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影心头一动,立刻便知似飞贤弟这是雕刻结束了。心头居然没有放松,反而顿生失落。
何似飞将木盒捧至他面前,笑了笑:“知何兄打开看看?”
乔影微微颔首。
甫一打开盒子,他的视线立刻被里面的木雕吸引住——海棠树下,一个身着长袍的少年垂手而立,眉眼微弯,唇角噙着浅笑,腰间带了压步的玉佩,矜贵之气扑面而来。
最令乔影感慨的是每一处走刀的雕工,这个小人儿从头发丝到身上每一处配饰,无不精巧细致,就连那海棠花瓣的纹路,都雕刻的逼真精美。
这块木雕除了海棠树和人物,几乎全然镂空,却丝毫不显得空,仔细看去就好像面前真有这么一树海棠,一个矜贵又漂亮的少年。
所有华贵的赞美之词都不足以描述这块木雕,乔影心中喜欢的紧,下意识拿起来寻找属于何似飞的‘标识’。
他找了一圈,都不曾找到,抬眸疑惑的看向似飞贤弟。
何似飞这会儿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食指抵唇轻咳一声,假装没明白知何兄的意思,只是道:“喜欢就好。”
要是放在旁人身上,乔影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他却不愿这么询问似飞贤弟,只是将这木雕小心的上瞧下瞧,最后发现自己着实站的时间有些久后,才颇为不好意思的将木雕方回盒内,随后把这盒子小心收着。
之后几日,何似飞再次恢复以往的时间安排,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在四书五经、算科和律法的学习上。
与此同时,前些日子何似飞请镖局之人送给老师的信笺也得到了回音。
——刚考完院试那日,他有些不确定自己最后一道策问题的答案,便将其默下来,请镖局之人快马加鞭送往木沧县。
算算时间,那会儿老师也已经回到了县城。
这不,何似飞在院试放榜前三日,便收到了老师的回信,只有十分简洁的一个字——
何似飞放下心来。
上辈子他听老先生说过地球古代的科举,本以为‘科举取士’的本质不过是多读、多背,偶尔再卖弄文采,掉一掉书袋,便可考个不错的位次,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员。
前面的县试和府试确实如此,但到了这场院试,已经完全上升了一个台阶——对时政的审查、对百姓民生的看法、对物价的评估……
这已经完全不是背书能回答的问题。
同学识相当之人的辩论可以锻炼自己的思辨能力,每日辩论结束后的总结和梳理可以培养缜密的逻辑思维,再配上大量阅读有识之士的文章和刷算科题,才能有机会在科举考试中拔得头筹。
何似飞在考府试之前,就这么一直锻炼自己。
他本来觉得院试也十拿九稳,却在真正考过院试之后,何似飞才发现自己的阅历还远远不过。要不是他随大流的买了《乔博臣太守全集》,又恰好很注重细节的去询问了如今的物价,恐怕最后那道策问题,他就会回答的不甚至全面。
明白了自己的疏漏后,何似飞便下意识去扩展自己的眼界。
他每日比以往要早到罗织书肆一个时辰,并且不再拘泥只看科举有关的书,而是大量阅读,遑论地理杂谈、民间奇闻逸事、农桑辑要等书籍,就连话本他偶尔也能翻看一些。
乔影只觉得似飞贤弟学习进境速度很快。
分明在行山府时,两人还能辩论个不相上下,甚至在院试前,他都可以凭借自己出身京城望族,见多识广的阅历同他思辨,但最近……乔影总感觉自己再跟似飞贤弟辩论,就有些吃力了。
即便他思维发散很快,再加上年少时读了不少京中大家的著作,但何似飞总能立刻接上,并提出新的想法。
乔影对此又吃惊又开心,他想到了自己曾买过的那些木雕,每一个都比上一年买到的要精致许多。
今年收到的那一树海棠,更是惊艳到了极致,乔影每晚睡前都要看上好久才闭眼。
他真的太佩服努力又聪明的……似飞贤弟了。
“似飞, 今日这雨总算停了,可要去城西的运河边走一走?”
