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不时跳动着橘色的旗帜,那是关山和他的势力,以及那些牺牲同类换取能量的‘总塔新编军’。
“我们的人基本上已经到位了。”
任钱起了话题,龚霁低头调整程序,地图上出现了一百三十五个微小的绿旗簇。
叶既明接过刘眠手里的军力表,认真地计算着,眉头却没有松开。
“...这只是理论值,但实际情况要复杂许多。我怕,还是不够。”
“短时间内,我们能凑齐这些已经是奇迹了。如果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那就赌上性命。如果舍命也没法阻挡,那就是人类的命数。”方宸认真地看向叶既明,“哥,你不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压在自己身上。你还有我们,还有所有愿意献出一切的同伴战友。”
温凉撑着手肘,笑着揉了揉方宸的后颈,像是抓一只长开了的小狼。
“嗯。方宸说得对。”
能拯救世界的,从来都不是某个英雄。
而是一群普通人。
人类会自己踩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虽然缓慢,虽然艰辛,却足够踏实。
叶既明放下了手中的资料,也放下了眉间的褶皱。
“天亮时,我会派人护送温凉回到总塔。那里是地心大陆的中心,更方便他与一百三十五座地下工厂关联。而这个计划成功的关键,就是向导之间是否能够唤起共鸣,是否可以将反应连锁进行下去。”
叶既明环视圆桌,比了个‘3’的数字。
“温凉为总指挥,由他直接迎击地磁风暴,而他的手下会直接关联三人,这三人为他提供直接支援。这三人又管辖三人,直至一百三十五座塔各有三位高级向导为止。”他顿了顿,认真道,“与温凉直接接洽的三人非常重要。我自然是其中之一,另两位,温凉,依你的意思来吧。”
“老温,让我来!”
任钱猛地站了起来,刘眠的拳身立刻攥紧,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温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行。”
话音刚落,夏旦早就按捺不住,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冲到温凉面前,抱着他的手臂拼命地摇了起来。
她奋力地比划着,说她的身体里有温凉的核心碎片,也已经和温凉的能量磨合过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温凉视线落在龚霁的身上,那人只是安静地端着酒杯喝了一口,没有多言插嘴。
于是温凉又想了想,开口应了:“可以。”
颇有些儿戏的意思,引得叶既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温凉却微笑着朝他眨了眨眼,表示稍安勿躁,先安排其它。
柴绍轩猛地仰头灌了一口酒,摔了杯子,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兵力布置图。
“这是柴家的旧部,还有柴家残余的物质支援。他们已经在总塔周围驻扎,我愿意领人杀进去,为老温开路。”
关听雨也将通讯器拍在桌上。
“父亲那边,我会出手。我会拖住他和他手下的直属军官,为你们争取到最大的操作时间。”
叶既明举起酒杯。
杯中映极光,月色明亮。
“此一举,无论成败,不言退;若问此生,无论对错,不言悔。”叶既明说,“敬,前路。”
方宸说:“敬,战友。”
刘眠说:“敬,理想。”
温凉微笑着,与六七盏酒杯相撞。
“敬,相遇。”
温凉酒量一贯不错,但今夜微醺。
他随意倚靠着窗台,面前两扇窗向外打开,广阔夜幕尽入眼帘,风吹进屋内,白色纱帘高飞,方宸进来时,看见的,就是温凉半隐着的背影。
“难得看你醉。伤口怎么样了?”
方宸拉他入怀,替他按了按太阳穴。
“已经不疼了。不过,实在难得看你酒后这么清醒。你不耍酒疯,我都有点不习惯了。”温凉掀了半只醉眼,亲了方宸一口,“怎么不休息?”
“从哥那儿回来,路过,想陪你一会儿。”
“嗯?才这么一会儿,就想我了?”
“对。”方宸说,“尤其是,当我明白了以后。”
“明白什么了?”
