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果然一片孝心，不过世事不由人，”周武正惋惜道，“昨个儿裴少那般落了诸位世伯的面子……唉，当年江老爷子是将裴少当子侄辈看待的，裴少这一回来，却没去见江老爷子，旁人都说江少和裴少关系好，若是裴少想做点什么……那岂不是让江少背了个不孝不义的名号么？”
第七章 单约
周武正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满带试探之意，他是个软刀子的性格，说什么话都中听，暗地里又能捅死人，今天这番话已经算是硬刀子了，就是想从江上阳嘴里掏出他到底对裴曦是个什么态度，这件事哽了他家老爷子李鸿天一晚上都没睡好。
江上阳却不接他的话茬，弯起眉眼，不咸不淡道：“周哥言重了，我不清楚裴少回来具体是想做什么生意，不过他走了这么多年，老爷子时不时惦念着他，裴少昨晚也托我给我家老爷子递了问候，我家老爷子高兴着呢。”
对方随口把风向变成了世家交情，只说江老爷子的态度，可是谁不知道现在江家是江上阳做主……周武知道是没法探出他的口风了，表情倒没什么变化，只是意味不明地道：“裴少重情重义，实在难得。”
重情重义四个字放裴曦身上，估计能叫人笑掉大牙，江上阳却不知情似的附和道：“是啊，他像裴老爷子，最看重这些东西，以前的交情，他估计一个都忘不了。”
“是吗？哈哈，那挺好……”周武正的表情微微僵住了，干笑了出声，笑声好不苍白。
江上阳不以为意，他是不待见裴妖孽，可是也不待见当初李鸿天他们对裴家做的那些事情，也不是江家撒手得快，天知道是不是早就是下一个裴家了。
鸿帮李老大手下的第一大将来试探过未果之后，其他不够分量的人都在观望中，江上阳总算清静了一会儿，顺顺利利去了旭跃大厦上班。
保全部的经理粟一第一时间就找上门来，交了几份清单，“江总，这是保全部要退休的弟兄们的名单，按您的吩咐，所有旧伤严重和妻儿均在的人都退了，另外，这是退休金和补偿金的安排。”
对方是一个年仅花甲的长辈，江上阳礼貌地跟他打了招呼之后才拿起那些资料仔细看了一遍，退休的这批都是江家以前混地下世界时一直在江老爷子身边跟着的兄弟，后来又跟着江家进驻阳光世界，和眼前的粟一一样，跟着江老爷子几十年，叫了江上阳二三十年的少爷，只有在公司里才会叫江总，不是打打杀杀就是东奔西跑，哪怕断手断脚也没想过离岗，如今眼看着9区又要乱起来了，他们辛苦了大半辈子，能早点脱身安享晚年便好。
大致看过之后，江上阳问：“他们的去处都安排好了么？”
“弟兄们不肯走太远，就近选在北9区边缘的一个市里了，宣家正在那边搞开发，招商引资，去了不少外地人，四大帮不会想到我们把人放在宣家脚下的。”毕竟江家和秦家走得近，秦家和宣家又是死对头。
江上阳不太担心这个，都是要退休的了，找谁麻烦也很难找上他们的，“让大家分批走就行了，不用太紧张，反常为妖，四大帮本来就没什么必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嗯，”粟一点头应了，“海航那边的保全一直不太够，还是不用先多招些新人吗？”
江上阳摇头，“不用，最近我会缩减海外贸易的项目，把重点移到9区来。”
粟一是看着北联盟国9区地下世界的兴盛衰亡历史过来的，闻言，脸色有些沉重，“他们果然还是不肯放过江家。”
“裴家都栽了，他们眼里还能怕谁？”江上阳不咸不淡地道，眸子里多少有三分冷意。
粟一欲言又止，“江总，你和裴少……准备合作吗？”
“粟伯怎么看？”提到裴曦，江上阳的指头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叩了叩。
“审判者的佣兵团口碑很好，听说也有进军别的产业，只是大家查不出来，”粟一顿了顿，“而且裴少和江总交情不错，能合作的话……我觉得能赌一把。”
江上阳的表情有些古怪，“我和裴曦交情不错……么？”
为什么作为当事人，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审判者则是南联盟国最大的佣兵组织，手下有国际一流的佣兵团队，接的生意各种各样，和全球四十个区的ZF都有很紧密的关系，处在灰色地带，低调但无处不在，这点和当年裴家的性质很像，也是个谁也不敢小觑的庞然大物了，审判者的上任BOSS在两年前意外身亡，新任当家据说是他们内部的老成员上位，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若不是裴曦主动现身，恐怕也没有人会想到消失了十一年的裴家大少还活得好好的吧。
