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微点点头。
鬼差最喜欢的就是吕微这样的人,几乎是可遇不可求。
因为这样的人不仅能看到他们,跟他们沟通,更能为他们所用,以生人之躯为地府办事,谓之“走无常”。
吕微又道:“我在引气入体之前,就能看到鬼差和鬼魂,后来虽然天资也不行……修炼不出什么名堂,但是现在的我已经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了……我在那个园子里逃跑时,就是看到了亭子里有人。但那时我没有认出你,后来你打掉了我的飞镖,我才认出你的。”
谢苏低头看向她。
吕微道:“你的魂魄中缺了一缕,你自己知道吗?”
先前吕微说自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谢苏就猜测她是否是看出了自己魂魄有异,没想到她说出的是这么一句。
吕微似乎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神情,像是怕他早知道这件事,改口不带她离开鱼岩鬼市了。
他的魂魄中真的缺了一缕吗?
谢苏少时在蓬莱山上,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的事,以明无应的修为,他的魂魄若是缺了一缕,明无应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难道是他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白无瑕以禁术召他重生,因第七枚朱砂骨钉钉错了位置,才缺了这一缕魂魄吗?
魂魄是一个人的精魂,修道之人易筋洗髓,强健体魄,最终是为了魂魄千锤百炼,心神逍遥天地。
魂魄缺失一缕,是个极大的缺憾,不说修道路上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魂魄缺失的人也更容易被妖邪附身,更易生出心魔,坏了修行。
但看谢苏淡然的样子,仿佛全然不挂在心上。
吕微试探道:“我说的是真的,但你怎么……像是早就知道一样?”
谢苏微微地笑了一下:“若我早就知道,你说的话于我便毫无用处,你不怕我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鬼市里了?”
吕微顿时乖觉甜笑:“我知道宋道友是好人,绝不会将我丢在这里的。”
谢苏收了笑,淡淡道:“走吧。”
即便真的缺了一缕魂魄,百日之内,谢苏若是没有杀死那个鬼面人背后的真凶,他的魂魄一样要万劫不复,少一缕又能怎么样。
谢苏自青石路转入街市之中,吕微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照谢苏的想法,这鱼岩鬼市的进出口一定不只一个,鬼市中的门楼下面并没有那个雕成鱼形的石刻,但其他地方可能会有,找到之后自然就能出去。
但现在他要找的却不是鱼形石刻,而是药堂。
比起魂魄之缺,他身上的寒毒更为棘手,发作时浑身冷如寒冰,被朱砂骨钉钉着的地方亦是剧痛难忍。
明无应的血能帮他压制一次,以后可就没有了,谢苏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鬼市中人诡谲,或许有法子能够压制他身上的寒毒。
他一心三用,一面找药堂的招牌,一面关注着身侧的吕微,还能分出心观察到两侧店铺中交易只用钱币,并不像修仙者大多以物易物,不用金银。
若是以物易物,谢苏大可以默写出两套功法结账,但鬼市之中没有这条规矩,就得多费一些时间了。
他带着吕微走到一间铺子后面的僻静地,从袖中拿出当时路过文家铺子,被文家的伙计塞过来的红纸包。
掂掂那纸包的分量,也不像装有金银的样子,打开一看,红纸包里果然只是一些铜板。
但买些纸笔却是够了,若能寻到药压制寒毒,谢苏可以默写出两套功法来,先卖出去,再用换回来的钱买药。
倒是吕微看见他对着几枚铜板若有所思,以为他是急需用钱又囊中羞涩,从身上摸出许多灵宝捧上来。
“你是要用钱吗?我有!”
谢苏却看见其中一个翠玉平安扣有些眼熟,好像在某个柳家内门弟子身上见过,道:“这是……”
吕微双颊微红,低声道:“我,我可不是偷啊!我就是捡了捡……反正他们也……我不敢回柳家,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闯荡了,我留些盘缠嘛……”
“所以,”谢苏道,“你后来又返回白家祠堂,就是干这个去了?”