“你会死。”方宸说,“哥也会死,还有指挥官和夏旦。你们四个直面地磁风暴的高级向导,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温凉一怔,轻笑:“怎么听出来的?”
方宸抬眉:“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别质疑。”
“没怀疑,就是有点吃醋。”温凉笑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方宸的肩窝,蹭了会儿,哑声道,“走到现在,真的有点累了。狐狸,其实,我觉得解脱。”
“嗯。”
方宸抚他背,慢慢地向下滑了滑。
精神链接后,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受到了温凉的挣扎与痛苦。
若是活着的每刻都被折磨,那么死亡确实是一场痛快的解脱。
“我陪你。”方宸说,“这一次,我们不会再走散了。”
温凉眼中情愫浓稠,他慢慢靠近,拇指轻抚着方宸的嘴唇,将方宸压在窗台深吻,直到一声轻咳和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唇齿纠缠。
“无意打扰。”刘眠说,“就是出发前有点事找你。”
“嗯,猜到了。你打算让谁顶替任钱?”
“原航。”刘眠说,“他在地下工厂多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种类型的信号了。而且,他能力不算弱,非常适合这次行动。”
“我也这么想。原航怎么说?”
“他已经出发了,长莺陪着他。”刘眠递给方宸一张纸,“他说,方宸看了,会为他开心的。”
方宸慢慢打开,上面,只有两个字。
‘二月’
方宸笑了。
他望向遥远的黑夜,仿佛能看见,原航和长莺一起牵着手,躺在草地上,看遍风花雪月。
或许未来,这一切都不会再是一场赛博美梦。
方宸折起纸条,问刘眠:“那你怎么跟指挥官解释?我觉得你阻止不了他。”
刘眠摆摆手,说:“方法太多了。”
温凉抬眉,丢了个视线给门外,高声道:“这么多方法,你不如教教某个束手无策的老实人。”
外面徘徊的身影一顿,龚霁缓步走了进来。
他攥着拳,低低地向温凉说:“我想代替夏旦去。”
“我没意见,不过,你想好了?”
“嗯。”
“行。你们有事就赶紧去处理,别打扰我跟狐狸,我们很忙。”
刘眠和龚霁被轰了出去,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咚’地一声,听出了温凉几分急切。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龚霁艰难开口,看得出,是鼓足了勇气。
“...刘指挥官,您方便教教我吗?”
“咳,我觉得,你可能学不来。”
等到刘眠和任钱的房门在他眼前重重地合上时,龚霁知道,这套他确实学不来。
夏旦还在她的房间里读书。
她其实很听话,这段求学的时间,改了不少从前的自由做派,龚霁要求她多读书,她就肯踏踏实实地读书;龚霁要求她按照规章不撒谎,夏旦也尽可能地改掉了从前的小毛病。
她像朵含苞的花,给予时间,她一定能美得独一无二。
仿佛察觉到了一双视线,夏旦疑惑地转头,看见了在她门口踌躇的龚霁。
她眼睛亮了亮,蹦跳着过去,想牵他的手,却又触电似的弹开。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每次碰到师父的手,都会觉得心跳加速。
“看什么书呢?”
