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也真的很想很想回过头。
回头,转身,扑进妈妈的怀里,回到爱他的家人身边。
可是他不能。
塑料模特们蠢蠢欲动,自己一旦松懈,它们一定会趁机扑上来,挥舞棒球棍,把自己砸成一滩骨屑肉泥。
范倩楠还在孜孜不倦地呼唤他。
“衍衍,你怎么不理妈妈了?你别吓妈妈呀。”
“衍衍,衍衍?你回头看一眼妈妈好不好?妈妈很担心你,就看一眼。”
温衍的眼球不停地颤抖。
选择爱,就意味着选择死。
但如果没有爱,和死也没什么两样。
他就这么被卡在中间,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范倩楠甚至伸出了双手,温柔地环抱住了他。
“衍衍,你不知道,妈妈有多害怕把你弄丢。”
“你是妈妈的宝贝,如果没有你,妈妈的生命也黯淡无光。”
“衍衍,算妈妈求你,你就回头看妈妈一眼好不好?就一眼。”
温衍的呼吸是滚热的,汗水是冰冷的。
他在剧烈地动摇,回过头去只是时间问题。
他真的太渴望获得爱了,浑然没注意到范倩楠那双拥住他的双手,正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向他的口袋。
他的口袋里,还留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一件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觉察的东西。
范倩楠嘴角高高牵起,快扬到太阳穴。
她的喉咙里还不断发出温言软语,脸上却挂着如节日小丑般硕大灿烂的笑。
她要拿到那件东西,毁掉。
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东西,会令温衍回想起真正的真实的爱。
果然在。
她忍住得意大笑的冲动,握住了那件东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范倩楠猛然爆发出惨叫,把温衍吓了一大跳。
他不及思索,立刻回头,只见范倩楠捂着一只手,面容痛苦到扭曲,嚎出了满脸的眼泪。
地上,躺着一根银白闪耀的东西。
温衍弯下腰将它拾起。
原来,是一枚做标本用的昆虫针。
温衍慢慢将它握紧。
针尖抵着大拇指指腹,冰凉的刺痛感。
虽然没有破皮流血,但这种十指连心的痛意却十分真实。
“哐啷啷!”
暴动的塑料模特在他握住昆虫针的一瞬间彻底静止,七歪八扭地瘫倒在地,宛如一片满是断肢残臂的凄惨抛尸现场。
温衍垂下头颅,像脖子折断,垂得很低,满脸阴影看不清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苍白清秀的少年面容上挂满了清甜的笑意。
“妈妈,我终于等到你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范倩楠也笑了,“那当然啦,你不知道妈妈有多着急呢。”
“妈妈。”
“嗯?”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小时候放学等妈妈来接我时的情形。不管是刮大风、下大雨,妈妈总会出现。”
“傻孩子,怎么就想起那么早以前的事了。”
“妈妈,你还记得回家的路上,你会买冰淇淋给我吃吗?”
“嗯,记得。”
“那我最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淇淋,你记得吗?”
“是巧克力,对不对?”
“不对哦。”温衍笑着摇头,“巧克力是我现在才喜欢的。好像是有个同学吃了我的豆沙面包后,送了我一盒巧克力做赔礼,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巧克力是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样啊……”范倩楠一拍手,“那一定是香草了!还是家附近那家小卖部冰柜里的火炬蛋筒!”
温衍笑出了声。
范倩楠道:“怎么啦,妈妈答对了你这么开心啊?”
温衍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他确实喜欢火炬蛋筒,但他从没吃过,只能在看见其他小朋友吃的时候,想象它香甜的味道。
“不好意思,实在没忍住。”他屈起指节,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妈妈,你的回答我真的好喜欢。”
昆虫针从西装衬衣的袖管悄无声息地滑出,泠泠闪动的寒光与白金袖扣交相辉映。
那枚范倩楠为他精心挑选的、与西服最相配的袖扣。
“但是,很遗憾。”温衍高高扬起昆虫针,毫不犹豫地朝范倩楠刺了下去。
“你的答案,每一句话,都是错误的解——!”
