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博臣站在岸边,看向距离江岸稍微有些远的那艘小船。
船夫依然在兢兢业业的来回划着,另一边船舷上则对坐着两位少年,他们中间有个低矮窄小的桌子,看样子正在对弈。
乔博臣愣了愣,又回头问乔初员:“他们一直都坐在船舷上?没进船舱?”
乔初员如实道:“回二爷,期间何公子进入船舱取过一支笛子,吹了片刻后又去拿了笔墨纸砚和棋子出来,少爷则一直没进过船舱。”
“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轻重了。”乔博臣虽然稍微松了一口气,却依旧咬着牙呲出这句话。
——要是那姓何的不安好心,就算是乔影身上有功夫,在船上又能施展几分?再说,乔影练得都是轻巧的功夫,要在远处配着兵器使用。近身缠斗的话,他一个哥儿,力气哪有男子大?!
乔初员又道:“二爷,少爷说了,他同何公子明日一别,再见就是两年后……今日他想遵循本心,同何公子促膝长谈,以解未来两年不得见之、之……”
他‘之’了半天也没之出结果。
乔博臣:“……”
他几次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最后终于问出来:“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哥儿身份?”
知道什么叫‘矜持’么!
乔初员赶紧闭了嘴垂了首,缄默不言。
乔博臣道:“我今儿还就在这儿看一夜,我就看他把什么能谈一晚上!两个加起来才比我大一岁的小少年,有什么话说不完。”
管家默默掩面,心说您刚还说‘劝不动就绑回去’,但就算是您亲自到这儿了,这不还是不敢动手去绑么。
船上,乔影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枚颜色颇杂的云子,点在棋盘上,温声道:“这里是棋盘最中心,天元之位。不过围棋素来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为了能迅速占据地盘,要先把控边和角。”
正好船夫这会儿撑着船划到了距离岸边很近的地方,吓得乔博臣一个激灵,赶紧蹲下,躲在另一艘绑在岸边的乌篷船后。
乔博臣都躲了,乔初员和管家自然不敢被乔影发现,两人同时蜷起身子,匐倒在地。
然后,他们三人就听到了乔影那温柔的不像话的声音。
“错了,不该往这儿下,之所以说‘草肚皮’,意思便是前期下天元附近是最不值当的。”
等载着乔影的小船划远后,乔博臣状若‘方才只是站累了’一般,又施施然直起身子。
半晌,管家和乔初员听到老爷悠悠的说:“我这个幺弟,居然还有这么温柔又耐心的一天。”
语气中饱含着浓浓的羡慕。
管家和乔初员悄悄对视一眼,不敢接话。
当船只再一次游荡到岸边的时候,三人听到小公子说:“我家里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似飞家中几口?”
乔博臣掩面,这可是媒婆的活计啊幺弟!
再下一次,乔影说:“君子六艺,似飞小小年纪已掌握一半,着实优秀,倒不必急于学‘乐、射、御’,考科举要紧。”
乔博臣面已经掩不动,只是抬头看天。
在岸边三人听不到的地方,何似飞沉吟片刻,还是说:“我想学七弦琴。”
乔影:“啊?”
何似飞道:“琴箫合奏,未尝不是一场乐趣。”
乔影心跳再次宛若擂鼓。
乔博臣在岸边足足盯了大半宿,直到天色渐渐开始亮堂,他不得不洗漱一番后去府衙当值,这才叫了辆马车离去。
他先回了乔府。
乔夫人昨夜都没怎么睡好,见他清晨归来,忙问:“幺弟现在如何了?你、怎么也一晚上未归?”
“幺弟,哎……”乔博臣叹气,“昨夜我一直在悄悄盯梢他们,当真没有任何逾矩之行。”
乔夫人听见两人不是被捉那什么在床,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同乘一艘小船,在船舷上对弈一整晚,算不得什么。于幺弟名声无损。”
毕竟乔影连男装都扮了,也离家出走过,相比之下,当真小巫见大巫了。
乔博臣道:“夫人,可此事就坏在这里。幺弟同那何书生,关系明显比一般同窗好友要亲密许多。就拿昨晚说,他们要么就别在促膝夜谈,惹人嫌话;要么,那何书生胆敢有一丁点亲密举止的苗头,我就能上前阻止,赶走那居心叵测之辈。可偏偏这俩人在船上就单单只是对弈、对谈,再无其他举止。我上前呢,就是棒打鸳鸯;我不露面呢,谁知道幺弟日后还会不会再得寸进尺,要是成亲前传出点什么,幺弟的名声不是尽毁了么。哎,夫人,你说我能不愁么?”