龚霁状似无意地岔开了话题。
夏旦比划着说,是哨兵向导的基础原理,他要她经常看,常看常新。
“...是吗,很好。”
龚霁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迈入她的房间。
他有些不自在地端坐,腰背笔挺,目不斜视,看得夏旦一愣一愣的。
她在龚霁眼前摆了摆手,问师父是不是晚上吃多了,消化不良。
果然满脑子里只有吃的。
龚霁失笑,却也稍微放松下来。
他让夏旦在他面前坐下。
夏旦依言坐了,两人一大一小,脸上是同样的认真。
“夏旦,这段时间,你学得很好。工会的结业考试,你大概也不在乎。可我是你的导师,有责任为你打分。”
夏旦瞬间变得严肃又紧张。
龚霁拿出一摞成绩单,在夏旦的每一门功课上,都认真地做了评估。评语很长,甚至比夏旦的功课还要长。
龚霁的建议,从学问到人生,事无巨细,像是替夏旦推开了障目的门,未来广阔,尽可掌握。
她心里感动,鼻子有些酸,知道龚霁是一门心思地为她好。她轻轻地拉起了龚霁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谢谢’。
掌心微痒,龚霁手指轻蜷,稍微抬起,然后,用二指在夏旦的前额处轻轻点了点,声音郑重,视线如林海宽和。
“夏旦,你很优秀。恭喜,你毕业了。”
夏旦惊喜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扑向龚霁的怀里,双手紧抱。
可这次,两人的心都跳得很快,快得让人有些晕眩。
龚霁轻轻地拍了拍小丫头的后脑,然后,从兜里拿出一个加了绒的小黑盒子,递了过去。
夏旦好奇地想要掰开,却被龚霁压住了手。
夏旦疑惑歪头,问,这不是毕业礼物吗?
龚霁眼中流淌着复杂的情愫,只是笑笑,说,明天再看也来得及。
夏旦‘哦’了一声,乖乖地收好盒子,把它放在枕头边上,打算明早出发前打开看。
“关于明天的出发时间...”
龚霁蓦地出声,夏旦回头,表示她认真地在听。
“...改到5点。”
夏旦不太理解,打着手势追问,说本来说好是3点出发的,现在怎么变成5点了?那样,能来得及吗?
龚霁半蹲,认真地看着夏旦的双眼:“计划有变,我们安排自然也要推迟。”
夏旦并没多想。
龚霁从来不会撒谎,就算拿刀架在师父脑袋边,他都不会撒谎。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夏旦快乐地点点头,看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龚霁微笑,说,是。
他转身半扶着门,看夏旦坐在床边晃脚,他微笑,声音郑重而轻柔。
“夏旦,新世界,会很好的。不要慌张,慢慢成长。”
夏旦开心地挥手,说晚安。
“晚安。”
龚霁轻轻关上了门,如同亲手封上了一坛好酒。
他等不到启封的那天了。
可是,他依旧祝福,好酒醇美,香飘千里。
叶既明还坐在中控室里。
七年来,他的计算机第一次拔了电源,安安静静地放在一边,像是一个老旧的装饰品。
他将自己剩余的杂物都收到了一个袋子里,费力地开门,坐了电梯上了天台。他像拎着垃圾一样,要寻个地方丢掉,却遇上了关听雨。
她极顺手地接过,单手拎着。
“送我吧。”
“不合适。都是些小东西,还有些手记什么的,没什么意思。”
“叶部长的笔记价值千金,怎么想,我都赚了。”
“...好。”
叶既明松了口,背靠在轮椅上,转头看向沉沉的夜幕。他就这样盯着虚无的一点,瞳孔明亮温柔,像月色浓。
“在想什么?”关听雨问他。
“嗯?我什么都没想。”叶既明轻声笑,“这么多年,我只想简简单单地看一次日出,大脑放空。可惜现在时间太早,恐怕是看不到了。”
“日出倒是做不到,不过...”关听雨话风一转,双手撑在他的轮椅上,在咫尺之距,笑意明亮,“想看烟花吗?”
“烟花?”
叶既明还没有反应过来,关听雨便绕后,握紧轮椅扶手,猛地一推!
轮椅极速前进,叶既明仿佛生了一双翅膀,在天台盘旋低飞。耳畔的风呼呼而过,而远处,一道极耀眼的黄色电子束窜上了天,在高处炸开,如同一朵盛放的玫瑰。
接下来,红色,青色,紫色,各色电子流在各处亮起,此起彼伏,灼灼不息。
两人仿佛置身花海,与万千碎花同飞。
叶既明视线下移,看见了蓄势待发的士兵,在他们前面,站着温凉、方宸、龚霁、柴绍轩,站着要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
“谢谢首长!!”
