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的金属撞上挡板,发出‘铮’地一声悠响。
弯腰低喘的叶既明终于慢慢坐直,一只手掌攥成拳,依旧抵着唇低咳,只露出一双冷汗粼粼的双眼。
眼中有惊诧,有意外,有一闪而过的担忧。
他蓦地握住方宸的手腕,意外地力道很重,完全不像是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你有没有伤到?”
“我没事。”
在听到三个字的时候,叶既明似乎松了口气,紧握住的左手也微微松开,甚至,想要熟稔地抬手替他抚平袖口的褶皱。
面对叶既明的自来熟,方宸却不太习惯地收回了手,后退了半步。
“谢谢长官,我真的没事。”
方宸望着那双犹如深潭一般的眼,心口的不适感又卷土重来。
以桥正里
他按着胸口,又退了半步,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肃然道。
“叶部长,我是...”
“方宸。”
叶既明按着肩伤,伤口处的粘稠血液自指缝间淌下,声音却也平稳安定。
他只安静地说了两个字,便用那种宽和如海的目光望着方宸。
那人的眼神,与刘眠的神情很像。
方宸感受不到任何敌意,心口微乱的倒刺也被叶既明含笑的目光抚平,隐隐的防备与疑惑也被那人的善意消去了不少。
或许这是S级向导的神奇之处。
让人完全生不起戒备之心。
“...你受伤了,我帮你包扎。”
方宸用兜里揣着的绷带,垂眸,熟练地替他缠起了伤口。
他的手法利落,前后不过几秒钟。
可就在这几秒间,叶既明褪去伪装的淡定,望着方宸的包扎手法,眼眸间神情变换,似海上的乌云残阳交替明灭,最后,随着绷带打结,叶既明又换上了隐忍的痛意,还有一贯的温和淡然。
“谢谢。”叶既明微微欠身。
方宸唇角微勾,倒退半步,藏进黑暗里,朝叶既明扬了扬手腕上的银蛇链。
“听说我们很久没见了,想必叶部长也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您有时间跟我叙叙旧吗?”
“现在?”
叶既明望着这一片狼藉,不由得失笑于方宸的心急。
“那...今晚见面?”方宸软薄的唇角微翘,打趣道,“只要刘少将不觉得被冒犯,我没意见。”
“他不会。”叶既明看方宸侧颈的薄汗,眼神温和,“你也照顾好自己,晚些见。”
方宸点头,下意识地看向高台楼梯处,温凉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只有那扇被他砸破的玻璃,开口处染了隐约的血迹。
他眉梢微皱,生怕温凉出了什么事,只匆匆行了个军礼,转身即刻消失在后台黑幕间。
叶既明眼底噙满的笑意,在方宸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也逐渐淡了下去。
躲在一旁的唐芯早就忍不住了,她慌慌张张地奔上了台,上下摸着叶既明的伤口,又反复检查了叶既明戴在耳侧的微型耳机,焦急道:“部长,你为什么不让我们上来帮忙,反而让我阻挡保安上来...”
叶既明温和地轻抚唐芯慌乱跑散了的碎发。
“方宸替我挡了,我的伤不重。”
“快让我看看!”
唐芯紧张地抓着叶既明的手,后者却苍白一笑,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
“平常杀人的时候不见你害怕,现在看个小伤,怎么就怕成这样?”
唐芯脸蛋微红,低头撅了嘴。
“...部长明知故问。”
叶既明宽和一笑,并不接话,只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说说这两个人的来历吧。”
唐芯摸了摸通红的眼睛,带着鼻音轻声回答。
“是。溪统的铁磁矿,是直接隶属于进化部门下的那个矿。因为上一次的爆炸案,暂时封了,所有人都被关在里面,等待恢复好后再下工。估计是赵景栩大坏蛋心太黑了,故意放人出来,给我们捣乱。”
“听说,不止来了两个人。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外面...有点乱。那些从地底下出来的、黑漆漆的矿工,脏得跟老鼠一样恶心,到处传坏话,说部长你是个大坏人,什么什么的,我听了就生气,然后...”