乔夫人笑呵呵的:“这还不简单,待先帝丧期过后,让那书生请媒婆来家里纳彩,不就成了?”
乔博臣道:“怕就怕等不到明年四月先帝丧期过了。”
乔夫人笑容僵在脸上:“这可不行,不过丧期就……可能要被斩首的。”
乔博臣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得赶紧当值去,他道:“夫人,幺弟回来后,你多劝劝他,告诉他其中利害。爹娘早先就说过了,如今乔家风头正劲,幺弟的婚事变成了重中之重,如果他喜欢京中勋贵之子,咱们可能还不敢结亲,不然要被陛下忌惮;正巧,他喜欢一个出身贫寒、颇有些才气的书生——不是家里想让他低嫁,是正巧他喜欢的。只要这书生有中进士的潜资,爹娘是不会拒绝这门婚事的。因此啊,劝幺弟再忍忍,明年四月之后,随他怎么造。”
乔夫人道:“我晓得的,你且放心。”
乔博臣这边有些晚了,来不及绕到府衙后门去,便打算从前门进入,好巧不巧,进门前他偏头看了一眼那些在侧墙前等待放榜的百姓们。
……自家幺弟同那何书生的相貌和身姿当真显眼。
乔博臣低头看了看自己微鼓的肚子,沉重的抬起脚进府衙了。
他作为本地太守,在院试放榜前是不得插手评卷的,因此,他也不知道案首到底是谁,只打算一会儿放榜了让州判出来瞧瞧,再回去告诉他。
乔博臣思忖着,此回主评卷官是兵部侍郎杨有许和巡抚严大人。
前者注重数据、事实,却也喜欢阿谀奉承的场面话,简而言之,想要得到杨有许大人的青睐,文采一定得斐然,且文章内容言之有物,缺一不可;
后者为人严苛,喜欢揪着细节不放,如若有哪儿写的含糊不清,定然会被严大人发现并用朱笔圈出,此卷便难得高分了。
乔博臣只希望这两位没有为了案首的人选吵起来,不然难免伤了和气。
至于乡试,这可都是由京中大学士一力主管,再无知府、巡抚等什么事,故乔博臣才能在府衙安心当值。
乔博臣刚走到堂内,便有衙役上前禀告:“大人,侍郎杨大人来了。”
“快,快请杨大人进来,小程,泡我娘从京城送来的大红袍。”
杨有许刚进来就听到这句,当即笑了起来:“乔二公子客气了,本官不过是前来道别的。”
乔博臣道:“大人才评卷结束就要走么,不多留一些日子?罗织府近些年出了不少新奇玩意儿,下官还未曾尽地主之谊,请大人将其品鉴一番。”
杨有许道:“二公子盛情,本官心领。只是本官只告假两月,如今这京城一来一回就得三十九日,院试又用去十三日,还剩下八日,本官想回乡看望父母。因此,特来向乔二公子道别。”
乔博臣道:“大人一片孝心,下官佩服。只是这热茶已经泡好,便权当为大人践行了。”
杨有许颔首,他一口喝完热茶,直觉口唇留香,道:“好茶!本官除了道别一事外,还有件事,想请二公子帮个忙。”
“您且说,下官定竭尽全力。”
杨有许笑了笑:“并非大事,二公子莫要紧张。不知二公子可知,瑞林郡行山府木沧县的书生何似飞?”