士兵齐齐高喊,右手军礼高举过眉。
眼前的一切太过明亮,叶既明眼睫微颤,缓缓闭上了眼。
轮椅上的人呼吸稍微有些重,关听雨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慢慢地握了握。
“你辛苦了。”关听雨说。
万千烟火色中,叶既明张开眼,眼底依旧澄澈如月,杂色不染身。他转身,面向关听雨,温柔地问。
“为什么要安排这些?”
“你值得一场欢送。”关听雨说,“还有,我对你的歉疚,感谢,以及...”
叶既明抬手,制止了关听雨的话。
“谢谢。剩下的,留给值得的人。”
眼看着叶既明转身离开,关听雨猛地上前半步,略带颤声地问出了久藏心底的那句话。
“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叶既明的轮椅猛地一顿。他少见地犹豫了,静坐许久,才垂眸轻轻笑了笑。笑意如旧,仍像那晚的缱绻月色和盛放的忍冬。
烟火未停,叶既明的声音隐没于其中,却足够清晰。
“听雨,你是我一生悬而未定的真理。”
言尽于此。
叶既明仿佛说尽了一生的秘密,再不踌躇,坚定地向前。而在路的尽头,刘眠正在等着他。
刘眠大步上前,接过轮椅扶手,如同往常一样,与叶既明并肩而立。他稍微低头,问:“准备出发?”
叶既明看他,眼底是家人一般坦率的信任与依赖。
“刘眠,谢谢你。”
“我们之间,不用谢。”
刘眠带他入军列。
天边已经被极光侵染得越来越亮,仿佛不必太阳,自成熔炉。
他们知道,时间不多了。
兵分三路,三又细分,浩荡军列如同涓涓清溪,无声地灌溉着这片荒芜的土地。
这是一场与自然对抗的战争,他们此行,不为求胜,只为求生。
为人类开辟出一道通向新世界的生路。
任钱披着一件宽大的军装,抱膝坐在床上,从高处俯瞰着军队出征。他看了很久,直到最后一件军装也消失在地平线的那头。
他终于站了起来。
腰腿都酸,他不得不搀扶着桌缘,缓了缓,一步步走向控制室。
丁一早等在那里,搬了张椅子抱臂假寐。
任钱走过时,丁一被惊醒,他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任钱会来得那么快,他小步跑着跟了进去。
任钱正情绪安定地收拾操作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香袅袅,任指挥官就坐在原地,实时监控着各个关键点的战力布局,通过信号转接台联系着负责人,忙得不可开交。
丁一愣了一会儿,才跑着帮他接通讯号。只是忙中,他时不时地瞥一眼任钱,像是在担心着什么。
“看我干什么?”
任钱目不转睛地盯着讯号。
“没什么,就是...觉得指挥官的担心有些多余。”
指挥官曾说过。
任指挥官大概会六点多醒来,可能会闹着要去战场;又或者会大哭一场,边哭边指挥战局,希望他多照顾一些任指挥官的情绪。
任钱低着头笑笑。
“哭么?没必要。”
五十三号不在了,刘眠走了,再也没有人会陪他胡闹了,哭闹给谁看?
“至于非要跟着去...是啊。如果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我倒真会死也要跟他一起上战场。”
可是刘眠太可恶了。
在该解释的那些年,一句话也不说,生生吊着他的心,放任他在虚诞中沉溺;却在不该解释的时候,将心掏了出来,捧在他的面前,请他原谅。
刘眠说。
他和叶既明从来不是爱情,但这最后一程路,该陪他走完。
刘眠说。
这一去,九死无生,但他不悔;只求原谅,往后余生,不可再相陪。
刘眠说。
他这一生,愿望很少,但一直想踏遍山河,看看这个世界。
任钱慢慢地握紧肩上的军装。
“等这一仗胜了,我代他去看看这个新世界。”
丁一略带哽咽地说了一个‘好’。
任钱笑着拍他的肩,眼底依稀能看见极微弱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