如果残疾也算是好的话……
接到裴曦单独邀约的江上阳讥讽地笑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谁，在飞行器抵达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餐厅时尽数敛去。
第八章 试探
飞行器停在一家空中餐厅的入口前，江上阳一走出去，就看到了那天晚宴上推轮椅的肃戾男人，他严谨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江先生晚上好，这边请。”
这态度还真的有点英伦管家的风格，说起来，这年代啥玩意儿不是自动的，就算在9区这么复古的地方也有各种高新科技，更不用说裴曦是从南联盟国回来的了，还要专门请个人来推轮椅，妖孽就是喜欢装逼……江上阳忍不住吐槽，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忽然就察觉不对了，上次晚宴全程注意力都在裴曦身上，今天这么一近看，江上阳就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了，在心底琢磨了片刻，才道：“潘戎？”
带路的潘戎微一躬身，道：“原来江先生还记得我，我很荣幸。”
江上阳的语气有点感喟，“只是没想到你还活着，挺好的……”
“托福罢了，”潘戎比以前变化有点大，少了那股深重的匪气，多了一份严谨，眼角还刻意留了疤，他有些追忆地道：“当年……”
江上阳抬手止住了潘戎的话头，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对方了然地点点头。江上阳心想，潘戎当年就是裴曦的保镖，忠心耿耿，裴家倒台的时候他护着裴曦离开，替裴曦挡了好几枪，没料到竟然还能大难不死，真是命大。
说话间江上阳已经看到了裴曦，他正百无聊赖地望着悬浮在离地三百多米的空中餐厅落地窗外的夜景，听到动静时悠然回头，浓黑的长发云雾一样荡过肩头，脸上笑容几分戏谑几分玩世不恭，像是下一瞬就会如同学生时代那般在后桌戳他的背，对他说一句“小太阳，逃课吧，砸场子去”。
——如果不是他坐着轮椅留着长发，江上阳几乎以为这十一年都是一场梦，一梦醒来，北联盟国9区还是裴家的天下。
晃神不过一瞬，江上阳走前几步伸出手，笑道：“晚上好，裴少。”
淡灰色的双排扣长外套里露出白色的丝质高领衬衫，气宇轩昂的男人微笑的模样贵气轩逸，风度翩翩无懈可击，几乎没有人可以拒绝他此时的问好，裴曦却定定看他几眼，勾着嘴角不屑地嗤笑道：“得了吧小太阳，少玩这些小把戏，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残了就自己来摸。”
刚才江上阳伸手的位置不远不近，却正好是坐着时必须靠脚着力才能和握手的距离，要么就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裴曦却稳坐不动，被揭穿的江大总裁不尴不尬，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真的半蹲下去隔着布料按上了他的膝盖，时间隔着有点久了，他不太记得当年裴曦的伤处，只能试探着捏了捏几处骨头，眉尖不经意地蹙了蹙，“啧，真的废了？”的确是不太有力的样子，却又不像是瘫痪那样肌肉萎缩……
示意紧张的潘戎站远一点，裴曦无所谓地道：“不算全废。”
没截肢就是还有康复的希望，这个时代的医术发展还是不错的，但相对来说到现在还没治好就表示他伤得实在棘手，江上阳心里盘算了片刻，也不知裴曦这无所谓的表情是表示有几分希望能复原。
把对方的表情收入眼底，裴曦弯了眼眸，低下头去，指尖轻勾他的下巴，双眸深邃如最幽然的海，藏着不知名的怪物，随时破闸而出，他的声音低沉：“小太阳真关心我。”
随着他的动作，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接近，对方长得有些夸张的头发在鼻翼附近掠过，隐隐的仿佛有股血腥味，似乎真的勒断过人脖子似的，江上阳没有在意他放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只是忌惮地瞥了一眼那把不知道藏了什么在里面的长发，嘴上道：“嗯，关心你。”关心你什么时候赶紧死。
