都点灯熬油地空等上一夜,明天清晨正是困乏的时候,万一那凶兽出现,就危险得很。
逐花楼这艘商船船舱宽大,春掌柜自己也跟伙计们在一起守夜。
但半个时辰之后,春掌柜便上楼来找明无应二人。
常小四丢了。
春掌柜语气谨慎,但神色并不是太惶急,是来请明无应和谢苏帮忙的。
常小四负责守着船上的青灯不灭,那灯油的特性十分奇怪,在秘境中时用量极省,一盏灯油可以烧一天一夜。
但一到现世,灯油消耗极快,每三个时辰就需要添新的灯油。
午后他们进入建昌城,常小四只给青灯添过一次灯油,照他的估算,若是今夜不添新的灯油,明日天不亮,青灯就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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