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部长,刘少将...刘少将打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的通报声音便像被掐在喉咙间一般,几声重物坠地,而后,审讯腔的大门被推开。
刘眠那张冷峻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人,还有一对身着暗蓝色军装的一号白塔军众。
“原来所谓的‘邀请调查’是这么个‘邀请’法。”
刘眠低沉的声音裹着沉怒,铺天盖地的电子云如同黑色的带刺藤蔓,从四面八方刺向两人中间,生生将赵景栩逼退了半步。
刘眠立刻上前,扶起倒地的叶既明,将他揽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声说。
“还撑得住吗?”
“嗯。”
叶既明被护在刘眠身侧,眼神疲惫,身形稍稍晃动,刘眠立刻撑住他微烫的手臂,向后伸手,低吼道。
“唐芯!”
唐芯会意,手忙脚乱地掏着口袋,连忙把那支金色的针剂推进叶既明的手肘血管间。
“部长,呜呜呜...部长...”
她看着叶既明身上的伤口,眼泪扑簌地往下掉,眦目咬牙瞪着赵景栩。
刘眠右手攥拳,再也压不住凛冽的杀意,掌间电子云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战斗一触即发,叶既明却轻轻地拉住了刘眠的手腕。
“别留下话柄。”
刘眠指腹轻轻抚过叶既明太阳穴处的焦痕,半嘲弄地望着赵景栩。
“放心,我不蠢,就算打人也不打脸。”
话音刚落,拳身已至。
刘眠抓着赵景栩的肩,将他抵按在墙上,一记右勾拳,又急又重,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腹部,带着灼烧的痛楚直入脏腑。
赵景栩避之不及,吃痛地弓下了腰,捂着肚子阴狠地看向刘眠。后者慢条斯理地退了半步,抚平袖口褶皱,冷淡道。
“赵副部长,你最好不要做出让你自己后悔的事来。”
赵景栩闷喘一口气,慢慢站直,唇角微勾,极快地回敬了同样重重一拳,正好打在刘眠刚长好的伤口处。他的掌根慢慢碾转,纱布下的皮肉骤然开裂,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刘少将,不请自来,还打扰我问话,是什么意思?叶教授可是柴总指挥要留下的人,怎么,你要强行带叶少将走?”
门口骤然响起脚步声,是赵景栩的人赶来,与他们针锋相对。
丁一抽出腰间两把枪,不甘示弱地对峙,只等刘眠一声令下,就拼出一道血路,护送着叶既明离开。
刘眠眯起眼睛,语气意味不明。
“当然不是,我是来请你参会的。”
“...参会?什么会?”
赵景栩骤然看向叶既明。那人竟然坐回了审问舱的座椅上,衣着笔挺,额头的伤已经被包扎好。
他撑着太阳穴,笑得从容。
“上次溪统矿矿工擅自逃离其工作岗位,聚众闹事,影响十分恶劣,想必,总指挥部不会坐视不管、任其发酵的。”
“呵,只是一帮乌合之众...”
“不止。”
刘眠震袖,打断了赵景栩自以为是的嘲讽:“还要多谢你推了一把,这才揭露出进化部的内斗来。现在,进化部全线停工,接受调查。另外,我们接到线报,说,柴中将似乎与铁磁体走私有关。如果说溪统矿的矿工只是一群不值得留心的小东西,那这些,应该足够分量请赵副部长走一趟了吧?”
赵景栩眼神猛然一凛。
原来,这件事没有随着叶既明被扣压而完结;反而,变成了一道骇人的导火索,引燃了压抑许久的权力之争。
“...总指挥部,有几个人要求对此事召开大会?”
刘眠笑意逐渐扩大,仿佛潜伏多年的野兽,一朝撕去伪装,露出尖利嗜血的尖牙来。
“总指挥部干部成员十一人,除去柴万堰,共有五人,表示强烈谴责此事。”
赵景栩瞳孔巨缩,不敢置信地望向刘眠。
十一人,刨除柴万堰代总指挥,还剩十人;其中五人竟然倒向了刘眠?!这怎么可能?!他们什么时候拉拢到的...
