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被蝶群淹没,他处在一个类似台风眼的位置,蝴蝶们温柔地簇拥着他,托举着他,为他隔绝了凛冽呼啸的寒风。
他不再坠落,就连冻僵的身体都感觉到了丝丝暖意。
蝶群绽放出灿白的荧光,随着光芒渐盛,它们也逐渐融合成一体,幻化出神明降世般梦幻圣洁的少年轮廓。
少年的姿态与动作,亦轻盈优雅如蝴蝶展翅。左手揽过温衍的腰,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右手握住他冰冷而纤细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粼粼荧光如退潮的海水,慢慢从少年身上褪去,显露出鲜活而生动的身姿。
黑发如鸦羽般垂在颈侧,勾勒出流畅优美的线条,也愈发衬得皮肤冷白胜瓷。眼睛像两丸养在冰雪水里的黑水银,澄凝不动,湛然生光。
温衍愣怔了好一会儿,眼眶里升腾起水雾,睫毛向下一扑撒,扇落一颗很大的眼泪。
少年泛着闪碎光泽的发梢飘落一粒鳞粉,幻化成一羽白蝶,珍惜地接住了这颗眼泪,不舍得让它碎散在风中。
“衍衍,你终于想起我了。”
温衍眼圈儿红得更加厉害,用发抖的声音说:“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不是说喜欢我吗?不是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我吗?”
“为什么你也会突然抛下我,为什么连你也会不要我!”
破碎的、愤怒的、饱含悲伤的苛责,每个字都像尖锐的玻璃碎片,不管是爱的人还是被爱的人,灵魂都被反复切割得伤痕累累。
“我这么让你们讨厌吗?对你们来说……我就这么多余吗?”
“我对你们做过什么吗?我伤害过你们吗?我明明一直在忍耐,可为什么你们还是要这么对我!”
“你们故意抛弃我,故意把我推得远远的,我明明知道你们是不会回来的,可我还是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但你们从来没有为我回过一次头。”
“既然不爱我,恨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我知道爱是什么之前,就先将我杀死……”
江暮漓没有说话,只是像之前以白蝴蝶的姿态陪在他身边时那样,安静专注地聆听。
祂的后背舒展开三对巨大的鳞翅,一对替他拂去雪花,不让它们在他身上融化。
一对为他格挡凛冽朔风,眼泪被吹干成冰,脸颊一定会刺痛得厉害。
还有一对将他温柔包围,从头到脚每一寸。
在这双翅膀圈出的小小世界里,温衍不管想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被允许。
他所有的情绪,激烈的、痛苦的、不甘的、黑暗的,祂都能全部接受,甘之如饴。
“衍衍,我爱你。”
温衍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却压不住断续的呜咽。
江暮漓轻柔抚摸他的后脑勺,让他靠上自己肩膀。温衍湿.漉.漉的眼睛紧紧贴着祂,眼泪不断从睫毛底下渗出,浸湿了祂温暖的皮肤。
“我爱衍衍,那怕有成千上万的母亲、父亲、手足,把他们的爱全部聚集在一起,也终究无法媲及我一个人的爱。”
祂的语调平静而温和,仿佛不是在发出什么爱的宣言,而是在客观讲述一个比任何真理定律都不容置疑的绝对的事实。
温衍指骨紧蜷,又慢慢松开。
雪片落在江暮漓与身形不成比例的巨大鳞翅上,被融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鳞翅轻振,水珠坠落,光晕闪动,反射出温衍此刻的模样。
只见一羽羽纯白无瑕的蝴蝶正扑棱棱地飞进他眼眶、头颅和胸腔,它们簇拥在他的伤口上,扑簌簌地掀动翅膀。
为了能在虚假的爱里一直自欺欺人下去,温衍割舍掉了最重要的东西,变得盲目、麻木、痴愚,只留下丑陋而痛楚的空洞。
蝴蝶们正将他失去的部分重新填满。
他曾认为自己的生命贫瘠如荒漠,永远不可能开出玫瑰。但现在,他开出了朵朵白花,纵使不及玫瑰艳丽醒目,也依然十分美丽。
温衍一点一点仰起头,酸楚又滚热的气息堵住了喉咙。他几乎是在对江暮漓做唇语:
“小时候我经常会跟蝴蝶说话,那只蝴蝶就是你,对不对?”
