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侧身躺着,撑着额头,朝着任钱笑弯了眼睛。
而这无辜的笑,让任钱有种不好的预感。
“别告诉我,你不会拆?”
“嗯。”
“你刚才不是说,从前在战场上...”
“我都失忆了,哪儿记得那些烂七八糟的事情?骗骗人而已,你也信?”
温凉十分无辜,十分真诚。
任钱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差点后仰。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犹豫地问道:“那你说,弄断线圈,拆掉铁磁体...”
“当然是随口胡扯的。这样搞,估计立刻就会炸吧。”
“……”
任钱生无可恋地垂了眼,侧脸‘啪叽’一下拍在地上,声音发闷,问道:“我大约估算了一下,里面得有个几十千克的爆炸当量。”
“不止,我看得有一百...不,两...哎,三百多。”温凉右手轻轻抚着电磁发生器的金属表面,长睫轻垂,似在感受着里面的能量传导,片刻,弯了弯唇,随口说道,“哎呀,最多不超过五百。没事,最多也就把礼堂炸飞了而已~”
“……”
任钱痛苦地闭上了眼。
现在有点后悔,不应该替刘眠走这一趟。
不,他现在有点后悔,根本不应该让温凉长期留在五十三号危害社会。
不,或许,他根本不该去五十三号做什么指挥官。
这短短几秒,任指挥官仿佛回顾了半生。
半生遗憾无可弥补,最后,他泄愤似的一脚踹在了温某人的腰上。
“让你装逼,让你装逼!!你跟方宸呆久了,学会装逼了是吧?!”
温凉捂着腰躲闪,转身想跑,任钱气急败坏地朝他吼:“老混蛋,你还真留我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温凉用手指着对面隐隐露出半个角的平台。
而沿着温凉指尖的方向,赫然是另一个、更大的电磁发生器。
任钱倒吸了一口气。
对比自己手里这个相对稳定的仪器,对面那台左右震颤,黑烟隐隐,金属表面已经有了隐隐的裂纹。
“那边那个得先解决了。那个已经过热了,随时会炸。”温凉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弯,遗憾地叹了口气,“唉,真麻烦,真不想插手。”
“...老温,你能行吗?那台情况,很不好。”
“试试吧。”
温凉的声音依旧是慵懒闲散的,可话尾却微微一顿,显然是比之前都要慎重。
恐怕危险不小。
“怎么试?!仪器过热,里面的能量源肯定早就失衡了,你要怎么拆才能稳定住里面的能量...”
“我没打算拆。”
“那...”
温凉支着下颌,云淡风轻地吐了几个惊世骇俗的字句来:“我拿出去,丢了就好了。”
“……”
任钱差点爆出一口脏话来。
他为了维持平衡,举得手臂都酸了,温凉竟然还想不要命地就这么拿出去?!
温凉回看一脸惊诧的任钱,单膝蹲下,笑眯眯地安慰着。
“指挥官,我的共情和感知挺强的,只要把五感全部打开,我就能找到平衡点。再努努力,把能力禁制解开,维持平衡,应该不太难。”
“这...”
“我想了想,现在,退化是退化了,但硬要上,大概也不是很困难。”
温凉深黑的眼眸闪过一丝锐光,隐隐而过,湛湛而灿。
“...岂止‘不是很困难’。”
任钱这次无话可说。
医疗档案记载,当年温凉的共情和感知力曾是已知最强的,是一骑绝尘,无人可及的强。
因为过于强大,所以当时的研究员建议温凉学会闭塞五感,防止情感过载导致的精神崩溃。
任钱思索了一下。
这听上去天方夜谭且扯淡的建议,也确实只有温凉可以做到。
“可,近距离接触电磁发生器,里面的震荡磁场会让你精神受损。这时候,如果你五感全开...”
这就好比,将细嫩的血肉直接滚过钉子簇。
会疼得让人发疯。
念及此,任钱背后又出了一身凉汗。
当年实力强悍的首席向导或许可以抗住,但现在温凉能力早已衰退,旧伤缠身。
这样做,会不会太勉强了?
任钱有些放心不下,想跟他一起去,可碍于手上这个脱不开,急道:“要不,你等方宸陪你一起...”
