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着瞪着,元伍突然断断续续地大笑起来,笑到一半又被血沫子呛住,不得不一边咳着一边笑,狼狈得不得了,连那笑声都听不出畅快的意思了,他似笑非哭地喊着道:“你看,裴曦你也有这一天,你也有被我压着打的这一天!我有哪里不如你吗?没有!我就算不比你强也不比你差,我根本就没有哪里不如你!”所以,你凭什么用那种好像看什么脏东西的眼神看着我,从以前到现在,从始至终?!
裴曦的目光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动摇那么一瞬,扯开嘴角冷冷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你证明了,对他来说,于他何干?
“那又怎么样?”元伍重复着他的话,脸上的肌肉抽搐般地痉挛着,让他的面孔变得极为扭曲,“那就表示我没有输!是我捅了你一刀,是我出卖了裴家,是我今时今日在江上阳身上装了一枚遥控、炸弹,让你都得亲自来见我!裴曦,我没有输给你!”
裴曦从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有些嘲讽,“那你赢了吗?”
元伍的表情一下子顿住,扭曲成一个怪异的模样,他哑着声音,双眼却开始渐渐发亮,他说:“只要杀了你,我不就赢了吗?”
裴曦嗤笑,“你在开玩笑吗?”
“我当然是在开玩笑,”元伍的表情倏然一变,变得阴沉起来,“对,你死了,我没赢,可是如果我和江上阳一起死了,你猜,谁赢了?”
裴曦的语气变得有些阴森森的:“我再说一遍——别打他的主意。”
他的声音简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的低吼,回荡在这个空旷的楼层里,恐怖得令胆小的人恐怕都得毛发倒竖,元伍却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又疯狂又复杂,谁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笑什么,笑声里又包含着怎么样的情绪,元伍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来,他开始直起身子朝着裴曦爬过去,他的腿刚才被裴曦恶狠狠地踩在了小腿骨上,此时肿的不成样子,想爬起来都痛得厉害,元伍就只能这么双膝着地地爬,一边爬一边笑,一边笑一边道:“你知道么,江上阳身上的炸弹其实不是遥控、炸弹,它是定时的。”
裴曦正想反手去抽他的动作微微一顿,“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亲爱的小太阳身上有一个定时、炸弹,”元伍装模作样地用同情的语气说,“其实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他的,我讨厌他讨厌得要死,可是看着他我才能想得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能有人活得这么高兴这么幸运,我就会觉得生活还有一点盼头,不像是看到你,我就只能看到世界末日。”
裴曦对他的感慨毫无兴趣,只是森冷地注视着他,眼角的余光却停留在刚才被扔掉的那个遥控器的角落里,似乎是想要冲过去把遥控器捡起来,元伍都爬到他身边来了,裴曦居然都还不曾动手,元伍的嘴角肿的老高,一扯动就痛,但是他好像没有了知觉,笑着道:“光看那个是没有用的,裴少啊裴少,我们来玩最后一局吧,我给那个炸弹设置了两个遥控器,一个在你看到的那里,另一个……”他诡谲地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在我的心脏里。”
裴曦似乎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目光猛地集中在他身上,那眼神划过元伍的时候,那感觉比刀割破皮肤还要刺痛,可是裴曦的眼睛第一次那么清晰的、那么直白的、那么毫无阻碍地将元伍整个人装了进去,元伍简直高兴得都要心碎了,除了裴曦的血和肉,大概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补全他的心了,“两个遥控器,一个是叫停的,一个是立刻爆炸的,在我心脏里的那个是跟着我的心跳一起的,只要我死了,遥控器就会启动,”他近乎诱哄着道:“我想想,应该还有十五分钟,Satan的炸弹没人能在两个小时内拆开,包括你的审判者,裴少,你猜,哪个遥控器才是叫停的那一个?”
裴曦猛地掐住了元伍的脖颈,掐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你以为,”他放轻声音,低柔如同情人哝语,“我不敢杀了你吗?”
“那你……就……就杀啊,”元伍断断续续地道,“我看看……到底是我……那么倒霉……倒霉地死了,还是他江上阳陪我……一起死!”