呼,第一次做这种事,真是有点不习惯啊。
他舔了下昆虫针的针尖,黑白分明的温润眸子不悦地眯起。
“果然,都是虚假的爱的味道。”
地上,范倩楠静静躺在那里,兀自双目圆睁,表情狰狞又难以置信。
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躯体像被倒上浓盐水的蜒蚰,迅速融化消解,变成了一滩血红色的纠缠蠕动的乱线。
当这团乱麻一样的血线消失,温衍身形摇晃了一下,扶住墙壁才勉力支撑起自己。
他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
虽然这个世界因他的意识才得以延续,但任何事物都无法从零中诞生,他既然从未从这个家中获得过一星半点的爱,又怎么可创造出真实的爱。
他只能拥有虚假的爱。
接受虚假的爱,需要盲目、麻木、痴愚。
所以他舍弃了眼睛、心脏、大脑,忍痛将它们全部吃了下去。
而构成那些他虚假的家人的血线,都是他愿望的具现。
成真的愿望会带来幸福,而落空的愿望只会引发痛苦。
他的愿望,想要拥有幸福的家和一群爱他的家人,绝对不可能实现。
当他源源不断地消耗着这个愿望中蕴藏的因果力量,他的灵魂也在被这段扭曲而剧毒的因果侵害,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甚至,永远在这个世界沉沦下去。
电梯光滑的金属门,映照出温衍的身形。
他空洞的眼窝、心房和头颅里,又开始冒出血红色的细线,重新编构出范倩楠这一存在。
“衍衍。”范倩楠拿出手帕,轻柔地替温衍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你这孩子,热成这样也不知道擦擦。”
温衍斜斜地向上抬起眼睛,睫毛的阴影投下来,显得他两个眼眶黑沉沉的,像被整颗黑眼珠填满。
“这样很好。”他说。
“什么?”
“演得很好。”温衍牵动了一下嘴角,“就这样把扮家家游戏继续下去,不然的话……”
他食指和中指相捻,轻巧一转,银晃晃的昆虫针也细伶伶地打了个圈儿。
虚假的爱也没关系,至少可以让他体会虚假的幸福。
用沙子堆出来的城堡和用石头垒起来的城堡都是城堡。
在海浪呼啸席卷之前,居于其中的人谁又能说出它们的区别。
已经是第多少次了呢。
温衍站在客厅中央,垂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昆虫针,身边东倒西歪地横着三具躯体。
晚餐的时候,陈钰生说大家可以边吃饭边看电视,陪温衍一起看他最喜欢的电视剧。
超大屏的家庭巨幕影院视听效果堪称一流,最适合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追剧。
温衍笑了,秀致单薄的少年面庞仿佛闪动着如清泉流动般的柔光。
他问他们,那知道自己最爱看什么剧吗?
生怕他们答不上来,他特意给了他们三次机会,每人一次。
可惜没一个人能答对。
没有人知道他最喜欢看《西游记》,最喜欢齐天大圣孙悟空。
大圣强大、正直、勇敢,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总能救人于危难。
当他抱着膝盖坐在电视机前,总是傻傻地幻想着,幻想能有一个像孙大圣那样的人出现,将他从孤独与痛苦的泥沼中拯救出来。
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这样蠢得可笑的心愿——
“你们这种人怎么可能明白!”