裴曦顿时笑了，靠得更近，几乎吻上他的唇，语气也变得暧昧起来，“有点不专心啊……在想什么？”
“没什么，”江上阳不甚在意地避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在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暧昧的气氛顿时消弭无踪，他换了个话题道：“瘸了还这么嚣张地跑回来找茬？”
“祸害遗千年的优势呗，”裴曦也没在意他话里的冒犯，自我调侃一句，支起身子，俊挺的脸庞上挂着还未散尽的笑意，桃花泛滥成灾：“这几天有什么感觉？”
江上阳嫌弃道：“想到你的脸就做噩梦。”那脸色白的，神态妖的，跟个艳鬼似的，大晚上马路边猛地一见，绝对拔腿就跑——这厮太像鬼了！连他都这样，何况是那些真正心虚的。
裴曦听罢，莞尔道：“真不枉费我保养得这么好。”
真是恶劣的心计……江上阳表情古怪道：“当年你断的不止是腿，还有下面那玩意吧，老妖怪似的不会变。”果然当年长得太着急了，一下子窜到一米八多，这几年才不肯继续长吧？
裴曦暧昧地瞥了他一眼，“隔壁酒店的蜜月套房很不错，还有模拟太空场景的，要不你亲身上阵试试？”
“瘸子就要有瘸子的自觉。”江上阳毫不留情地抨击。
裴曦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然后露出满意之态，拖长了调子道：“原来小太阳喜欢坐在上面的姿势？真是太体贴了。”
江上阳顿觉眼皮子直跳，他都忘了这个家伙是和秦飞一个品种，嘴贱起来要人命。不过这会儿他倒不担心惹恼裴曦了，他们打小就不太对付，斗嘴拆台吐槽是家常便饭，刚才他一来就是试探，倒是裴曦开诚布公，脾气和当年似乎差不远，三言两语下来熟络地带起当年的气氛，显然是和故友聚餐的表现……
当然，这故友的交情暂时只能是往好的那一面来谈——粟一语。
第九章 当年
上菜的间隙，江上阳抽空环视了四周一圈，这个餐厅位置极高，视野开阔，邻桌相隔甚远，无狙击点，无视线盲点，潘戎一守在外围，就没人能靠近偷听。
等到只剩下他们二人，江上阳看着这个西式餐厅里的中餐菜式啼笑皆非——看来这餐厅是裴曦的了，他才这么嚣张——随即若有所指地道：“跟你待一块儿，我随时都有可能成炮灰。”
“别说得这么无辜，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大伙都觉得杀一个不赔杀两个赚了。”恣意妄为的裴少耸耸肩，这个痞子味十足的动作在他做来相当的优雅。
江上阳瞥他一眼，“江家和你还没栓一块儿，少套交情。”
裴曦似笑非笑，“你和我栓一块儿就行了，现在北联盟国9区除了你，还有谁能和我关系最近？”
“能不能当做不认识你，这几天被那些老头子旁敲侧击得烦！”江上阳轻哼一声，倒也不反驳，“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拖江家下水，你这乱来的性子就不能改改？”
裴曦面不改色：“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改了对不起我妈，我很孝顺的。”
“……”跟这个人说话，他总能把你的思维带跑到爪哇国外，把一开始的话题丢个精光，江上阳也懒得维持那份无懈可击的风度，白了他一眼，“这十几年都在审判者？”
那时候的裴曦腿都断了，逃生的飞行器被炸烂，有无数枪头炮头对着他，他还带着潘戎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上了一艘快艇，逃脱围捕后偏偏遇上了一夜暴风雨，到第二天追杀的人只在茫茫大海里看到空无一人的翻毁的快艇，周围鲨鱼群时不时经过，而且那里船只罕见，在这样的情形下，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裴曦葬身鱼腹了——没想到兜兜转转十几年，又以旁人艳羡的姿态强势回归，裴曦这个人真是命大到让人不爽。
“审判者的当家费莱恩刚好经过，他说我要是敢下水干掉一头白鲨，就救我和阿戎，我下去了，他就救人了。”裴曦淡然道来当年的惊心动魄，好像跳进满是鲨鱼的海里只是跳自家游泳池这么简单似的，“有人死咬着不放，我要积蓄实力又不能暴露踪迹，就干脆一直留在审判者当幕后参谋，费莱恩很信任我，后来他死了，审判者就托付给我了。”