裴曦脸色一寒,眼里的血色弥漫上来,理智被盛怒吞噬,他手下更用力地掐住元伍的喉咙,后者的脸皮都因为呼吸困难而充血涨红,但是他的眼神里却沾染着无尽的豁出去的癫狂——他已经用了他的一切,来和裴曦玩这个最后一局。
就在裴曦快要把元伍掐死的那一刻,元伍不知道从哪里爆发而来的力气,跪着的膝盖猛地侧击在裴曦的肚子里,裴曦闷哼一声,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元伍趁机大喘了一口气,然后把自己的双手也搭在了裴曦的喉咙上,猛地——扼紧!
元伍沙哑地大笑道:“江上阳死了,你也……你也活不了,不如……我们一起死……”
他的尾音还没断在空气里,裴曦就以牙还牙地一脚踹在他的腹部,元伍死活不肯松手,两个人被迫倒在了地上,像是地痞流氓一样互相掐住对方的喉咙,然后又互相踢踹着对方,仿佛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前都要这样僵持下去,但是裴曦对战斗的把控力显然要更高一点,眼看着就占了上风,元伍反而主动放弃了进攻,就这么躺在地上,疯狂地大喊:“杀了我啊!裴曦,你杀了我,江上阳会死,我会死,你也会死,哈哈哈,杀了我……杀了我!”
裴曦眼里的血色却慢慢褪了下去,近乎冷静地注视着元伍,然后单手掐住元伍,松开另一只手去拨弄自己左手拇指上的纯银扳指,元伍本来在等着他的致命选择,却忽然感觉到脖子上的皮肉一痛,像是有针扎了进去似的,随即裴曦就松开了对他的钳制,翻身远离了他好几步,死里逃生的元伍却没有丝毫的兴奋感,他坐了起来,忽觉天旋地转,他不甘心地看着裴曦,摇晃着想要爬过去,“麻醉剂……你不能……你杀了我……你杀我啊……”字音刚落,他就扑通倒了下去,晕厥了。
裴曦抬起手,亲吻了一下江上阳送他的那个扳指生日礼物,然后踉跄着爬了起来,结果又脚一软摔了下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摔痛,就这么一边摔一遍朝着角落那边走去,等他摩挲着把那个小小的遥控器找回来,已经是三分钟之后的事情了,裴曦默算了一下时间,离定时引爆时间大概还有七分钟左右,他盯着手里的遥控器看了几秒钟,最后又走回到了元伍面前。
原本昏厥的元伍因为身体有对麻醉药的抗体,这会儿已经缓过了那阵子药效,拼命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惜力不从心,伤势和麻醉药的双重作用让他除了眼皮子能睁开之外,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他移动眼珠子看着裴曦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神经质地笑了一声,“怎么,裴少也有下不了手的一天?”
裴曦沉默了一瞬,“告诉我答案,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虽然他的态度依旧又冷漠又不客气,可是对于藐天蔑地的裴大少爷来说这已经是最为卑微的示弱了,元伍看着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是嘲讽的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他喃喃着说:“果然到了最后,你的眼里还是只有他……可是为什么,裴曦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以前明明不喜欢江上阳那样的人。”
裴曦冷淡地道:“人是会变的,更何况是口味,倒是你,变得越来越天真了。”以前他还欣赏元伍的狠,现在反而觉得他不够狠了。
元伍又“哈哈”了两声,声音干涩得不行,“只是因为时间不同了?那以前呢,如果我说,我十一年前想杀你,只是想教训你,谁让你眼里从来没有我……”他微微闭上眼,掩饰眼中的狼狈,“裴曦,我以前是真的爱你,但你从来都不信。”
裴曦却弯了嘴角,阴冷又嘲讽,“我不信,以前,现在,都不信。”
元伍猛地睁开眼睛,“凭什么?!”
“凭你的良心啊,”裴曦居然跟他说良心这两个字,“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就算不爱我,是不是也会做个反骨仔?”