江暮漓吻了吻他的发心,“对不起,那些时候不能以更好的方式安慰你。”
温衍抽噎得越发厉害,瘦削的肩膀高高低低地耸动。
江暮漓托起他的脸蛋,指腹很轻地捻去他的眼泪。
“衍衍悲伤的梦太多了,所以,想哭的话就尽情地哭吧。”
温衍颤颤地掀了下睫毛,又抖落几颗很大的眼泪。
“你别盯着看我……我不想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江暮漓抵上他的前额,用温柔沉和得让人心化掉的声音告诉他:
“没关系,这样到了该笑的时候,衍衍才能尽情地笑。”
温衍一怔,踮起脚尖环住祂的颈项,把自己整个人死命埋进祂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他流过很多眼泪,也忍过很多次哭泣。可几乎每一次,他都只能偷偷地哭,悄悄地忍。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知道了也不会有谁在意。但其实,始终有一个存在陪伴着他,注视着他,守着他,看着他一天天地成长。
他和祂相隔天涯之远,却又近在咫尺之间。
在他哭泣的时候,祂想帮他擦掉眼泪。
在他被打骂的时候,祂想替他承担所有痛苦。
在他咬着手指艳羡其他小朋友能吃火炬蛋筒的时候,祂想把此世所有美好之物都塞进他的怀里。
星星,银河,蜂蜜,初雪。
但事实却是,祂连最平凡常见、人人都能享用的果腹之物都不能给他。
祂看见他被范倩楠关在门外不准吃饭,好心的邻居阿姨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他拿过馒头大口咬了起来,边吃边东张西望,惊魂不定的模样像极了可怜的小兽。
可还没吃几口,范倩楠就冲出来劈手把那个馒头打落在地上,连着甩了他两个耳光。
他看着地上的馒头,用力抿紧嘴巴却没有哭出声,只是眼睛里含满了沉甸甸的泪。
那一瞬间,祂情愿被打入无间地狱再受一遍无间酷刑,也不堪忍受这样痛。
祂和他一起做着悲伤的梦。
但祂多想看见他能开心地微笑起来,哪怕一次就好。
又或者不用奢求微笑,只要可以抬起手擦干眼泪,停止哭泣也好。
多么微小的、可笑的,又不值一提的愿望。
“时间真是奇妙啊。”江暮漓露出忧伤又释然的动人微笑,“于我而言,人类的一生短暂如线香花火绽放的一瞬,可来到你身边之前度过的那些年,我却感觉有永恒那么漫长。”
温衍用掌根用力揉掉脸上的泪痕,“你到底是什么?我只想了解你更多一点,你是什么我都不会在乎。”
江暮漓有些困扰地笑了。
温衍紧盯着他,“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江暮漓摇摇头,道:“我一度为这个问题深深困扰。我曾是来自太虚墓地的异域神,降临这颗星球后,我沦落为受业力污染而邪堕的邪神,后来我又披戴起人的皮囊,在人间行走。”
“过去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又非未来的我,哪个都可以是我,但又可以不是我。”
“但如今,我和你之间因果变得更加完整,过去之因已经连接上现在之果,我置身其中,终于能清醒地洞彻自身,不再迷茫。”
“答案很简单。无论我过去是什么,现在是什么,未来是什么,我都只有一个身份。”
温衍动了动嘴唇,“你是什么?”
江暮漓张开手臂,轻而有力地将他纳入怀中。
“我是你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18章“……温衍一直都很喜欢蝴蝶这种美丽的生物,小时候他还会跟蝴蝶说话交朋友……”又是一个伏笔嘿嘿
人类也好,怪物也好,神明也好,全都无所谓。
只要是江暮漓就好,只要自己被他深深爱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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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衍闭上眼睛,静静感受被拥抱的幸福。
江暮漓身上仿佛永远笼罩着沉甸甸的温暖暮霭,漫漫又缓缓地将他包围。
原来,这就是真实的爱吗?