见何似飞正在收叠写好的总结,乔影忽然开口。毕竟明儿个院试放榜, 何似飞极有可能半下午就启程回去,到时再要见一面,当真得等到后年会试了。
他舍不得。
何似飞听到这省去了两个字的称呼,心头微微一跳。
但他暂时没动, 只是将手中纸页一张张折好,放在书篮中, 再抬眸看向知何兄。
他的双眸很清澈,有少年人那掩不住的青涩,此刻倒映着被雨刷洗过的蓝天,初绽的阳光, 深色胡桃木的窗棂,以及那个背靠着窗棂, 正看着自己, 期待自己回答的知何兄。
“走。”何似飞说, “来郡城这些日子, 我还没去过城西运河。”
他在来到郡城前,是打算去运河采风的。但考完院试后,便在屋内雕了三日木雕,接下来自然得把缺失的读书时间补回来, 这便没了四处转悠的心思。
今儿个他正好将此前定下的念书任务完成,才堪堪过了未时, 加之知何兄邀约, 自然要去。
乔影陪何似飞回客栈放了书篮,出来时正好遇到王栈、陈康等三人, 他们显然也是看到雨晴,打算出门走走的。
王栈见到何似飞和晏知何后立刻眼前一亮,眼看他张了张口,似要邀请何似飞他们一道。
乔影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准备开口说话的少年,心道自己这破运气,居然在这时都能碰到似飞的同窗。
他们要是开口相邀,似飞自然不会拒绝,到时就成了五人行。
一想到此后两年难再见,今日居然还不是独处,乔影心头失落不断叠加,猝不及防间,忽然听到似飞的声音:“陈兄、王兄、武兄。”
其他三人道:“何兄,晏兄。”
何似飞道:“明日放榜,祝诸位金榜题名。”
其他人也说了两句吉利话,随即大家互相颔首,乔影就这么跟何似飞下楼来了。
直至走出街道,坐上去城西运河口的马车,乔影还没回过味来:“似飞,怎么说一句金榜题名,就、就……”
何似飞莞尔:“大家错身只是一刹那,说两句话即可。邀约也可,说吉利话亦可。”
“果真如此,说完了吉利话,就没时间再说邀约一事。”乔影也笑了起来,他在人情世故方面反应不甚老练,不过人非常聪明,提点一下便可回过味来。
城西运河那边也有数条繁华的街道以及集市,不过距离考棚较远,走路约莫得一个时辰,坐马车只要两刻钟。
期间何似飞对这偌大的郡城颇为好奇,撩起窗口挡帘频频向外看。
乔影同他坐在一边,两人一起看。
马车路过一座门楣颇高的宅院,何似飞仔细看了看,问:“这便是罗织府三大世家之一的罗家?”
乔影颔首:“应当是,不过,我没来过此处。”
说着,他扬了扬声音,“师傅,这可是云花街?”
“是嘞,就是罗府大门所在的那个云花街,不过自从云花街改为卖花卉植物的街道后,罗府便将主院都往后挪了好些丈。听说从那个大门进去,只是罗府的花园,过了座假山,才算到了罗府院子里。”
乔影说的是正儿八经的官话,老百姓一般都能听得懂。
但小老百姓的方言,乔影可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只觉得那赶车师傅呜哩哇啦说了一堆,自己就听懂了前两个字——是嘞。
何似飞作为瑞林郡人,方言与之类似,倒是能明白其含义,加之他被余明函教得官话说得不错,便充当了翻译。
乔影当即瞪大了眼睛,看向何似飞时再次蕴含了钦佩之意。
“这有什么值得佩服的?”何似飞莞尔。
“似飞当真什么都会。”乔影哼哼。
何似飞道:“这可不一定,其实师傅那些话我也是半猜半蒙,只不过这里的话同木沧县方言有些类似。”
“那你说两句木沧县的话听听。”乔影道。
何似飞沉默了片刻,说实在的,在某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觉得自家方言有些‘土味’,要是与同乡人一道说,自是无比亲切。但在知何兄这么富贵矜持的公子哥儿面前,让他说方言,何似飞有点下不去口。
他含糊道:“知何兄不是去过行山府么,那儿的方言便跟木沧县差不离。”
乔影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抬手捏住何似飞的袖子,同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何似飞。过了会儿,见他还没动静,又晃了晃他的袖子。
马车颠簸,放大了乔影原本轻微的小动作,他自个儿也觉得拉扯的力道似乎有些大了,想要收手,却听到何似飞忽然说了句。
乔影没听清,问他:“什么?”