元伍僵住了,死死看着他不说话。
裴曦蹲下去,拍拍他的脸颊,冷笑道:“你最多就是喜欢我,何必夸张成爱,元伍,这样太难看了。”
元伍哑声道:“不……”
“你呀,真失败,”裴曦慢声道,“要比狠,你狠不过我,比薄情,你收不住心,你这辈子争得有什么意思呢?”他想了想,又道:“你想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那我坦白地说,如果没有你当年那一刀……”他嗤了一声,“起码你还是有机会的。”
毕竟,当年是他对江上阳说过,这个狼崽子很有意思。
元伍听罢之后,闭着眼睛长久地沉默了,等到倒计时一分钟的时候,元伍的眼角忽然渗出泪来,他说:“杀了我。”
裴曦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钟,倒计时的秒针似乎都在空气里有节奏跳动,就在倒计时不到半分钟的时候,裴曦忽然握紧手里的遥控器,“咔哒”一声按了下去。
三十楼之下的地方寂静一片,没有爆炸声。
元伍猛地睁开眼睛,“你!”
“你真傻,”裴曦用近乎温柔的声音这么说,温柔得让人心碎,“我都说了不信你了,你为什么还撒谎呢?”
元伍的双眼瞪大,血丝裂开,有细微的血渗了出来,“裴曦,我恨你。”
裴曦举起手,手中的透明丝线在灯光下折射出微不可见的光,“不好意思,永别了。”
中心塔外,地面上,潘戎猛地把江上阳纽扣上的微型炸弹取了下来,丢进防爆柜里,下一秒才觉得腿软,被辛宓扶住了。
江上阳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兴奋,他倏然抬起头看向中心塔的建筑胚子,眼睁睁看着火光从塔里飞窜出来,下一秒,爆炸声才迟一步送到他耳中。
中心塔爆炸了,裴曦和元伍……一个都没有出来。
裴曦病发了。
和之前不一样,这次裴曦的病发状态很异常,他不再像是之前那样暴躁易怒或者阴阳怪气,而是长时间地呆坐在某个地方,开始了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哪怕是江上阳出现在他面前,他也时常维持着这个状态,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喜一怒都被江上阳的言行所牵动。
裴曦的病症是在中心塔爆炸、元伍死去那天开始的,当时元伍在江上阳和中心塔刚建成的建筑胚子上同时放置了炸弹,裴曦抢到手的遥控器按了停止键,就能救下江上阳,元伍的心脏停跳,中心塔上的炸弹就会爆炸,爆炸现场十分惨烈,等到外面的江上阳看到裴曦和元伍都没出来的时候整个心都凉了,下一秒却看到一个人影从三十楼的地方坠落下来,两辆飞行器就像是之前接住江上阳那样把那个坠落的人接住,送到地面的时候才知道那是已经昏迷了的裴曦,而他也是当时在中心塔内部的唯一的幸存者,而元伍已经尸骨无存——和他的骇浪组一样。
已经解决掉了最大的BOSS,骇浪组自然就不成气候了,何况当时裴曦昏迷的样子显得特别凄惨,又是青紫又是血肿的,把审判者和裴家孤儿后裔等全都气得不行,出手扫尾的时候那叫一个雷霆万钧,不到三日,骇浪组这个在这十一年里崛起的传奇便成了灰飞烟灭的往事,而骇浪组也是北联盟国这次改革大旗下的仅存的地下势力顽固分子,骇浪组算是其中保存的比较大型的势力的,在它土崩瓦解之时,便是北联盟国重建地下世界秩序、收服一直自立为王的北联盟国9区之日,东、西、南三个联盟国都被震动了,素来地下世界四分五裂的北联盟国这次动静这么大,他们本来都等着看热闹的,这会儿却是都捧着掉下来的眼珠子全傻了,到处都在打听北联盟国这次究竟是使出了什么神仙妙计才会弄得出这番阵势,声势浩大的同时又能迅速收尾,几乎没有浪费被派遣出去的任何一兵一卒的力气,甚至没有遭遇到猛烈的反扑,就这么经过一番腥风血雨又诡异地和平收场了。
可是作为这场战役的幕后华丽丽的指导者裴曦,却在那场爆炸后昏迷了足足一天一夜,再醒来的时候,他的状态却已经无可挽回地滑到最坏的地步了——在距离上一次病发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裴曦二度发作,甚至因为上一次和脑部手术以及这次的脑部受创同时作用,加上心理上的问题,让这个张扬不可一世的男人的大脑彻底陷入了死机停摆的状态。
……他活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辛宓对着江上阳以专业医师的口吻说着“很抱歉”的时候,一贯风度极好的江上阳差点儿没揪着辛宓这个“江湖医生”把他丢出去,真是开玩笑,别说裴曦那厮一身钢筋铁骨和变态神经,以他的妖孽程度,哪怕是脑袋都被打爆了,大概还能笑嘻嘻地像是鬼一样爬起来吓人或者干坏事,结果他就因为被元伍的手下朝着脑袋打了一拳,被爆炸震了一下,他的大脑神经就彻底无法工作了?江上阳觉得自己是傻了吧唧才有可能相信这种理由。
裴曦的大脑停摆的第三天,江上阳再一次没有从辛宓嘴里撬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答案,便一下子冲回了裴曦的卧室里,难得十分暴躁地扑到坐在轮椅上木木呆呆的那个男人面前,揪着他的领子就使劲晃动了几下,怒道:“你这家伙……”他大力地喘了一口气,近乎有些恼羞成怒地道:“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好吧!”