虚假的爱令他陷入痛苦的深渊不可自拔,而真实的爱却能带走他心里所有黑暗的情绪和波动,将他满是血污的灵魂,重新冲刷得如水晶般透明。
“我也有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想告诉你。”
“虽然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你,我怕你知道后会觉得我很可怕,但我还是觉得一直这样瞒下去不行。”
“我想让你了解真实的我……江暮漓?”
温衍声音陡然一颤。
“你、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他竟然看见江暮漓的身影正在变淡,笼罩在他周身的灿白光芒也在一点点消褪,就连让自己无比眷恋的的温暖体温,都以一种心惊肉跳的速度冷却了下去。
“别怕。”江暮漓柔声安慰他,“你的执念已经解开,这个意识的世界也将崩塌,而你和我会在真实的世界重逢。”
“你在说什么啊?”温衍慌得六神无主,“我听不懂……我不明白啊!你只知道你又要离开我了,我又要找不到你了!”
他拼命抱紧江暮漓,像溺水之人抓住仅有的一块浮木。失去他就会死,只要能将他留在身边,自己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江暮漓的身影、温度、声音,还是不停地从他双手中逝去。他惊愕地发现,就连自己也在慢慢消失。
江暮漓抬起已经变得半透明的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他顺势阖上眼帘,不看见,不相信,不接受。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抛下他,就连范倩楠对他的伤害他都可以不再计较,但唯独江暮漓不行。
温衍想起了那根昆虫针。
它既然能为他销毁虚假的爱,是不是也能为他留下真实的爱呢?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堂语文课上,江暮漓念诵那篇《捕蝶者》散文时的声音——
“这是一个绝好的标本。在你珍藏的标本盒里,它将走遍世界,赢得无尽的惊叹。”
“它将永远栩栩如生。它价值连城。它属于你。”
他属于我。
江暮漓属于我。
温衍的手开始发抖。
在伸进口袋握住那根昆虫针的时候,抖得更加厉害。
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
江暮漓是他的蝴蝶,他唯一拥有过的美丽存在,他怎么能让他的蝴蝶飞走。
温衍右手悄无声息地绕到江暮漓背后,在左侧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停下。
针尖只要往前一寸,就能刺进江暮漓的身体。再稍微一用力,就能穿透江暮漓的心脏,他会听到破裂之音,一定胜过千百种乐器的合奏,悦耳如圣音。
温衍的心在发抖,眼珠也在颤抖。
他仿佛看见自己回到了那间诡谲妖异的标本室,一步一步走向工作台,戴上了一双薄薄的白乳胶手套。
这是为了防止人类皮肤上的油脂和汗液,污染被昆虫针钉在展翅板上的纯白蝴蝶。
快点……再快一点。自己必须趁它那对灵活精巧的鳞翅还未彻底僵硬前,将它制作成最完美的标本。
他要轻轻地将蝴蝶的翅膀左右展开,前翅的后缘与身体成直角,后翅前缘脉与前翅的后缘相称。
宽大翅膜内贯穿的纵脉以及横脉,鳞片呈砌瓦状密密排列,洁净,流利,鲜亮,像是由外而内镀着溪涧的月光。
他的蝴蝶就是如此美丽。
命运真是不可思议,竟然将从来不曾赐予他的爱与美都以这种形式馈赠于他。
最后,他只要轻轻把长纸带压覆过蝶翅的基部及外缘,将它封存进玻璃相框,它就永远无法离开他了。
他可以每天都看见它,和它说话,太阳升起落下,每分每秒都有它陪伴。
无法形容的渴望,难以言表的爱意。
强烈的占有欲和害怕失去的恐惧感在温衍心中疯狂膨胀,催促着他,引诱着他,叫嚣着逼迫他快点动手。
如果再不把昆虫针刺穿江暮漓的心脏,他将失去这世界上唯一爱他的、最爱他的人。
不曾得到爱的时候,他还能咬牙坚持,幻想着放弃他的妈妈有朝一日能回头看见他。
沉浸在虚假的爱里,他也能自我欺骗,忍受痛苦一次又一次将致死的毒药当成甜美的蜂蜜饮下。
但他现在已经得到了真实的爱。
爱令他幸福,幸福的人最软弱。
温衍咬紧牙关,狠下心,握紧昆虫针,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刺了下去。
“衍衍?!”江暮漓一声惊呼。
温衍慢慢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的左手手臂多了个殷红的小孔,鲜血滴滴答答,流淌成一条蜿蜒的线。
“对不起。”他对江暮漓露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刚才我还想用昆虫针刺穿你的心脏。”
一羽白蝶极轻盈地落上他的伤口,轻柔地啜饮血珠,微微的痒意很快消弭了他的疼痛。
江暮漓垂下鸦黑的眼睫,叹了口气。
温衍的心揪成一团。
“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江暮漓点了点头,“我确实非常失望。”
温衍浑身冰凉,颤声道:“真的……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一想到又要和你分开,我……我真的会发疯的……!”