何似飞似乎找到了乐子,又笑着说了句。
乔影:“……”
当初他在京城的时候,便听说南方书生的方言不好懂,他那会儿还不大信。后来又听说有些南方上来的官员官话说不好,总是操着一口方言,同僚皆不理解他的意思,有段时间整个府衙办事效率奇低。
现在他是真的明白了南方书生的方言,是有多难懂。
他催促:“什么意思?”
何似飞扬了扬眉,笑说:“知何兄猜猜?”
乔影无奈:“这我哪儿猜得到,一个音都没听明白。”
何似飞见他着实苦恼,自个儿就笑得愈发开心,就连眉眼间总是携带着的两分沉稳也不见了,活脱脱一个恣意又胡闹的小少年。
乔影气得咬牙,却连轻拍他一下都舍不得。
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控诉。
不多时,马车停下,何似飞撩开车门处厚重的挡帘,自己先跳下去,随即抬了手,自然而言的接住知何兄,让他扶着自己跳下。
空气中带着江潮的腥气,还有雨后的清新,两相交织,气味颇有些奇怪,却也不算难闻。
结过车钱后,何似飞同乔影往前走数十步,穿过一座高大的牌坊,以及旁侧密密的一排拴马桩,满目便只剩下浩瀚的江水,以及远处隐约的青山。
人在此刻变得无比渺小。
举目四望,仿佛天地间小小的沙鸥一般。
两人都没了玩闹的性质,被这浩荡的场景激起胸中意气,乔影当即想了句:“罗织秋水碧,东流万里长。”
只是这万里东流水,到底何时能载两人再相见。
“两位公子,公子,可要租船?”
何似飞寻声望去,只见河道在不远处一拐,向东延伸处有一带着湿漉漉斗笠的老伯正在招呼他们。
“这里还能租船?”何似飞朗声询问。
老伯回答:“能嘞,公子诶,你们来这边,船好多嘞,有大有小,还能秉烛夜飘,好玩的嘞。”
何似飞拽了兀自神伤的知何兄的手腕,问:“过去?”
“嗯,”乔影点头,“去瞧瞧,咱们站的这里应该不是码头,运河卸货处估计热闹些。”
他几回过来瑞林郡,都是走的陆路,骤然见如此浩浩殇殇之江水,觉察斯人之渺小,才有感而发。不过,他也很庆幸,好歹两人分开前,还能共游一趟这运河。
过去一看,果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儿无比热闹,不同于牌坊处的肃然与冷寂,这处有水屋酒家,有大大小小乌篷船数十艘,就连江中都飘着不少船只。
以何似飞的目力,能看到有些华丽的小船船舷上有人对坐下棋,另一边船舷上则立着划船的船家;还有些大船甲板上围聚十数人,看样子似乎在下注——不过也是,平日在渡口下苦出力劳作的汉子,就等着下工后赌一把,刺激刺激精神。
乔影显然也看到了那正对弈的俩书生,指着那样的小船,问:“租那个多少钱?”
老伯的官话说得还行:“公子好眼光!那是咱们渡口最好的船了,一个时辰三百文,从现在开始,包夜的话一两银子。那船上有个小房间,可以供二位歇息,咱们还备有棋子、笔墨纸砚、乐器呢。”
乔影心说谁要包夜啊!
然后他就听到何似飞问:“还能包夜?夜宿船上么?”
“当然!咱们船上有被褥席子等寝具,就是不能洗澡,其他都成。”
何似飞转头对知何兄道:“从前只在诗赋中见有‘同至交好友秉烛夜谈’,今日……我着实不舍,不知知何兄可愿同我夜谈?”