好吧,这次都是他的错行了吧,是他太过疏忽大意,才会在下班的路上被元伍抓起来当人质,然后还让对方趁机在他身上安装了炸弹害得裴妖孽这家伙不得不拖着这副半残不残的身体和元伍打得不要不要的……
反省了不到一分钟,江上阳就反省不下去了,他一下子松开了裴曦的领子,蹲了下去,然后坐在了地毯上,裴曦就坐在卧室的落地窗玻璃旁边,江上阳垂下头,趴在了他的膝盖上,上一次从北联盟国1区回来之后见这个刚一起度完蜜月的未婚夫时,他也是用同样的姿势这么趴着的,那会儿裴曦抚摸着他的头,他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这一次,他的脑袋上却没有那双平日里能断人生死但是触碰他的时候温情柔软的手了,江上阳闭上眼睛,近乎虚弱地呢喃道:“吓唬我很好玩么,辛宓说你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你这个家伙,老这么玩,真的好玩吗?”
说是这么说,可是江上阳的眼眶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了几分疲惫,这是在辛宓给裴曦宣布“死刑”的三天以来,他第一次示弱,仅仅在裴曦面前展示自己的倦怠和不安,无论他设想过多少次裴曦会因为治不好他的大脑和精神疾病而不得不逼着他按下呼吸器的关机键,可是真真正正走到了这一步,还是如此匆促完全没有预兆的这一步,江上阳还是没办法去接受这个事实。
明明这个妖孽之前还那么轻轻松松地把他推下了三十楼,说了两次“等我”,可是到了现在,没有等他明明就是裴曦。
“太阳要落下去了,但是小太阳你回来了。”
“我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
“小太阳,不要走了,好不好?”
“我好久没看到你了,好久,好久……”
“除了你的事,我什么都不忙。”
“真的好无聊啊,一直都无聊,活人很无聊,死人也很无聊,什么事情都无聊……Boring,Boring,Boring……”
“你不看着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又开始做点让你生气的事情……”
“小太阳,我真的好爱你……”
江上阳其实并没有把那些记忆记得太清楚,就像是元伍问他知不知道裴曦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他也不知道一样,其实裴曦是个欺诈惯犯,无论江上阳试过多少次相信对方,他的内心都会抱有一种存疑感,他一开始不相信裴曦喜欢他,后来相信了,又开始觉得这份喜欢不到爱的程度,等他察觉到了裴曦的感情的可怖,他又仅仅只是刚开始重视,所以他从来没发现过原来裴曦在北联盟国乱成一团糟的情况下还时刻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也从来没体会到对于一个重症精神病人来说他的无聊到底有多无聊,在辛宓也惊愕于裴曦的状态不对的时候,江上阳接受了辛宓的再一次催眠回忆,将那些细枝末节的情景都从深处挖了出来。
江上阳差点儿想亲手掐死裴曦——不是不想救他,是愤怒,愤怒于这个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了他,愤怒于……这个人口口声声喊着亲爱的,竟然不告诉他,他这段时日过得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