吕微低头道:“嗯。”
谢苏自然不是那个迂腐性子,只是觉得那时吕微被柳承呼来喝去,懦弱腼腆,演得极像,倒是将他也骗过去了。
白家祠堂中满地尸体,阴风阵阵,烛火摇曳,吕微就走进去挨个撸人家身上的灵宝,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谢苏从她掌中掂起那个平安扣,道:“那这个就先借我一用。”
两人找了一家当铺走进去,将平安扣放在了柜上。
那翠玉平安扣质地细腻,烛下观之似有流光宛转,又蕴藏着天地灵气,挂在身上可以辅助修炼,护持心神,是一件品质不错的灵宝。
这鬼市中的当铺,给平安扣的作价倒是还算公道。
一个童子站在凳子上,非如此不足以操作那比他身量还高的宝秤。
他用宝秤称出足量的金子,装在一只绣工精致的荷包里,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谢苏。
柜台之后的人长须高帽,长了一双精明的三角眼,他拿着当票,自柜台后绕出,仔细打量着谢苏和吕微二人。
这两人一看就是修道之人,但谢苏芝兰玉树,吕微却是灰头土脸,极不相协。
掌柜将当票奉上,道:“这翠玉扣只是中品,并不值这么多金子,但既然是小店今日最后一笔生意,权当结个缘分,这是当票,遗失不补,还请收好。”
多是急需用钱之人才会到当铺典当物件,当铺收东西也一贯是要压些价的,掌柜这么说,本就是压了价还要嘴上卖个乖。
吕微却嘴快道:“为什么是最后一笔生意,你们要关门了吗?”
那掌柜捋须一笑,并不答话,只是不再看谢苏和吕微了。
连那童子也撇嘴道:“今夜丑时,逐花楼开,鬼市中人都要去逐花楼。你们连今夜逐花楼开这样的大事也不知道,一定是第一次来鬼市吧。”
童子面有奚落之色,吕微却不以为意,问道:“逐花楼是什么地方?”
童子道:“逐花楼揽尽天下珍宝,一月一开,价高者得。据说承影剑今夜将在逐花楼中现世,大家当然要去看谁能将承影剑带走。”
承影,是谢苏的佩剑。
“……有石鱼山,山石黑,色理若生雌黄。开发一重,辄有鱼形,鳞鳍首尾,有若画焉,长数寸,烧之作鱼腥。”出自《酉阳杂俎》,吃了石鱼燃烧后的粉末可以救溺亡之人以及后面的鬼市是我牵强附会
那童子见她连承影剑都不知道,嗤笑一声,不再答话。
吕微讪讪的,回首看到谢苏似乎有些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谢苏向那客栈老板道,“不知这逐花楼在何处,我二人确实是第一次入这鬼市,也想去看看热闹。”
掌柜捋了下自己那一把长须,精明地看了谢苏一眼。
“凭客官身上的银钱,想进逐花楼,怕是有点难啊。”
逐花楼的珍宝向来是价高者得,有时一件宝物,竞价者众,会抬到令人咋舌的高价。
有些积攒了累世财富的修仙世家,一朝出个不肖子,在逐花楼内跟人赌气斗性,不过买了一两件东西,就把全部家当输光,也是有过的事。
吕微倒是乖觉得很,听掌柜这样说,想也没想,将自己身上的灵宝拿出来一多半,道:“别瞧不起人,灵宝么,我这里多得是。”
她看不懂谢苏神色,凑上去笑吟吟地说:“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也是累赘,不如换成金银。”
吕微这样乖觉,大半还是因为身陷鬼市之中,她修为不高,有意跟着谢苏要他给自己做靠山,等出了鱼岩鬼市,万一那两个鬼差还在,谢苏承了她的情,也可以帮她一把。
但谢苏没有开口,却不是故作姿态,等吕微自己拿出灵宝。
仅凭他人口述,谢苏无法确认逐花楼拿出的承影剑就是真的。
等确定了承影剑为真,再想别的办法不迟。
生意当前,那掌柜捡了吕微拿出的灵宝在灯下一一看过,按上中下三品分类,各自归拢在一起,估出价来。
他看出这二人中做主的是谢苏,便报价给他。
先前那枚翠玉的平安扣,掌柜是照旧压过价的,但这一遭,他却是稍稍将价抬了一分,又去细看谢苏的脸色。
得了谢苏的点头,掌柜一面开着当票,一面让童子到宝秤前,称出足量的金子。
掌柜道:“恕我直言,这些金子可以让二位进入逐花楼,但想要真的买到什么灵宝珍玩,却是不大容易。”
谢苏知道掌柜这么一番作态是有话要说,灯烛之下他更显得芝兰玉树,不常出声,似乎惜字如金,倒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风度。
要说那掌柜,在鬼市中能做得了多年的生意,目力自然远超旁人。
他打量谢苏,脸上带笑,一面将开好的当票递上去,一面道:“仙友身上的灵宝,似乎不止这些,不如拿出来一观,我必定给出一个好价格。”
谢苏凝神看那掌柜一眼,伸手出来,翻掌在灯下。
只见他掌心一枚好似玉石打成的钉子,长约两寸,细腻温润。
那钉子上还有细密纹路,雕工极精,填以朱砂,灯下看来,似有宝光流转。
掌柜满面带笑,伸手去接。
谢苏淡淡道:“小心些。”
“这个自然。”
掌柜接过钉子,拿到灯下细观,来回仔细看后,却像是失神落魄一般,良久未动,那童子几次三番喊他,他也恍若未闻,再开口时,语气却很是急切。
“仙友,你只管开价,要多少金子……”
吕微已经看呆了,那小童子也怔住了。
谢苏淡淡道:“如果我要你的当铺来换,你愿意吗?”
