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漓低下头,浅浅地啄吻他薄得几乎透明的眼皮和柔软漆黑的睫毛。
 江暮漓的嘴唇柔软微凉,呼吸间有淡淡的清香,被他亲吻,温衍觉得很舒服。
 但江暮漓吻他吻得越多,他心里那个切口就会越来越大,从里面跑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贪婪与强欲。
 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想要独占眼前这个人,想要无休止地索取他的温柔好意,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已经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了。
 既然他已经体会过了幸福。
 幸福的意思,与江暮漓等同。
 回去的时候已近傍晚,太阳的光线很稀薄。
 温衍望向车窗外,地平线上残留着半轮赤红的落日。无限绚丽的云彩从天边滚滚而起,拥挤着顶上苍穹。
 世界被照耀成一片迷幻的红色。
 江暮漓坐在靠窗的位置,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醉红的光晕里。
 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那几乎是一种不容于世的美。
 美丽的极点是恐怖。
 温衍凝视着他,陡然间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幻觉。
 他仿佛看见自己真的将昆虫针刺穿了江暮漓的心脏,没有血,他的身躯溃散破碎,“哗啦啦”飞出一群白蝴蝶。
 蝶群所经之处,红石蒜奢丽绽放,摇摇曳曳,如火如荼,一直燃烧到天际。
 江暮漓伸过双臂环绕住他,将他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衍衍。”
 江暮漓抵着他耳畔,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唤他。
 温衍被他的清冽香气和暖融体温包围,变得犹如剧毒荆棘般疯狂生长的黑暗情绪,终于暂时缩回了泥土里。
 他又变回了那个很容易害羞的、乖巧而安静的男生。
 “你不叫我温同学了吗?”
 江暮漓趁人不注意,又牵过他的手亲亲他的指尖。
 “未来我会一直叫你衍衍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小名了。”温衍垂下睫羽,“听着还有点陌生。”
 “以后你说不定听得都要厌烦了。”江暮漓道。
 温衍牵了一下嘴角。
 他喜欢江暮漓说起他们的以后,傻傻的小事听着也会觉得心口暖暖的,酸甜满溢。
 “我以前还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呢。说不上讨厌,就是觉得太普通了。”温衍顿了顿,“不像你,就连名字都很诗情画意。”
 江暮漓微笑道:“我取名字的时候,化用了一句人类历史上某位著名诗人写下的诗。”
 温衍睁大了眼睛,“不会是……”
 “江平水云阔,漓漓日暮西。”
 “好巧哦。”温衍连连感慨,“这是我小时候我爸爸教我背的诗,一开始我背不出来还发脾气。不过等我爸爸描绘了一遍诗里写的风景,我就很喜欢了,也能轻松背出来了。”
 江暮漓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祂知道。
 祂既知道小小的衍衍摇头晃脑念诵古诗时的样子,也知道他在父亲过世后对着书上这首诗抹眼泪的样子。
 还知道尽管范倩楠撕掉了这本古诗选集,这首美丽的诗歌变成了扫进垃圾桶的碎纸,温衍也依然深深喜欢着这首诗。
 它是温衍在人间短暂拥有过的美好与温暖。
 祂选择用它来作为自己的名字。
 名字是很重要的,是灵魂的一部分,亦蕴藏着强大的因果力量。
 正因如此,祂希望自己的名字脱胎于最珍视的爱人的心。
 不止是这具躯壳,属于祂的全部,都是为了温衍而生。
 “其实,衍衍的名字也有特别的含义。”江暮漓道,“禹治水之后,其流顺轨朝于海。衍字,即是水朝宗于海、百川归海的意思。”
 江暮漓说得一本正经,温衍听着都不好意思了。
 “什么嘛,好像我是什么很厉害的大人物一样。”
 江暮漓还真点了点头。
 众神寂灭之际集聚仅剩的力量孕诞出的唯一新神,陷入比死亡更恒久的万古长眠之中的幼虫,祂的缔造者、不朽的主人。
 又岂是“厉害”二字就能轻易形容的。
 “吃。”
 温衍往江暮漓嘴里塞了个甜滋滋的小零食,觉得他又犯病了。
 星期一的早晨。