所以,他再一次挥舞昆虫针,销毁了给出错解的家人。
胡乱抹了把脸颊上泪与汗混杂的咸涩液体,温衍有些茫然地掰着手指头,真的记不得是第几次了。
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是纯白,销毁。
不知道自己从小到大都对肉食难以下咽,销毁。
不知道自己在晕车的时候从不吃晕车药只吃酸梅糖,销毁。
不知道自己虽然怕冷但又很喜欢冬天下雪,尤其是初雪,销毁。
那只纤长单薄的手掌握紧如月光凝练而成的昆虫针,不断地扬起落下,扬起落下……
销毁。销毁。销毁。
只要在觉察自己拥有的爱是虚假的造物之前,将他们统统销毁,这样自己就一定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继续、幸福下去。
寒假来了。
温衍今天一回家,就看到地板上放了一只巨大的箱子。
范倩楠和陈钰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副无比期待他拆开后反应的样子。
“这是我和你爸爸特意给你买的礼物哦。”范倩楠笑得合不拢嘴,“你这次期末考试又名列前茅,不好好奖励一下怎么行。”
温衍拿起美工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箱子打开了。
“哇——!”他不由发出惊叹。
“怎么样,喜欢吗?”陈钰生笑问。
温衍拼命点头,漂亮的眼睛里迸射出喜悦的光。
那是一架天文望远镜,外壳黑得发亮,宛如一支利箭直指长空。
“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啊?”他嘴唇微颤,似乎激动得过了头。
范倩楠和陈钰生相视一笑。
“因为我们知道衍衍很喜欢宇宙和星星啊。”
温衍呆住了。
“可……你们怎么会知道?”
他们明明不可能知道的。
不知道自己喜欢冬雪。
不知道自己喜欢看《西游记》。
不知道自己喜欢吃麦当劳。
不知道自己中午会去小卖部买豆沙面包。
真正的爱,一定源于真正的了解。对一个人了解的深度,就决定了爱的深度。
他们对自己没有爱,当然对自己一无所知。
“咦,你忘啦?就上周开期末家长会,你同桌的男生告诉我们的啊。”范倩楠道。
温衍慢慢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你不就在旁边吗?”陈钰生道,“那男生跟我们讲了好多有关你的事,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哪晓得你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一样。”
温衍脸色逐渐苍白,伸手扶住了墙。
他的座位旁边根本没有人。
“那男生让我们一定要记住。”范倩楠道,“但不知为什么,只要和你有关,我和你陈叔叔总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无论如何都没法儿记在心里。”
温衍古怪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像是觉得滑稽,又似是自嘲。
“那你们是怎么记住的?”
范倩楠和陈钰生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被关进了一个独立于这个世界的空间,里面的时间暂停流动,出来后不可能留下任何印象。
那是一间标本室一样的地方。
俊美而怪异的少年告诉他们,如果记不住,就永远不放他们出来。
他们拼了命地记,记了忘,忘了又记,倘若时间正常流动,他们消耗了几乎有十五年的时间。
但末了,陈钰生还是什么都没记住,而范倩楠也只记住了那么一条,那就是温衍喜欢宇宙和星星。
温衍现在十五岁,刚上高中。范倩楠和他做了十五年的母子,但对他了解程度的极限,也只能勉强达到汪洋中的那么一滴水而已。
就算拥有无限的时间,只要没有爱,就不可能去了解。
这样的因果,在范倩楠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个少年最终也只能无奈放弃。
温衍抚摸着天文望远镜冰凉光滑的外壳,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妈妈,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星星和宇宙吗?”
范倩楠笑道:“这还不简单,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不对天文感兴趣的啊,你弟弟都想当宇航员呢。”
温衍点了点头。
他握紧了那根昆虫针,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对她挥下。
他突然感觉很累,累得都无力销毁虚假的爱了。
一个从未得到过爱的人,有什么资格追求爱的真实呢?
温衍坐在窗边,一整晚都在看那架天文望远镜。
他才不是喜欢天文,更不想当什么宇航员。他只是觉得星星很美,那遥远而不可视的宇宙尽头令他倍感亲切,好像那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家,远离久别的故乡。
第二天,温衍去了趟学校。
已经放寒假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校工扫地的声音分外响亮,“唰唰唰”一声又一声,扫起成堆的落叶。
他拉开讲台抽屉,拿出了考勤册。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了一遍,没有一个陌生的名字,都是对得上脸的同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室的,两条腿像踩在棉花上,巨大的失望融化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低着头走了几步,他看见有水滴砸落,在地上洇出圆圆的痕迹。
他抬起头,以为是下雨了,然而头顶却是苍白而干燥的远天无限蔓延。
原来,不是雨,是他的眼泪。
他哭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在销毁自己家人的时候他没哭,在知道妈妈从没爱过自己的时候他没哭,为什么现在会哭得那么伤心呢?