“来不及了。”温凉心情颇好地弯了弯眼睛,“再说,我怎么能让狐狸冒这个险?”
“温凉。”
“嗯?”
“我有点恶心。”
“哦~羡慕?”
“……”
任钱用眼神让温凉赶紧滚蛋。
温凉食指轻触任钱手中电磁发生器的能量槽,单薄的眼眸轻垂,似在用心感受能量涌动,片刻,他睫毛轻颤,松了口气。
“你手里这个,应该还能撑一会儿。你扶稳了,我会让人去进化部找个A级哨兵来帮你拆。”
“嗯。”
“指挥官,你撑住啊~”
“你赶紧走。”
任钱无奈地闭上了眼,脸上却没有什么真实的怒意,最多,只是烦躁和担忧。
温凉轻笑。
他知道,任钱其实甘愿留下。
任钱也知道,温凉赶走那两个年轻的向导,是不希望他们受伤。
温凉手脚利索地攀爬腾跃,根本不像平常那样没骨头又懒散。动作干脆,颇有力道。
任钱微微侧了脸,还是没忍住朝他喊。
“你自己小心,千万别受伤了,知道吗?!”
温凉微微侧头,额前碎发轻摇,桃花眼睛笑着眨了眨,单手撑着翻身上了另一个平台,消失在那半侧墙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任钱终于等来了一个帮忙的哨兵。
那人看着年龄不大,五官稚嫩,在同手同脚爬上平台后,被任钱手里的电磁发生器吓得冷汗直冒。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长官,我是...技术部工程处丁工程师的徒弟,我叫徐佐。师父他现在正在拆解另一台仪器,先让我过来看看情况。”
“好。”
任钱没空厘清技术部内部的人员关系,只随意应了一声。此刻,他的脸颊涨红,豆大的汗从额头上滚落,鼻尖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渍;因为精神力高度集中于维持电磁发生器内部的平衡,而导致他此刻连视线有些模糊。
“我这就来帮您。”
徐佐赶快爬到任钱身边,扶着任指挥官的手腕,努力沉下气息,想要搭建一条临时通往向导核心的链接桥梁。
他小心翼翼地叩响任钱精神壁垒的大门,意外地,对方十分宽和地接纳了徐佐的进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您...”
徐佐不禁讶异地看向任钱。
一般高级向导的领地意识是很强的,不会随便放任其他人入内。
就算临时帮助哨兵梳理精神轨迹,也并不是说像抛绣球似的,随随便便就能轻易跟陌生哨兵建立链接。
可面前这个长官却几乎是毫无阻碍地放他过门,又极有技巧地将他挡在最隐秘的内核之外。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像是重复过千百遍似的熟练。
这一般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位长官是个花花蝴蝶,这些年撩过不计其数的哨兵,通常都是搭建一条临时链接跟他们玩玩,却并不打算袒露真心;
第二,这位长官做过无数的好人好事,帮助许多迷失的哨兵找回自我,因此接纳陌生哨兵的速度才会这么快。
徐佐更倾向于第二种。
但他还有点疑惑。
跟这么多的哨兵有过暂时精神链接,难道这位长官永久绑定的哨兵不生气吗?
任钱成功捕捉到了徐佐的疑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在这种紧急的时候,就别八卦了。”
被看穿心理活动的徐佐一惊,又了然。
高级向导总是能随意看懂低级哨兵的喜怒,这也不奇怪。
他赶紧道歉,然后将自己的电子飞速地绕着任钱的核心旋转,努力跟上任钱的节奏,尽快适应。
任钱十分配合。
徐佐努力了半天,双手直挺挺地擎在半空,五指用力到发颤,最后,却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长官,要阻止电磁发生器过热而导致的内部爆炸,需要将能量源铁磁体从其中剥离。但这里的交变磁场太强,我的等级不够,没办法集中精力拆解。我...我得去找师父亲自来...”
“嗯。”
任钱抿了抿干渴裂开的唇,声音略有些哑。
徐佐见任钱答应得那么轻松,想来他似乎还能再坚持一会儿,暂时安下了心,‘蹬蹬’地跑下平台,极快地消失在不远处的走廊间。
任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哪儿有那么轻松?