乔博臣:“……知、知道。”
杨有许捋了捋胡须:“看来何似飞的名声已经传到二公子耳中。”
乔博臣微微有些紧张,不知杨大人打得什么哑谜,静静等待他下一句话。
“此场院试案首,乃是书生何似飞,”杨有许笑着说,“本以为巡抚严大人同本官性格迥异,应该在选案首上争执一番。哪想到,本官一眼就看中的答卷,巡抚严大人同样看中了——正是这位何小公子。他才思敏捷,算学功底扎实,且语感惊人,文采斐然,三场考试五篇策问,无一不是精品。就连那首诗,放到京中学子举办的诗会里,定然也是极其出彩的。这样的才学、这样的年纪,有望弱冠之年以前中进士。本官有意收他为门生,还请二公子帮忙牵线搭桥一番。对了,本官观那严大人似乎也有此意,因此,还请二公子……速度快些。”
乔博臣道:“下官定竭力去牵线。”
杨有许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二公子。”
与此同时,府衙外等待放榜的童生,以及他们的父老乡亲已经着急的心脏狂跳——今年能有八十余人中秀才,可得有他们家孩子啊!
在众人都无比紧张之际,总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诶,不晓得在场诸位听没听过我们‘财源滚滚赌坊’,距离辰时还有一刻钟,大家请尽快为自己心中的案首人选下注!买定离手!一刻钟后便能揭晓结果!”
‘赌’可能是每一个人埋藏在最深处的天性,听他这么一嚷嚷,立刻有人应和:“来来来,老子等得心慌慌,你说说,能给哪些人下注,我听听里面有我儿子没。”
“案首预备人员一共有十七位,如果今年案首不在这十七位中,咱们赌坊给每人退回两倍的押注钱!”
众人听了这句,立刻来了精神。院试考生有一千余人,这赌坊怎么就能确定案首一定在这十七位中?本着可能从赌坊那儿薅到羊毛的心态,大家仔细听了下去。
“按照赔率来看,十七位中赔率最高的是行山府的张逸品书生,一赔七;……排在倒数第二的是咱们罗织府罗家的大公子罗京墨——”
赌坊伙计的话才说到这里,立刻被人打断:“怎么可能,罗公子赔率应该最低才对,他可是第一个出考场的!”
“就是就是,罗公子赔率多少,我买一百文,押他中案首!”
“伙计,你先说说谁赔率最低啊。”
“赔率最低的啊,是行山府今年四月的府试案首何似飞公子!”
冷不丁被人点了名,何似飞自个儿都愣了一瞬。他知道自己的名气,在行山府还行,但在这比行山府富饶了数倍的罗织府里,他能入围那‘十七案首备选人’,都是这赌坊在抬举他了。
怎么可能赔率最低。
“我不信,你们赌坊是不是有人操纵啊?”一个男人嚷嚷,随后买了一百文钱的罗京墨中案首。
伙计笑嘻嘻的收钱登记摁手印,说:“不是啊,咱们就是按照下注的钱数算的。买罗公子中案首的有一千二百两银子,可买何公子中的呢,足足有七千多两银子,这不是一下就把赔率拉低了么。”
“操,谁这么不长眼去给你们赌坊送钱。”
“那何公子才十四岁,而且四月才中的府案首,这会儿连中小三元可能性真不大啊。”
“……”
在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中,何似飞转头看着身侧的知何兄,直到将他看的耳廓泛了红,才偏过目光,对那伙计喊了句:“买那七千两银子前,何似飞的赔率应该挺高吧,按照规矩,放榜后也该按照买入时的赔率给押注者报酬罢。”
伙计笑着应声:“这是自然,在那位下注七千两之前,何公子赔率是十比十二,也不算高赔率。诶诶诶,快放榜了,快放榜了,快看!”
“居然真是——”
“何似飞案首!”
“连中小三元!”
“十四岁的连中小三元!”
“恭喜何公子!”
“何公子方才还说话了,现在人呢?诶?”
何似飞早早拉着知何兄的手腕,带他出了人潮。
乔影被似飞拉着手腕,看着少年紧绷的下颌,心中开心之余,又无端慌张,他明知似飞不好赌,自己押注就算了,还压了七千两银子……
可他也是看不惯似飞赔率偏高啊。
何似飞还是第一回从知何兄脸上看出这么惴惴不安的神色,尤其他一边不安,一边还偷偷瞄自己。这会儿即便有天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只是道:“知何兄真大手笔。”
要是他没中案首,这七千两银子——普通三口之家一年攒五两银子,攒一千四百年才能攒到的银子,就一下打水漂了。
“我……”乔影低着头,眼睫颤了颤,乖乖道,“我下回不赌了,你别气。”
站在府衙石狮斜后方,身负杨有许大人托付的乔博臣:“……”
他这幺弟怎么回事!!!