唐芯没敢往下说。
因为没经过部长允许就杀人,部长会生气的。
“景栩散播传言,是想让我失去民心支持。上次会议没能把我拉下部长的位置,现在倒是学会转换思路,自下而上,逼我退位。”叶既明微微沉吟,问道,“刘眠回来了?他在外面吗?”
“在。可是指挥官他...”
唐芯看不懂指挥官,就像她看不懂部长一样。
场面都那么乱了,指挥官竟然不把那些满嘴脏话的坏人抓起来,反而推波助澜,还派人把事情闹大。
现在好了,总塔这边都知道部长的讲座被人毁了,恐怕过不久,讨厌的巡察队就要过来管着管那了。
真是烦死了。
叶既明懂得唐芯的未尽之言,并不恼怒,反而轻轻笑了笑。
“知道了。”
他微微弯下腰,自地上拾起一块滚烫的铁磁体,用指尖捏掉铁磁体尖端闪烁着的火星与能量波动,眼底的深邃似也被着明火点燃。
景栩敢对他出手,那么,何妨用他送来的礼物反将他一军。
“既然是景栩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收...什么收不收的...”
每次聊到权术争夺,唐芯总是脑袋疼。
见她似懂非懂的样子,叶既明不再解释,只温和地笑了笑。
“有临时屏障吗?”叶既明指了指台下嘈杂的人,“帮我挡一下,人有些多。”
“部长是要上药吗?好,我带了。”
终于聊回了唐芯的老本行,她才长舒一口气。
她撑起一张临时的分隔布帘,跪在后面,正从背包里翻找,刚拿出一瓶药,却看见叶既明已经解开了绷带。
“部长,我来帮...”
唐芯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一句话僵在喉咙里。
叶既明此刻,手腕回折,捏着冒着火星的铁磁体,从容而冷静地戳进肩头的伤口深处。
尖锐的铁磁体直接扎进了肉里,翻卷的皮肉咬着那滚烫的矿石,甚至能听到‘滋滋’的声音。
而且叶既明下手既稳又狠,从深度来看,怕是直接压进了骨头里。
鲜血‘噗嗤’一声,骇然地溅到了布帘上,宛若狰狞凄厉的魔鬼爪痕。
唐芯后知后觉地明白。
这布帘不是为了挡着部长换药,而是方便他朝自己下手。
她僵硬地去握叶既明的手,连话都在颤抖:“部长...为什么...”
叶既明呼吸急促,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眼睛却依旧是含着淡笑的温和。
“要我从头解释给你听吗?这次,不犯困也不嫌烦了?”
“不听了不听了,部长,我什么都不听了,我帮你把碎片取出来...”
唐芯飞快地取出消了毒的手术钳,却又被叶既明拦了下来。
叶既明手臂微动,牵扯出前额一层薄汗。
他沾满鲜血的食指按下耳廓间微型通讯器,声音轻哑地开口:“刘眠。”
“你怎么样?”
“这件事,冲着我来,但实际矛头针对的是白塔总指挥部,因为说到底,技术与进化部的方针也是通过总塔决策的。再说难听点,景栩这一巴掌,打的是总塔指挥部的脸。你帮我去找郑处长来...让他把这里发生的事直接上报到总指挥部。务必,让指挥部十位干部亲自参与处理。”
叶既明咳了一声,脸色更显得苍白,压了压痛意,才接着说道:“...不要让柴万堰把这件事直接压下去。”
“我知道。以柴万堰的专断霸道,肯定会暴力镇压,杀掉所有知情人,掩埋事实。所以我才添了一把火,让在场的都知道,是赵景栩属意工人出来闹事。你那边,也坐实闹事人的身份。这件事,不管是不是赵景栩做的,现在,都必须是他做的了。”
“嗯。咳咳...”
叶既明喉间痒意难耐,低低地咳了两声。
“见过方宸了?你要不要再从他身上提一点电子云出来?我怕你...”