“总指挥部从来没有统一过。”叶既明说,“我和刘眠也只是,借势而为。”
赵景栩压下心惊,方才明白了叶既明和刘眠的种种行径,皆非针对他一人。
他们,目的是动摇柴中将的群众基础、使其陷入舆论漩涡,顺势引起总塔内部的斗争。本就党派分裂的总指挥部将会更加泾渭分明,反柴家的呼声团结一致,誓要把柴中将从代总指挥的位子上拉下来。
赵景栩后退半步,幽暗的瞳仁死死地盯着叶既明那张噙着淡笑的脸,然后,冷淡地转向刘眠。
脚跟‘啪’地并拢,右手并齐,高举齐眉,他的面容冷厉,眼神里灼着不甘的火焰。
“是,长官。我这就出发参会。”
他迈的步子很大,鞋跟敲击地面,能听出其中的怒火冲天。屋子不小,赵景栩却刻意撞上刘眠的肩侧,挑衅似的,看了他一眼。
远处传来一声轻笑。
是叶既明。
那人含笑看着赵景栩,即使身处最肮脏低劣的座椅上,也不堕其从容,如静水流深。
赵景栩疾走几步,弯腰,替他抹掉鬓边落下的汗水,力道凶狠,仿佛小心翼翼地抽了他一巴掌。
赵景栩手臂悬在半空,力道紧绷,能看见几道青筋,半晌,双手撑在扶手上,半靠在叶既明怀里,耳鬓厮磨般低语:“叶既明,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审你。”
叶既明微微颔首,安静地目送赵景栩出门离开。
刘眠一个眼神,丁一和唐芯立刻出去守着门,室内只剩他们二人。
“你辛苦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拉拢到海派的那些老干部,着实不容易。”叶既明说。
“这倒不难。毕竟柴万堰不能服众,曾经东陆的那些老家伙早就想寻个由头翻了这盘,我们也只是他们的一把出头枪而已。”
“替我谢谢关巡察。”
“嗯?你这么确信,听雨她帮了我?”
刘眠话里带了极淡的调侃,而叶既明微微一笑,低头抚着袖口上的褶皱,淡淡道:“关山是原来东陆的司令官,关巡察是他独女,也是关家唯一一个在白塔内担任重要职务的人。如果没有她最后首肯,老海派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猜得很对。”
刘眠蹲下,右手虚悬,替他暖着冰凉潮湿的手掌心。
“不要多思多虑,外面的事都有我来替你联系。你的脸色很糟,我怕你的身子...”
一语成谶,叶既明忽然眉头紧锁,痛苦地撑住座椅扶手,侧头吐了一大口血。
“嗯...咳咳...噗...”
呛咳不止,叶既明的脸色几乎‘唰’地白了下去。
刘眠脸色大变,将他抱下那冰冷的审问椅,坐上一旁相对柔软的轮椅。他又替那人打了两针,可收效甚微;他将要打第三针的时候,叶既明抬手推拒了。
他撑着额角,皱眉紧闭双眼忍了片刻,终于将潜伏在血液中的暴走能量重新压下。
“方宸的电子云...所剩不多了,省着点用吧。”
叶既明神色苍白,浓厚的倦意挂在他眉间。他时不时闷咳一声,额头上渗出一层冰凉的汗。
刘眠蹲在他面前,眼神微敛。
“这些日子,你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S级向导本就不该一直维持在巅峰状态。尊重自然法则,顺应能量涨消,自动一级一级地衰退才是正解。
可叶既明绝不能衰退。
若要掌握权势,就必须拥有本钱。他在进化部的权力被柴万堰分食,‘恒星计划’也逐渐将他排外;现在,他除了这一身学识,就只剩下‘最后一个S级向导’这样唯一惊艳的头衔了。
他慢慢张开眼,压下一瞬的晕眩,稳了稳,才问道:“温凉恢复到什么地步了?我需要他,我的时间不多了。”
“算是个好消息。”刘眠低声道,“温凉已经吸收了戒指里的核心碎片,成功进化。”
叶既明眉梢轻动。
“这么快?”
“嗯。有了方宸舍命护着温凉,一切都变得极其顺利。”
“...小宸他,现在怎么样?”