 似乎和往常一样,是司空见惯的一天。但今天温衍一踏进教室,就感觉里面弥漫着一股极其怪异的氛围。
 就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整间教室有一瞬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不怀好意的眼神,还带着一点做贼心虚。像深海中无数长吻鱼的鱼嘴,恨不得直接戳刺进他的身体。
 可下一秒,他们又都别过头去,聊天的聊天,赶作业的赶作业,早自习的早自习,演起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拙劣戏码。
 反常。温衍紧皱眉头,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要知道,他在班里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一直都只被当成透明人,怎么可能突然成为焦点。
 温衍想起小学时候有一回上完自然科学课,回家后他拿了爸爸的放大镜,在小区的花坛边,运用老师教过的凸透镜的原理在凝聚出一个焦点,追逐着一只爬来爬去的西瓜虫。
 西瓜虫受到惊吓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温衍把明亮异常的焦点照在它身上,过了一会儿,它四脚朝天地摊开了身子,冒起了几缕白烟,挣扎了几下,最后被烧烫成了一颗焦黑的小硬团。
 这个场景莫名令温衍恐惧,晚上甚至还做起了噩梦。
 后来,他逐渐理解了。
 焦点,不仅是指被所有人喜爱崇拜、万众瞩目的存在。
 一直忍受着恶意,最后被灼烧成焦碳的小虫子,也不是焦点吗?
 就像现在的自己,在那些人奸诈狡猾的窥视里被烤炽。
 温衍稳了稳心神,强撑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自己的座位边。刚要放下书包,却发现自己的课桌有些歪斜。
 温衍伸出,想把它搬回正确的位置。
 谁知刚移动了一下,桌肚里就“哗啦啦”地掉出了一堆雪花片似的东西。
 温衍弯下腰,拾起一看,是信。
 一封封都是信。
 没有地址和收信人,正反面雪白雪白,让人不好地联想起丧葬仪式上的用品。
 温衍后脑勺一阵发麻,如芒在背。
 他虽低着头,但仍能感受到其他人又在看他。
 他抬起眼,他们又都迅速躲开视线,继续演起假得要死的戏。
 温衍犹豫了一下,还是想拆开一封信看看。
 这时,江暮漓跑进教室,书包一甩,抬手拦下他,划了根火柴就扔进了信封堆里。
 鲜红的火舌蔓延,贪婪地吞噬着那些不吉的死白信件,顷刻间就将它们烧成了灰烬。
 周围那些装聋作哑的学生终于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
 “那些是不幸之信!”
 “你怎么敢烧了不幸之信?毁掉它根本没用,诅咒还要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没错,收到不幸之信的人都会倒大霉,除非……除非……”
 江暮漓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冷冷一扫。
 “除非把不幸之信的诅咒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对吗?”
 那些学生一个个都怕得脸色青白,脖子僵缩,讷讷不敢语。
 有个男生不服气,梗着脖子道:“怎么了,不行吗?这是大家都商量好的,要怪只能怪温衍倒霉,做了这个班里的黑羊。”
 此言一出,其他人好像顿时有了强劲的理由支撑,变得理直气壮。
 “黑羊是维持我们整个班和谐稳定的必需品,没有黑羊是不行的。”
 “如果温衍不去承担诅咒,那诅咒就要落到我们身上。为了更多人牺牲他一个,有什么不对?”
 “就是,每个班有一两只黑羊再正常不过了,别说你是转校生所以不知道。”
 “黑羊出现是必然现象。每所学校,每个年级甚至每个班级,都一定会有黑羊存在。”
 另个男生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道:“上一次是厄运短信,隔壁班那个喝安眠药自杀的男生,你们都知道吧?”
 “知道知道,他家里人那次还来学校闹呢,在大门口摆灵堂,害得我等半天,进都进不去。”
 “这出一闹,不知道会不会损害我们高中的名誉,希望不要影响自主招生的定向名额分配。”
 “你别吓我,别的大学也就算了,虹城大学的名额可太宝贵了。”
 “唉,真烦,闹那么难看是不是有病啊?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赔偿金吧?”