“有了温凉,我怕是不太好再下手了。毕竟是曾经的首席,我的能力还不足以绕开他。以后再说吧。”叶既明有些疲惫地压了压眉心,“你先去,这里,我还稳得住。”
“好。”刘眠本是要挂断,可声音一顿,又提起另一话题,“听雨已经在路上了,这件事绕不开她。”
“……”叶既明垂了眼,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压得更低,“也好,有关巡察帮忙,想必这件事上升得更容易一些。”
“我会善后,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就让柴万堰看看,他新养的看家狗,是多么不会揣摩主人的心意。”
刘眠挂断了通讯,叶既明靠在轮椅背上,神情淡淡,喜怒难辨。
他不经意地看向方宸消失的方向,而后,又怔怔地凝视着地上的两具‘人’。
刚刚还明艳燃烧的一团火,现在只剩下骨缝间闪烁着的零碎火星。
“唐芯。”叶既明问,“他们还有多久才能死?”
唐芯蹲在一旁,小声说道:“部长,有了铁磁体里的能量,他们再撑个几天,没大问题。”
“……”
“如果部长希望他们活得更久一点,也不是做不到。”唐芯从包里掏出一支保命针,“我刚刚听懂了,部长是想让他们活着指认赵景栩大坏蛋,对不对?我这就给他们打降温保命针。至少,让他们把脑子留下来帮部长说话...”
“……”
“部长?”
唐芯疑惑地歪了头。
“一会儿有人来,别弄得太脏。”叶既明轻声说,“你亲自送他们走,别让他们太痛苦。”
叶既明的命令,唐芯不敢违背。
她拿着针线,蹲在那一摊人渣旁边,嘀嘀咕咕地说道:“部长果然对那个关听雨不一般。为了她,部长竟然改了计划,哼...”
“唐芯。”
叶既明的声音微沉,惊得唐芯立刻闭上了嘴,委屈地整理着残局。
她的动作熟练又快,像是收拾破烂鸡鸭骨头一样,将人的手脚骨骼一块一块地拼起来,然后用布包扎好。
而那个女孩,年纪跟她一样大。
她们都是女孩子,应该,都是爱美的吧。
唐芯小心地替她缝着手脚,努力让她变得完整一些。
“部长说过,活着苦,有时候,死也是解脱。你有爸爸陪着,已经很幸福了。”
唐芯将那黑枯的大手展开,将女孩的手搁在掌心里。
“小妹妹,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别走散了。”
任钱在郑奇办公室拍了一下午桌子。
“郑处长,方宸被欺负的这件事,不给我们五十三号一个交代,说得过去吗?!”
郑奇弓着后背,颤巍巍地推了推掉在鼻尖的粗黑色眼镜框,用小手绢擦了一把鼻骨上漫出的一层汗。
“我是耳背,不是耳聋,不用吼得这么大声,哎呦我的耳朵...”
“行,那我小点声。”
随着任钱飒爽一招手,猫着腰候在一旁的李尧善将手里的旧毯子飒飒甩开,工工整整地铺在地上。
“指挥官,请!”
任钱颔首,昂首挺胸地走到了毯子前面,盘腿,坐下,一副要在这里打地铺过夜堵人的模样。
郑奇眉头蹙得都能养鱼了。
“这...这我管不了啊。你也不是不知道,这罗宇源是赵少校手底下的人,赵少校,他可是技术部的人。技术部里...”
郑奇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颤巍巍地吐了几个字:“...可都是柴中将的人呐。就是说,打狗...咳,是吧?”
“明白。”任钱早知如此,一扬手,李尧善立刻狗腿似的把手里的小本本递了过去。
任钱接过,清了清喉咙。
“今天下午,一共来了三十三个人。其中,二十五个没有预约,直接插队;十五个来了,直接兑换进出工会的身份牌,再有五个,直接跑您这儿要下一届选导师的名额,还有...”
“停停停...”
“啊,这就停了啊?我手里的,可不止这么点儿呢。”
“哎哎哎,小任啊,饶了我吧...”
郑奇和蔼的脸几乎快要变成一张苦瓜。
“可以。”任钱本子一合,眼睛微亮,笑着说道,“给方宸补偿,让罗宇源和那五个混小子跟他道歉。”
“补偿和那五个孩子都好说,但这罗宇源...”
见郑奇十分为难,任钱也不继续逼他,只背着手,溜达了一圈儿,实则眼尖手快地柜子里拖出一只暗红色的小箱子。
李尧善震惊:“指挥官,这是什么?”
任钱故意拖长音:“哎,不知道,不过,这肯、定、不、是某些人求处长办事而送的礼...”