那掌柜的目光便似黏在朱砂骨钉之上,半刻也不肯分开,喃喃道:“用我的当铺?用我的当铺……”
片刻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道:“便是用我的当铺来换,我也愿意。”
谢苏莞尔道:“你可看得出,这钉子是用什么兽类的骨头做的?”
掌柜几乎将朱砂骨钉捧到眼前细看,道:“色如暖玉,细腻如脂,是烛九阴的骨头,错不了,一定是烛九阴!这、这可是宝物啊……”
烛九阴人面蛇身,通体赤红,以其脂膏燃灯,可万年长明。
谢苏向那掌柜伸出手,掌柜虽万分不舍,仍是将朱砂骨钉还给他,一脸期许地望着谢苏。
谢苏此前对这朱砂骨钉的材质只是猜想,经过这当铺掌柜确认,此刻可以肯定骨钉就是用烛九阴的骨头做的。
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燃长明灯,它的骨头也炽烈无比,朱砂更是极阳之物。
以烛九阴骨做钉子,上雕纹路,填以朱砂,跟谢苏猜的一样,这朱砂骨钉是用来镇压邪魔的至高宝物。
朱砂骨钉中更是蕴藏着极霸道的灵力。
在白家的冰湖上,那个鬼面人只是被朱砂骨钉贯穿,就化成黑雾消失了。
白无瑕必然是知道这朱砂骨钉的效用,才在召回他之后,用骨钉贯穿他四肢胸腹,是怕自己召来一个邪魔恶鬼,无法调伏。
但谢苏身上的寒毒,却是由这本该极阳的朱砂骨钉所引发。
只看灯下朱砂骨钉细腻如玉,却有一种迫人的寒气萦绕其间。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谢苏收了收思绪,见眼前的掌柜仍是一脸期许,道:“这个不卖。”
掌柜急切道:“我出多少钱都可以!”
谢苏道:“我并非此物主人,只是代为保管,所以无权售卖。”
那掌柜又道:“主人是谁?我去找他……”
谢苏只是低头,对吕微道:“我们走吧。”
身后,那当铺掌柜仍在高声叫价,谢苏却恍如听不见似的。
鬼市街道上行人渐多,两边店铺却关了不少,想来如那当铺老板所说,今夜逐花楼开,鬼市中人,大多要去看这个热闹。
他们跟着街上的人,就能找到逐花楼。
吕微道:“朱砂骨钉就是白家的宝物吗?”
谢苏道:“是。”
吕微在白家祠堂中,将柳清言一干人的阴谋诡计都看得分明,此刻问道:“你说你不是朱砂骨钉的主人,是因为它的主人死了吗?”