“不是的。”江暮漓露出略带遗憾的温柔表情,“其实,你完全可以那样做。”
“被衍衍做成标本,我很愿意。”
温衍怔住了,透过模糊的泪眼,他看见江暮漓的笑容折射出动人的光彩,像一个小小的太阳。
“无论衍衍想刺穿我的心脏,还是剪去我的翅膀,我都甘之如饴。”
“因为,衍衍是因为爱我才会这么做。”
“只要能感受到衍衍的爱,于我,都是至高的幸福。”
“可是衍衍,为什么你最终放弃了呢?”
温衍抬起手背用力擦掉眼泪,别过头低声道:“我做不到。”
失去江暮漓,他难过得像死掉一样。
可若要伤害江暮漓,他会比死更痛苦。
现在,江暮漓和他都快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他放弃了刚才仅有的机会,虽然心痛,却并不后悔。
“衍衍,你相信我吗?”江暮漓柔声开口。
温衍一颤,“什么?”
“衍衍,相信我。”
江暮漓狭长微挑的眼眶里,滚动着让人信任和依赖的光芒,唤醒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对江暮漓的依赖和喜欢。
温衍很慢、很轻地点头。
“我相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江暮漓勾起唇角,极具古典韵味的凤眼溢满笑意。
这样的表情让温衍不由自主地安心。
因为,江暮漓向他展露的毫无离别的感伤,只有满满的期待与喜悦。
“人类的肉身会受到时间与空间的桎梏,但意识不会。”
“我和你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和现实世界中发生的没什么两样,都是切实存在过的真实。”
“它们会在你的意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些印记,我们又可称之为爱。”
“真实的爱。”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真实的爱都将指引我们相遇。”
尾音消散之际,世界轰然碎裂,崩散成无数碎片。
温衍的身形也如海浪撞上礁石,化成无数团雪白的光晕,星星点点,漂浮无尽。
他的意识即将回归现实世界。
不过,由于他现在的意识还停留在十五岁的时候,所以穿梭回现实世界的当前时间节点之前,需要回溯流经中间那段岁月。
和真实的爱镌刻下的印记一起。
高中三年,温衍一直过着独来独往的日子。他没有同桌,旁边那张空的课桌就被他用来放课外辅导书和卷子。
每天,他埋头学习,沉迷题海不可自拔,但他不再是为填补内心的空洞而去做这件事。
他有了目标,他想考虹城大学的民俗学专业。他喜欢上了异闻奇谈,想了解那些隐匿于山野、村庄、庙宇之中的亘古神秘
从前,他不曾有过什么爱好,更不曾对人生有什么规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了满满的干劲,竟然对未来生出了憧憬。
隐约间,他觉得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件很美好的事发生。
就像阴湿连绵的梅雨季过去,阳光穿透乌云,将这个世界照耀得斑斓剔透如水晶。
每天中午,温衍都会买一个豆沙面包吃。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可以望见对面楼道里的学生来回进出的身影。
有时候,他会恍惚看见一个穿白衬衣的背影,光线在那个人周身镀上一圈明亮的轮廓,被风吹动的衣摆像蝴蝶翕动的羽翼。
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种美好的错觉就会消失,但温衍还是会觉得十分幸福,就像嘴里的豆沙面包,可以甜整整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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