温衍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幻想出爱自己的家人还不够,还要再幻想另一个人出来。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吧。
温衍用手背用力抹了抹眼睛。
经历了太多次的销毁与重造,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他的灵魂很痛苦。
他像一个摔进沼泽里的人,所有的呼救都是徒劳,所有的希望都是笑话,以为每次伸手都能抓住真实的爱——唯一可以拯救他的浮木,谁知刚一触到,就立刻沉入泥淖,消失无影。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精疲力尽之后,再也无力挣扎。
也不可能再挣扎了。
温衍的生日到了。
范倩楠和陈钰生想带上他和陈浩杰,一家人去一座风景如画的美丽城市度假。
虹城市的冬天总是阴雨绵绵,湿冷的寒意不仅侵蚀着人们的皮肤,连心都能被冻结成冰。
“衍衍,你想去那儿玩吗?”范倩楠给他冲了一杯热巧克力奶,“假如有别的想去的地方也可以跟妈妈说,哪儿都行,只要你喜欢。”
温衍接过巧克力奶,小口小口地喝。
香甜的热气扑在脸上,像抹上了一层均匀的、薄薄的泪。
“去那儿就好。”他慢慢道,“那儿的缆车观光特别有名,我想看下雪天气的雪山,一定很漂亮。”
“好。”范倩楠搂住他肩膀,“都依你。”
这是最后一次了,温衍想。
最后一次感受虚假的爱。
至少当他沉浸在那份虚假的温暖中时,还能盲目、麻木、痴愚地做一个美梦,幻想一个永远不可能到来的春天。
雪山景区的缆车分两种,三人以下乘坐和多人乘坐。
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多人乘坐的大缆车已经没空的了,现在只剩一辆三人以下乘坐的小缆车。
“要么我们再等等?”范倩楠道。
“可是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温衍笑着抓了抓头发,很好看的男孩气的动作。
“那我们就坐那辆?”
陈钰生话音刚落,陈浩杰就立刻喊道:“我要坐嘛我要坐!我现在就想坐!”
“应该问题不大。”温衍道,“这种缆车的载重肯定有余量,不可能满打满算说坐三人就只能坐三个人。”
“行,那听衍衍的。”
陈钰生买了票,每人一张。
温衍看到很多人都举着票拍照作纪念,笑道:“我们也来拍,可以发朋友圈晒,这里可是网红景点,很多人都想来呢。”
“怎么拍,拿在手上吗?”陈钰生问道。
“喏,要像这样,我们把手伸出来,把票围成一个圈。”温衍举起手机一顿猛拍。
“拍得怎么样啊?”范倩楠头凑过来,不满道,“衍衍,你怎么把妈妈的手拍得这么胖啊?”
“有吗?”温衍放大了看,“我觉得很好啊。”
范倩楠叹了口气,“果然拍照这种事就是不能指望你们男的。”
“快轮到我们了。”陈钰生提醒道。
四个人往缆车停靠的乘坐点走了过去。
“衍衍。”范倩楠握住他的手,“到时候和妈妈坐一起。”
温衍打趣道:“妈,你是害怕了吗?”
“什么话。”范倩楠嗔怪,“妈妈是担心你第一次坐缆车会怕好不好?”
温衍一怔,慢慢停下了脚步。
其他人看向他,“怎么了?”
“我能去最前面吗?”温衍道,“我想第一个坐进缆车。”
范倩楠忍俊不禁,“都那么大人了,怎么还跟小朋友一样。好,都依你。”
温衍走进缆车,突然转过身,双手用力朝前一推。
在车门关掉前的一瞬,他把他的家人们都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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