“受了点伤,还能撑住。”
似乎想起了方宸又善良又猖狂的模样,刘眠没忍住笑了笑,话里带上了遗憾和唏嘘。
“这小子被关在地下室那么多年,倒是没有长歪。我能接受他是个反社会的疯子,但不能接受他比生活在阳光下的孩子还要更善良。这点,可太不合理了。”
叶既明靠在椅背上,思绪放空,双眼有一瞬的迷离。
“是啊。边境试验塔里日复一日的囚禁、注射、电击疗法,他都没有哭过。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他五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却忽得脸色一变。
“怎么了?”
刘眠立刻蹲下,顺着叶既明僵硬的手指指向,看到了一枚极小的窃听器。
他陡然一惊,用力剜下那枚不起眼的黑色块状物。
这是谁留下的窃听器?
赵景栩?
不,没有必要。
这座审讯室是他的地盘,他没有必要在轮椅这种移动性太强的地方安装窃听装置。
那么,会是谁?
叶既明极缓慢地接过那枚精巧的窃听器。他置于掌心,慢慢靠近唇侧。
他开口,吐气很轻,甚至隐隐能听见颤意。
“...关巡察。”
室内寂静至极,甚至能听见风的呼吸。
走廊上,逐渐响起轻而灵巧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伴随着肉搏与呼喝的嘈杂声,那双脚步最终还是停在了审讯室的大门口。
丁一和唐芯的阻拦没有成功,门被一股悍然的力道击飞。
关听雨的黑色高马尾随风飞扬,那道纤长的身影在大门的崩裂粉尘中独立。
叶既明没有转身,背对着大门,被刘眠护在了身后。
“听雨。”
关听雨稍微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越过刘眠的身侧去看他身后护着的那个人。
反常地,那人仿佛失去了平素的体面,没有出面打招呼,只留了轮椅身后的一只银色把手在外,狼狈地闪着暗光。
关听雨抬步朝他走去。
丁一和唐芯还要上前左右夹击逼退关听雨,可就在此时,叶既明微哑的声音淡淡响起:“你们先出去吧。”
刘眠右手按住叶既明的侧肩,轻轻握了握,未尽之言,叶既明全然懂得。
他稍微抬头,微笑着说:“我有数。”
室内重回安静。
关听雨站在叶既明身后,两步的距离。她甩下耳廓上架着的黑色耳机,丢在地上,踢到叶既明脚下。
夜风无言,只有风吹起窗纱。
“问吧。”他说。
“你要从柴叔手里夺权。”
“是。”
“你的底牌是什么?”
“一些微不足道的知识,一些少得可怜的追随者,不值一提的S级向导的头衔。”
“谦虚了。”
“事实而已。”
“你要复仇吗?”
“……”
叶既明没有回答,关听雨淡淡说起她的猜测,那人静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你猜得不错。‘恒星计划’本就是我的作品,但...老师他抢走了我所有的成果,抓了我的把柄,以此威胁我,作为他的影子助手。所以,我只能被雪藏在一处不起眼的研究室里,日夜替他做着研究。成果被夺走,一藏就是这么多年,我报仇,又有什么错?”
“你不是这种人。”
关听雨盯着叶既明的背,似乎要盯穿他的心,又仿佛是一句无心的试探。
她走近半步,叶既明忽得轻笑,阻了她的靠近。
“我是。”他说,“我是。”
关听雨不为所动,又走近半步,此刻,距离轮椅只有一步之遥。
“是吗?证据呢。”
女人的呼吸自上飘落,如洁白的羽毛一般。
叶既明蓦地抓紧了扶手,唇角轻抿,而后,又轻轻地笑开。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新2年年末,刘眠指控方延年通敌,将研究泄露给白塔外第三方散兵集团。这件事,的确是我授意的。我要老师死于非命,声名尽毁。我要重新拿回自己的研究,将名不副实的人赶下去。我要自己名留青史,受万人敬仰。”
“……”
“我和老师斗了很久,可最后还是柴万堰手腕更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他拿到了一切,还如愿当上了代总指挥。”
“……”
“但很可惜,他掌握不了‘恒星计划’。那时,我是唯一一个能够操纵仪器的‘自己人’,所以,他不得不下放权力给我。”
“……”
“可我不甘心。所以,这些年,我与他虚与委蛇,暗自筹谋了这一切,要取他而代之。”
“所以,你之前在骗我。”关听雨说,“你说,你是为了替方老师报仇,才要向柴万堰开战。”
叶既明微微垂头,似乎在笑,笑她的天真。
关听雨蓦地抓住两只轮椅的把手,车身一颤,叶既明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他在紧张。
关听雨敏锐地察觉到。
“你是S级向导,为什么会害怕我一个C级哨兵?”