实际上,他的手臂已经酸到抬不起来,仿佛坠了个千斤秤砣,随便动一下手指都觉得呼吸困难。
任钱汗水涔涔的额头微微下垂,侧脸抵在背后的墙上,缓慢地闭上了眼。
也不知道温凉怎么样了。
他手里那台可怕的电磁发生器爆炸了吗?
今天的内乱,到底是谁惹出来的事端?
刘眠...已经来了吗?
他正陪着叶既明处理事情吗?
这里磁场稳定了不少,他们那边,应该很顺利吧。
任钱沉默地胡思乱想着,忽得,耳畔传来一阵阵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回来了?”
“啊?啊,是。我,他...”
徐佐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敢上前,十分犹疑,而最后的话语像是被钢刀砍掉半截,生咽了下去。
“怎么了?”
任钱眼皮沉重,只低垂着,上面沁着一层虚汗,连话都不想说,只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是一块被晒干了的枯树根。
耳畔响起又沉又急的脚步声,不太像是徐佐那冒冒失失的步伐。
“...走慢点。”
任钱生怕徐佐的动作幅度太大,影响了电磁发生器的平衡,努力地将双手举高了些。
可手心湿滑,眼看着就要脱手,就在这时,有一只大手帮他托住了那摇摇欲坠的定时炸弹。
“谢...咳咳...”
另一个‘谢’字还未说出口,便有人急切地用手扶着他湿漉漉的侧颈,用力一揽。
任钱低呼一声,重心滑到了某处坚硬的地方,像是腿和胸腹拢出的一小块怀抱里。
在那个怀抱里,他甚至,能听到某个人紊乱的心跳声。
任钱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偏偏能感受到硬挺的衣服硌着脸,也能感受到两只染着凉意的手指按着他侧颈的动脉,指腹略带薄茧,既熟悉又陌生。
“刘眠?不可能,你怎么会...”
任钱疲惫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喃喃自语。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任钱的反问被刘眠中途截住,半是愤怒半是责问,本就低沉的声音合着胸腔共鸣,吵得任钱皱了皱眉。
“小点声,我...头疼。”
“当然疼。逞能的下场,你早该知道。”
刘眠压着惊怒的声音还是低了些。
而此刻,他二指下的动脉跳动得紊乱又仓促,显然,任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已经快到了极限。
“你松手。”
刘眠的声音大概轻过了头,任钱并没有听清,只蹙着眉,使劲蹭着刘眠的手臂,努力坐正,朝着他肩头费力地靠了过去,在他耳畔吼道:“这里磁场震荡得厉害,你...你还难不难受了?叶部长...怎么样了?对了,你去...派人找温凉。他手里那个,才更危险...还有...”
任钱声音又哑又急,前言不搭后语地叮嘱着他挂心的一切,绝口不提自己的难受和疲累。
“这些,不该你管。”
又是一道冷冰冰的推拒,毫不留情地砸在任钱的肩上。
任钱的手臂微晃,终于撑不住,略带痛苦地皱了眉。
“...刘眠,你混蛋。”
任钱痛苦地呜咽了一声,身体微蜷,头上的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他垂了头,沉默地攥紧了双拳,拼尽全力想要在刘眠面前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体面,拼死撑住了面前铁磁体的动态平衡。
可蓦地,手腕处被一个沉而有力的动作悍然锁住。他想反抗,可无法移动分毫。
“你放开我,仪器...要炸了...”
任钱有气无力地吐出几个字。
“……”
刘眠没回应,亦没放手。
任钱不知道刘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气得想要踹开他的拥抱,可,蓦地,一道强有力地飓风在二人身旁盘旋着,一瞬间,任钱的精神壁垒被锐箭似的冲击顶破,刘眠那强悍霸道的电子云虚虚笼在任钱精神图景的四周,托起了任钱摇摇欲坠的最后防线。
无比熟悉,却又极近陌生的精神触碰,让任钱心跳暂停了一拍。
他慢慢地张开眼,视线模糊,看不清刘眠此刻的表情。
他干哑地开口:“刘眠,你想干什么?”