 “我也觉得,谁都知道他家穷,不就想利用死人多搞点钱吗?”
 “但从结果来看,他们班选他做黑羊还是很正确的。他们都把短信转发给了他,让他替他们承担了灾难,而他家里也能改善下生活,算是双赢了吧?”
 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尖利,越来越疯狂,仿佛一种歇斯底里的残忍口号,没有是非立场,没有善恶观念,只有一致的目的。
 与此同时,他们的面孔也变得扭曲狰狞,人类的五官像融化的颜料一样往下淌,露出了青面獠牙的凶恶模样。
 温衍终于彻悟,逼死那个男生的凶手不止是陶林那帮霸凌者。
 对他的遭遇视若无睹的人。
 害怕受伤害所以选择先一步成为施害者的人。
 丧失了怜悯之心只在意自身利益的人。
 用冷言恶语中伤沉浸在悲痛中的家属的人。
 所有人,他们所有人——
 都是凶手!
 现在,轮到他了。
 他被选中成为黑羊,他们要杀死黑羊。
 温衍一把抓过江暮漓的手,两个人拔足狂奔逃出了教室。
 学校变成了没有出口的迷宫回廊,到处可见恐怖残忍的景象。
 真的很难解释到底是邪祟作乱,还是这一切本来就是这所学校的本质?
 他们经过一间教室。透过窗口可以看见一群高大健壮的学生把一个男生按在了桌上。那个男生拼命挣扎,但因为身材瘦弱加上跛足的关系,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那些人围着他,像围着供桌上一只待宰的猪,龇牙咧嘴,涎水横流。
 他们说,像他这样的残废是低等生物,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活着也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然后,他们拿出了铅笔,狠狠扎进了他的身体。
 那个男生不住发出惨叫,但他的身体没有流血。
 那些人愈发来了兴致,握着铅笔一下一下不停往他身上戳。每戳一下,都会留下一个黑黑的圆形洞眼。
 噢,原来那个男生的身体变成了一块柔韧结实的橡皮。
 学生们的笔袋里,被蹂.躏得最多的就是橡皮了,没有一块橡皮能活到最后。
 这群人上课开小差的时候显然没少玩橡皮,一个个经验丰富,花样百出。
 有个人把铅笔戳进去的时候还故意用力向下一折,让铅笔尖正好断在那个男生的瘸腿里。
 “别害怕,我们给你做手术。”
 他们拿出了一把美工刀,认真细致地切割起了那个男生的身体。
 很快,他们就切碎了他的瘸腿,取出了断在里面的铅笔芯。
 “恭喜,手术很成功。”
 他们高兴得哈哈大笑,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趣更好玩的事情吗!
 温衍和江暮漓还看见了其它许多黑羊。
 可怜的、可怜的黑羊。
 性格软弱,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家境贫穷……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迫使他们成为那一只黑羊。
 甚至,都不需要理由。
 因为作恶本身就不需要理由。
 有一只黑羊是一个容貌漂亮、家境优越、成绩也很好的女生,她被丢进了化学课做实验用的烧杯。
 烧杯里灌满了腐蚀性强烈的强酸溶液,不管她怎么哭喊挣扎,无数次试图爬出来,又会无数次被周围一双双手恶毒地摁回去。
 这种强酸溶液比化学老师反复警告要小心的盐酸和硫酸更可怕,它是嫉妒的具现,配以恶意来调剂。
 黑羊被浸泡其中,可爱的脸孔烧灼毁烂,亮丽的长发脱落殆尽,精致的衣裙焦黑破烂。她悦耳的嗓音变得粗哑不堪,只能“啊啊”地发出凄厉惨叫。
 最后,她被折磨得都没了人形,沦为了一只丑陋恐怖的怪物。
 这时,烧杯里强酸溶液才被倒进了实验室的水槽。
 “呼,这下我心里终于舒坦多了。”
 “我以为只有我把不转发就会倒大霉的消息发给了她,没想到班级群的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啊。”
 “那当然,她都那么幸运了,替我们承担一点不是很合理吗?”