他恨不得对着乔影咆哮,你这样的话,成亲后还不得被这人吃得死死的!啊!
就在乔影想要拉一拉似飞衣角,再说一遍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肃然道:“大人。”
正在偷听的乔博臣被这声铿锵有力的‘大人’吓得差点神魂出窍,见幺弟跟那何书生都看过来,赶紧负手往府衙内走,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乔影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倒是何似飞,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昨晚,他就见着人站在岸边,频频望向他和知何兄。因为此人旁边是乔初员那很有辨识度的壮硕身型,何似飞便把他当作知何兄家里的侍从。但听到这声‘大人’……
此人应当是知府大人吧。
侍卫守着自家少爷,连守一夜是常事;但知府在岸边守夜……即便说知府守着自家儿子或者弟弟,这也说不过去。毕竟知何兄年纪不小,已经并非不懂事的顽童了。
除非、除非知何兄还有别的身份……不能夜不归宿的那种。
乔影再抬眸时,何似飞已不动声色的敛起情绪,并且,乔影发现似飞握着自己手腕的力度正在缓缓、缓缓、缓缓地减轻。
当何似飞的手离开自己手腕那一瞬,乔影心头也是一空,他胸腔里当即泛起一阵酸意,想到一会儿还要别离,眼眶一下就红了。
“似飞。”乔影嗓音里带了哭腔,“我以后真的不赌了,你别气。”
第99章
然而, 纵使他哀求一般的说出这句话,何似飞依然沉默不语,并且, 手也没再握回来。只是正不着痕迹拉开两人距离的身形顿了顿,然后就保持不动了。
正处于慌乱中的乔影显然没发现这点细微的动作,情急之下,用食指和拇指拉住了何似飞的袖口。
何似飞只感觉自己心脏猛地一跳, 这才想起方才‘知何兄’说的话,回道:“没气。”
乔影没反应过来, 抬头看他,眸中全然是来不及遮掩的难过和后悔。
何似飞道:“知何兄,我没生气。”
他垂眸看‘知何兄’捏着自己袖口的手指,压住内心各种杂芜纠缠的情绪, 缓缓的调整回从前语气,道:“知何兄可要随我回客栈, 稍后报喜的官差就要过去了。”
乔影忙道:“去!咱们不能耽搁了——嗝——”
听着自己这声哭嗝, 乔影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其实他平日里都挺坚强的, 鲜少哭泣, 要是放在往常,情绪才不会波动如此之大。只是一想到今日同似飞分别,再见就是两年后……心头便没由来的酸楚难过。
于是,他攥着似飞袖口的手又紧了紧。
何似飞像是也忘了此事一般, 同他一道回了客栈。
掌柜已经知晓何案首——连中小三元、年近十四岁的案首何公子住在自家客栈,拨动算盘将他近日来的花费尽数清算, 装在一只崭新的荷包中, 稍后要作为‘贺银’送给何公子的。
毕竟中了院试后,便是秀才老爷, 便是真正迈上了‘士’这一阶级的存在,地位比商户自然要高出一大截儿。能有机会巴结,当然要趁早!
再说,案首何公子今年才十四岁啊,十四岁的连中小三元,日后、日后当真有可能中举人、中进士,迈入那普天之下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金銮殿!
如此一想,掌柜的给这荷包中又添了二十两银子。
伙计咽了口唾沫,眼睛都要瞪直了,结巴道:“掌、掌柜,这、这么多银子……前几年不也有个案首老爷住在咱们客栈,咱们不是只退回了房钱么……”
掌柜的心情好,笑着说:“那能一样吗,那位案首老爷考中时都十九了,可何公子呢?十四岁啊!十四岁连中小三元,别说咱们罗织府少有,就连瑞林郡,十年才能出几位?眼光放长远些,日后如果何公子飞黄腾达,咱们客栈也能水涨船高。还有你,别在这儿愣着了,去把厨房里的糕点果子都端出来,分给道贺的小孩和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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