“...精神链接。”
“呵。”任钱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滑稽的笑话,“凭什么?”
“再过几分钟,你的精神图景就要塌了。”
“我塌我的,关你什么事?”
“任少湖。”
刘眠下意识出口的三个字,让两人瞬间怔在原地。
任钱眼睛一瞬间不争气地红了。
时隔多年,那叛徒的语气竟还是没有变过。
高冷、愤怒,夹着几分担忧。
担忧...
去他的担忧。
任钱咬着牙,压抑着发出一声痛哼,反常地拒绝刘眠的入侵:“你少碰我!”
刘眠脸色不太好看,大概是,从没见过任钱这样不配合、不理智的一面。
微怔的同时,竟有些想笑。
“...任指挥官,你该改名,叫任性。”
“……”
如果不是情况不对,估计任钱已经在跟刘眠拼命了。
“行了,让我进去。”刘眠收了那罕见的一丝笑意,沉了语气,眉眼显得冷峻,“今天,你我只是暂时搭档,之后,我会断掉链接。我不会窥探你的隐私,也希望你尊重我,保持距离。”
“是啊。断掉链接,保持距离...你当然...当然会这么做。呵...”
那段最不堪的记忆汹涌而来,任钱眼圈一红,被刘眠的话激出了气性,加之此刻的精神透支,更是催出了任钱执着倔强的一面。
他将自己即将干涸的精神潮流再劈出一小半,用来抵抗刘眠强硬的精神链接。
“叛徒,我曾经说过,这辈子...你...都离我...远点。”
刘眠没说话,脸色阴沉地乌云密布。
无辜的徐佐站在一旁,被刘眠身上的低气压噎得说不出话,直不起腰,只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
刘眠极快地意识到了自己少有的情绪暴走,即刻敛起眼底的怒气和痛意,微微侧头,向着徐佐淡淡道:“你来。”
徐佐没搞清楚状况,苦着一张脸,不敢上前。
“快点。”刘眠抬眸,眼底寒霜涌动,“别让我说第二遍。”
徐佐被吓得浑身冷汗倒流,哪还敢再拒绝,立刻扑了过去,握着任钱的手,战战兢兢地开始继续拆。
他跟在师父身边好几年了,从来没跟指挥官说过话,这几个字,算是指挥官给他的见面礼??
妈的指挥官比想象中的还可怕!!
不过,指挥官也不该把脾气发到自己身上吧。
徐佐委屈地想着。
他本来只是想请师父过来拆电磁发生器,谁知道为什么惊动了指挥官,非要亲自过来。
过来就过来吧,还强行突破这位长官的精神壁垒...
咳,等等。
徐佐额头上开始冒虚汗。
这位长官的绑定哨兵,不会是我们指挥官吧?
本来就心里打颤的徐佐,手里更是没谱,心神一歪,手中的能量便控制不住。
本该是如绣花般精细的拆卸作业,被徐佐如洪水般直接灌进了铁磁体档口。
那一瞬间,任钱苦心孤诣维持的平衡被尽数打碎。
滔天的能量自那一方狭窄的圆筒形发生器间涌出,火花四溅,明亮耀眼;磁场剧烈扭曲,空气温度蹿升,耳畔被一种极为尖锐的声音完全覆盖住,吵到了极致,便像是扭曲惊悚又令人心悸的沉默。
刘眠眼底一凛,反手将徐佐扯开,直接将他挂在几步外的平台暗槽上,来不及将任钱转移,刘眠便用手臂将任钱死死地护在怀里,右手凝聚着高浓度的电子云,拼命地压制着那急速爆炸的铁磁体。
任钱的精神被刘眠强行抽离,只手脚瘫软地倒在刘眠的怀里,等到精神稳定时,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微微抬眸,刘眠侧肩被能量爆炸炸出的血迹蜿蜒而下,正好落了一滴在他的掌心。
“刘眠!”
任钱着急地喊,而那人恰好回头。
近在咫尺,任钱在刘眠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人的眼睛还是那么深邃,像是一汪难以涉足的冰川暗流。可此刻,那一望无际冰川上,却只承载了自己一人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