郑老爷子本是耷拉下来的眼角,直接痛苦地闭上了。
这日子,过不下去啦。
小老头蹲在任钱面前,委委屈屈地抬头。
“任指挥官。”
“是,郑处长。”
“你怎么不去找冯伟?他是直接负责人。”
“我惹不起。”
“……”
看着郑奇要哭的表情,任钱终于笑了,本是直挺的背也稍微松了松,扯着老爷子一起坐在了地上。
“郑爷爷,你最近怎么样?”
“哎呦,拜你所赐,还有口气儿。”
郑奇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一副下垂的眼角,可怜兮兮地望着任钱周正的浓颜,两相对比,郑奇不由得感慨自己确实是老了。
“小任啊,自从你走了以后,这里就安安静静的,直到,来了个跟你一样的傻孩子。唉,资质比你差了点,但论起愣头青来,绝对不输给你当年。”
“您这话说的,我办事可很有一套。”
“是啊,现在你倒是学会威胁人了。”郑奇笑呵呵地骂他一句,“不像是当年被刘眠护在身后的小崽子了,还真...”
任钱的笑停在嘴边。
郑奇才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清了清喉咙,试图遮过刚才的无心之言。
“你们...”
“您不用把我和刘少将相提并论。”任钱直接打断了郑奇的话,“我不配。”
明显带着愤懑的话,让郑老爷子无声叹了口气。
都这么多年了,看来这孩子还是没放下。
要说当年,刘眠和任少湖也是一对绝配的搭档。虽不是同门师兄弟,但几乎完美契合的磁场和默契的精神链接,硬是让他们在一众优秀的士兵中脱颖而出。
当年的刘眠还不是现在这样,人狠话少、手段狠辣的毒蛇。
曾经,那孩子也是青涩的,充满朝气,又怀揣信仰坚定的一位战士。敢于挑战不公,正直又有冲劲儿。
任少湖当时更年轻,无条件跟在刘眠身后,两人简直像个捣毁马蜂窝的棍子,到处闯祸,到处被罚。
当时的刘眠还是很有担当,每次都主动替小少湖挡着罚。从禁闭室里放出来的时候,刘眠被任少湖背在背后,而几乎整层人都能听到小少湖丧心病狂的哭声,以及刘眠无可奈何让他别哭的劝诫。
郑奇每次都有种错觉:经过这么一顿罚,这俩人下次总该消停了。结果,这俩孩子下次闹得更狠了。
“...说真的,就他那个性子,现在能爬上少将的位置,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您也说了。‘爬’上去的。姿势是难看了点,但确实有用。”任钱淡淡道,“对于不守承诺,背信弃义的叛徒,我没什么好说的。您也别提了。”
“...嗯。”
想想刘眠现在阴沉冷淡的模样,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郑奇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算了,你们没能走在一起,是你的幸运。”郑奇心有余悸道,“你自己想想,要是你天天跟在一座冰窖旁边,你难不难受?”
任钱眼睛低垂,脱口而出。
“...跟他在一起有什么难受的。”
郑奇一怔,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任钱顿了顿,侧了头,恼火地说道。
“您要是耳聋,而不是耳背就好了。”
郑奇‘咳咳咳’地呛了两口。
“...怪不得方宸是你手下的兵,怎么说话都这么不尊老爱幼?”
任钱脸上的不虞终于缓了缓,刚要重新提起方宸和罗宇源的事,郑奇麻溜地起身往外走,结果正撞上了门口堵着的荣忻。
她抚着唇,越过郑奇佝偻的肩,朝着任钱微微弯了眼。
“小少湖,甩掉人渣,拥抱新生活,别傻乎乎地等在原地,笨不笨呐~”
任钱看到荣忻的时候,眼睛微微睁大,而后,笔直地敬了一个军礼,十分恭敬地笑着喊人:“荣处长。”
“嗯。今天忙,就不招待你了,等下次,来我办公室喝茶哦。”
荣忻红唇微弯,而后,拉着郑奇的胳膊,就将他往外拽。
“老头儿,出事儿了,快去救人。”
“唉唉唉,这又是怎么了?”
“老郑,整个公会里,就你消息最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