“托付给你？”江上阳状似半信半疑地瞥瞥他膝盖的位置，“你不出面也能收拾那帮兵崽子？”佣兵可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财阀动人心但是又注重实力和情分，钱财权势虽然是好东西，不过要他们真心服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裴曦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深色瞳仁里什么情绪都看不见，“现在这世道，可不是非得拎把枪才能当老大的，”
江上阳眉毛轻扬——喜欢暴力解决事情的裴少原来也学会了他以前不屑的江上阳式的脑力劳动，真是……也不知道对他来说是进步还是退化。
“审判者手底下除了明面上的佣兵，其它的多半是我牵头做起来的产业，现在的审判者已经不完全算个佣兵组织了，不发战争财也活得自在潇洒，不过是早些年比较难熬罢了。”裴曦说着说着，便垂眉看着自己手上的厚茧，明明语气平静，只是在夜景沉沉的衬托下，尽管不弱势，却依然显得格外萧索苍凉，又掩映着那份枭雄的孤傲。
那时候不比现在，刚成立几十年、各种隐藏的矛盾逐一爆发的联盟国混乱一片，裴家没了，裴曦就一无所有，只能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何况一个坐轮椅的人想要接手一个庞大的佣兵组织，又得费多少心思和代价，谁也想象不来。但他只是廖廖数语带过十一年艰辛，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他风风光光卷土重来，江上阳却突然醒悟，裴曦回来要的不是裴家失去的一切，他只想复仇——没人知道裴曦有多恨，半辈子养尊处优的生活，一夜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剩下半辈子隐姓埋名，要么复仇，要么死，裴曦根本没得选。
江上阳不会问报仇值不值得这种三流剧情里的三流台词，有些东西，尤其是爱情和仇恨，不是当事人就不会明白这份坚持的来源，他们毁了裴曦的一辈子，裴曦就回来毁了他们，事情就这么简单罢了。
“果然是祸害遗千年，恭喜裴少回归9区伤天害理。”江上阳如是道，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带上了三分真心。
第十章 结盟
“有江总做狈，我也不妨做一回狼。”裴曦的手肘撑在轮椅两侧，交叉着指尖，左手食指绕着右手缓慢转动，意味深长道。
江上阳一脸坦然：“我说过，互惠互利而已。”谈不上狼狈为奸，他现在可是清白身家，太违法乱纪的事情他可不干。
“放心，有些事还是我自己亲自操刀比较好玩。”惯来懒散的裴大少忽然向前探了探身子，亲自给两人的杯子斟满了酒，澄清的液体在他苍白如冰的肌肤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斑驳光影，“差点忘了，这一杯是谢恩酒，那时……看到你了。”
江上阳顿了顿，眸子里掠过一抹异色，但是并不显得意外，转瞬之后就痛快地喝下这杯酒，“举手之劳。”
“没齿不忘。”裴曦如是道，语气里第一次没有了那份天生的讥讽调子。
加满油装了食物药品的快艇，追捕的船和飞行器全部引擎失灵，藏在阴影里唯一被隔离了、没有参加那场地下世界洗盘的江家的大少爷，这些都不是巧合，那时裴家已经颠覆，斩草除根是必定的，若是被人知道江上阳放走了裴曦，即使实力大如江家，也一定不好过。
年少气盛时，虽然两大世家关系不错，但是江上阳看不顺眼裴曦的纨绔作风，裴曦瞧不起江上阳的虚伪作派，彼此斗来斗去，有事没事就撩拨撩拨对方，巴不得撕了对方那张人皮好大笑三声嘲笑一番，没想到一夕风云变幻，放在心上的人视为同伴的兄弟都能背叛，能伸出援手的竟是只有江上阳，世事果然都喜欢这样不声不响地捉弄人。
对于裴曦的“没齿难忘”，江上阳不置可否，这妖孽的话最好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来来回回推测上几次看看有没有陷阱——以前吃的亏他这辈子都会当成反面案例牢牢记住——何况他当年只是顺水推舟，备下快艇时江上阳还在犹豫，可是在码头那里看到了裴曦的眼神，从那时他就知道，裴曦一定会活着回来复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