“没有害怕,只是尊重。”
“是吗?”
关听雨微微弯腰,长发滑落,垂在叶既明的肩。
“你是高高在上的军长,而我,只是军衔低微的小人物。叶既明,你为什么肯告诉我实话?”
“请叫我叶少将。”叶既明轻声开口,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没大没小。”
“叶少将。”
她如愿喊他,却又刻意凑近,发梢淡香萦绕,叶既明撑着扶手的指节微微泛白,打碎了他强撑着的淡然。
太近了。
他无声地攥紧了手掌。
“我在找一个救命恩人。”
她声音越发低幽,隐有暗香浮动。
“是你吗?”
叶既明微笑。
“不是我。”
她有些怅然,随即慢慢放开了轮椅的把手。
“认错了,抱歉。”
“如果...”
叶既明忽得开口。
“嗯?”
“……”
“叶少将想说什么?”
叶既明慢慢转动轮椅,淡笑如月色漫过眼瞳。
“如果我说我是关巡察的救命恩人,关巡察愿意带领着关家旧部、那些旧海派的老人们,支持我夺权吗?”
关听雨被月色乱了眼,两个完全不相似的容貌,竟在此刻有着重合。
“真的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他说。
关听雨手臂微抬,手腕上的忍冬手环慢慢滑落,可叶既明眼神毫无改变,仿佛不认识那个东西一般。
关听雨慢慢敛起眼眸,牵了牵唇。
“认错了,抱歉。”
这次的语气坚定而笃信,叶既明微微一笑,说:“没有恩情权益考量,我们的合作,才能更纯粹。”
“全凭利益。”
“对。”
关听雨后退半步,重新回到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位置。
“这次我帮了你,也不全是为了你。柴叔的做法我不认同;你的做法也偏激。或许,爸说得是对的,我要自己找到第三条路。”
“除了柴万堰,就是我。”叶既明看着她,“还有谁?”
关听雨静静地看着叶既明,大步走出被她砸烂了的大门。她扶着门框,回首莞尔一笑,意气风发:“还有我。”
关听雨踩着军靴,毫无留恋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而叶既明一个人坐在月光下,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只是夜色将他的容貌镀上一层微霜,显得有些孤单。
许久,面前重又响起脚步声。
一双染了灰尘的军靴出现,叶既明视线终于上移,看见刘眠拎着一件外衣,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这次又编了个什么故事?”
边说着,刘眠边说着,边半蹲着给他披了厚实温暖的外套。
“这次不算编故事。”
“也是,都是事实。”刘眠垂了眼睛,声音喑哑地笑了笑,“那关巡察知道我们在利用方宸和温凉吗?”
“以她的敏锐,刚才我们的只言片语,足够她找到真相了。”
“为什么不承认你的身份?”
似乎是没想到刘眠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叶既明有一瞬的迟滞,而后,微笑着看向刘眠:“那你又为什么不敢告诉任向导真相?”
两人过于相互了解,随口就能戳穿彼此的弱点,毫无防守之力。
刘眠无奈轻笑,转了话题。
“地下工厂的秘密,还没有公之于众。要拉柴万堰下台,这件事,必须曝光于人前。”
“不急。景栩和柴万堰的注意力被总指挥部的会议牵着,无暇去查其他事。”
叶既明顿了顿,轻声道:“让温凉陪着方宸好好玩一玩吧。”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方宸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天黑了几次又亮了几次。
他勉强将眼帘掀起一道缝,模糊看见嶙峋破旧的砖墙,耳畔的心电记录仪正平稳作响,是医院的陈设,他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