谢苏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道:“是。”
吕微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其实我不大明白,柳清言他们既然以凶阵将白家灭门,为什么不搜出朱砂骨钉就走呢,又是女鬼又是杀人的,却做了这么一场戏。”
谢苏道:“白家在城中颇有名望,若像你说的那样杀人夺宝,对柳清言来说后患无穷。如此设计,既能栽赃沈祎,又可以将白家有女鬼作乱的消息散布出去,大家畏惧,日后慢慢的就没有人查这件事了。”
“我懂了,你说得没错!”吕微道。
“你还记得柳清言跪在白家祠堂里怎么说的吗?他说白家女失了清白,求他娶自己,又说白家家主愿意将朱砂骨钉作为嫁妆,以补偿他,纵使日后有人发现朱砂骨钉在他手里,他也可以说是因为自己娶了白家女,如此,才名正言顺。”
吕微啐了一口:“我竟忘了这个!柳清言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
谢苏淡淡一笑:“他确实是个伪君子,只是还称不上天下第一,这世间有的是比他还要道貌岸然的人。”
吕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谢苏道:“还有一桩,柳清言拿出自己同白家女的婚约,又直指沈祎夺取了白家女子的清白,日后世人说起这件事,不会探寻其间的蹊跷之处,而——”
吕微接口道:“他们只会对女子受人引诱失去清白这件事津津乐道,评头论足,说白家女子引狼入室,累得全家被灭门。”
谢苏轻轻一点头。
吕微也是女子,说到这里,不免感同身受,轻轻打了一个寒噤。
世人就是如此,是非善恶,许多时候不值得他们费一费神,唯有那些香艳故事、风流情孽被他们叼在嘴里嚼了又嚼。
背后的满门血债、累累尸骨,俱在茶余饭后消遣解闷时烟消云散了,没有谁会费心记住。
“柳清言的用心也太狠毒了。”吕微愤愤道,“亏我从前在柳家还觉得他英俊潇洒,原来是这么一个恶毒小人,我回祠堂的时候,真该在他身上戳八百个洞!”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随着路上的人走。到这时,前面的人渐渐停了下来,吕微随之停住步子,向前望去。
前方一座八角木楼气势恢宏,一共六层,下面三层均带有回廊,每一层皆是云薄万栱,缀有青铜檐铃,风过时如有仙乐。
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银钩铁划,意劲骨遒。
逐花楼。
第13章 鬼市逐花(六)
逐花楼中的侍者皆身着素衣,不戴配饰,行动间稳妥有风度,将进入逐花楼的客人一一引到位置上。
这逐花楼内一二层却是打通的,二楼被紫檀屏风分为一个个单独的雅间,天花板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柔和光芒将正下方的高台照亮。
高台上一个中年男子恭敬侍立,他袍袖间略略盈起,如有风灌入,显然是一身修为已臻化境,灵力如有实质,护持在他周身。
一楼的台下暗处尽是桌椅,熟客贵客被侍者带往二楼雅间就坐,一些散客和来逐花楼一饱眼福的鬼市中人则纷纷在一楼坐下了。
几十名侍者脚下莲步轻移,为每一位客人送上一枚木牌,上面以鲛人鳞片镶嵌成海棠花形,被夜明珠的光一照,在昏暗处莹莹发亮。
若有客人看中台上的宝物,只管举起手中木牌竞价,自有逐花楼的人会一一记录,绝无疏漏。
吕微把玩着手上的木牌,只觉得上面的鲛人鳞触手温润如玉,极为惊叹。
一旁的侍者俯下身,为她斟茶。
不知道逐花楼上的是什么茶,昏暗中看不出茶汤颜色,只觉得那茶香之中有凛然冰雪意,浅啜一口,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
昏暗之中,其实也不大看得清身边人的长相,似乎是逐花楼刻意为之。
只听得身侧另一桌有个女声道:“这茶好香!”
与她同桌的男子笑道:“这茶叫尘雾隐,俗尘浊雾隐去的意思,可以助人修炼,你喝一杯这茶,便胜过在灵气充盈之地修炼七日。多少人来逐花楼不只是为了见识那些世所罕见的珍宝,也是来蹭这一杯茶水。”
吕微低声道:“尘雾隐,清净存,果然有趣。”
又听得另一桌上一个男子对那茶杯赞不绝口,说这制茶杯的玉石定是取自招摇山中的灵玉脉,细腻清洁,润如羊脂。
吕微看了眼身边的谢苏,心里有些忐忑。
连逐花楼里的茶和茶杯都这么金贵,更不要说那个用来竞价的木牌,上面镶嵌的竟然是鲛人鳞,而一颗夜明珠足以被一个小国奉为国宝,在逐花楼里竟然密密嵌在天花板上,就如夜幕上的繁星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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