 “早看不惯她了,平时装什么高贵的公主啊?恶心死了。”
 “最恨她这种人了,凭什么她生下来什么都有,凭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吧!”
 “追她的时候还装清高,给我发好人卡,其实我就是想玩玩,谁看得上她啊?”
 “不就是个绿茶吗?仗着稍微漂亮点一个劲儿地卖骚,看到她那张脸我都要吐了。”
 “这下好了,终于跟我们一样了。哦不对,还不如我们呢。”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啊,这副惨兮兮的样子看得我好爽。”
 “真希望世界上过得比我好的人都去死,平等地憎恨他们每一个人。”
 温衍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可就算他不看、不听,屏蔽了所有感官,充斥着整所学校的恶意还是源源不断侵袭着他,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扎刺着他的灵魂。
 “欺凌欲、施暴欲、破坏欲,它们跟性.欲和食欲一样,深深烙刻在人类的本能里,不以任何因素为转移。”江暮漓道。
 “没有人想被排挤、被欺凌、被嘲笑、被伤害,这就意味着一定会有谁被迫承受恶意,沦为悲惨的黑羊。
 “无论何时何地,恶意永远存在,绝对不会消失。”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温衍绝望道,“已经无路可逃了,我……我可能真的要成为黑羊了。”
 江暮漓微微一笑,“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很简单,我来承担所有恶意,黑羊们的不幸都由我一人背负。”
 江暮漓的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淡云轻,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一切都不在眼里。
 “不行!”温衍立刻叫了起来。
 江暮漓抬起手,很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不会有事的。”
 区区人类的不幸,对祂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失去爱人,离开故乡,于颠沛漂泊与悲伤绝望中苦苦找寻。
 在无间地狱受无间酷刑,因业力污染而邪堕,身姿与灵魂都极尽丑陋扭曲。
 祂已经是最不幸的存在了,不可能因此变得更加不幸。
 “我想到一个地方……!”温衍激动地一拍手,“标本室,我们可以去标本室!标本室有强大的怪物守护,它保护过我,这次也一定会保护我们!”
 江暮漓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抿成一个清澈的淡笑。
 “嗯。”
 然而,他们再也不可能找到标本室了。
 那扇有着黄铜镂花球形手柄的神秘门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坚硬的白墙。
 就好像什么都没存在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srds上课时候给橡皮做手术真的很好玩,可能上课时候什么都好玩(狗头)
 “怎么会这样?!”温衍失声惊叫道。
 他扑上去不停地拍打墙壁,仿佛这样就能标本室就能重新出现,像以前那样给予他们这世间唯一的容身之所。
 但无论他怎么挣扎,回应他的都只有手掌上冰冷的触感和痛意,提醒他眼前走投无路的境地才是残酷的现实。
 身后,蹄脚塌地的“咚咚”声传来,由远及近。紧接着,黑雾漫涌而来,逐渐变深,好像墨水倾到在空气里,扩散得比什么都快。
 “这是恶意。”江暮漓长眉紧蹙,一把将他护在身后。
 “虽然恶意本就诞生自人类,但对人类而言它是剧毒,不止是身体,就连灵魂都会留下创伤。”
 “那你还让自己来承担所有恶意!”温衍泣音浓重,“如果你敢这么做,我真的会恨你!”
 江暮漓看着他,笑得无奈又温柔,“好吧,只要这是你的愿望。”
 温衍略略安心。然而惊惧交加之下,他并没有发现江暮漓的身影变得有些透明,轮廓也模糊了起来。
 温衍是很害怕,害怕变成黑羊,害怕被恶意伤害,害怕本就不幸的人生再被压上新的不幸。
 但他现在最害怕的,是江暮漓会离开自己。
 他情愿被当成黑羊杀死,也绝对不要和江暮漓分开。若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但那种好不容易得到幸福却又硬生生被夺走的痛,他绝对无法承受!
 仿佛在嘲笑他这种人连贪生怕死的资格都没有,黑雾席卷的速度又加剧了,脚下地面也跟着剧烈震动。
 “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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