乔影听到何似飞那句‘不舍’,本就一直发酸的心头骤然一紧,眼泪都快下来。
他遽然想起自己同似飞相见的第一日,这人便对自己疏离又冷淡,当时他知道那个用银针射马的人是自己,却还一直不闻不问,即便见面也不过问自己姓名,可见着实不是一个容易热络的性子。
可就是这样的似飞,此刻却对自己说‘着实不舍’。
乔影完全不去想什么‘授受不亲’,颔首答应。他已经不能再开口,不然定然是一嗓子哭腔。
于是两人在渡口附近走了一圈后,用了些饭食,又买了不少零嘴、甜糕、果子,甚至还有半只烧鸡,上船时已过了酉时,日头逐渐西落,铺洒在江面上一片橙红。
透过船上窗棂的格子看日落,愈发有味道。
船家给船头挂上两串灯笼,里面燃的是油灯,火光熹微。
乔影还惦记着何似飞说的那几句家乡话,上了船便询问他。
何似飞不答,只是抓了只崭新的竹笛,胡乱吹气。他这人不懂乐理,没学过乐器,只是因为见过别人吹,所以学习能力很强的把姿势做的非常到位,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可压根就没吹响。
乔影起初还以为他要吹出‘长相思’这等曲子,后来见这人吹了半天都不见响,不禁笑出声来。
何似飞这时也不见不好意思,道:“这玩意儿真难吹。”
“我试试。”乔影道。
何似飞将笛子递给他。
乔影将其抵在唇边,尝试着抿唇吹了一下,一段清亮的笛声响起,不料片刻后也哑了。
何似飞却没笑话他,只是在一边吃着烧鸡,一边认真的看他。
乔影倒是自己羞赧起来:“我学的是萧,对竹笛涉猎不多。”
何似飞回身看了看船内的乐器:“没有萧,不过,两年后我去京城想听知何兄吹箫,可否?”
乔影点头,答应道:“好。”
何似飞笑着:“一言为定。”
乔影:“一言为定。”
随着两人将零嘴糕点吃的差不多,夜色渐渐笼罩开来,月亮亮了起来,给远处群山镀了层银亮雪白的纱衣。
同时也将月下的晏知何,照得如同玉人。
何似飞翻出笔墨,挥毫落纸——
「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回首三山何处,闻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还。」
「挥手觅知何,翳凤更骖鸾。」「1」
“什么, 幺弟至今未归?!”
乔博臣抬手扶正因为太过慌乱震惊而歪斜了的官帽,盯着面前的管家,“派人出去找了吗?家里的小厮不够就叫那些不当值的衙役去找, 实在不行我再去借些兵。”
明日乡试在即,同时院试放榜,衙役大多都要轮值,乔博臣不敢因为自家事而耽误了朝廷科考, 他第一反应就是找驻扎的军队借兵。
有他大哥的名声,外加父亲是兵部尚书, 兵还是能借到的。
现在关键问题是怎么把幺弟全须全尾的找回来。
管家正要去找衙役,忽然僵住身形,反应过来老爷的意思,赶紧重新解释:“老爷, 公子至今未归,并非是走丢, 或者离家出走。他、他……”
后面半句管家只能凑在自家老爷耳边用自己最低的声音说。
乔博臣听完, 豁然起身, 不顾掉下来挡了自己半边眼睛的官帽, 怒喝:“岂有此理!来人,随本官前去城……来人,给本官拿便装。行了,你们都不用跟, 今晚不用当值了,回去歇息吧。管家, 备马!”
乔博臣挥退伺候自己的衙役, 拿了府衙的夜行令牌,迅速翻身上马, 同管家往运河边疾驰而去。
别看太守大人人至中年,腰间多了一圈膘,但毕竟出身将门,年少时也曾纵马狂奔过,骑术可以称得上不错。
出了西城门,临街住户渐少,乔博臣便不再顾忌,狠狠一抽马屁股,速度再提上一成。
原本得两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被缩短到一刻钟。
下马后,管家立刻将两匹马在拴马桩上绑好,小跑着追上自家老爷的步伐。
乔初员见到乔博臣来,赶紧快步上前,‘噗通’一下,双膝重重的磕在青石板上,诚惶诚恐道:“二爷,小的劝过小少爷,但劝、劝不动啊。”
“劝不动就把他绑回去!”乔博臣气得眼珠几乎要瞪出来,用食指点着乔初员的额头,一下一下非常重,“他平常胡闹惯了,不晓得同男子之间有大防,被人花言巧语骗两句就、就……你难道不知其中轻重?我告诉你乔初员,要是幺弟这回出个什么事,你就以死谢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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