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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科举路(仪过)


伙计赶紧下去了。
送别了道喜的官差后,乔影想上楼去同似飞独处,可中院试案首的意义非同小可,前来祝贺之人络绎不绝。
乔影再怎么急,这时候也只能暗暗忍耐。
眼看着凑过来的人终于少了些,乔影觉得片刻后就能随似飞上楼去,可那客栈掌柜又见缝插针的挤到前面。动作稍显急切,差点就撞到何似飞身边的乔影。
乔影正要侧身,何似飞已经用食指并着中指,点着他的肩膀后退一步,那掌柜堪堪止住身形,何似飞的手也倏然收回,全程十分克制守礼。再不见此前兄弟间的亲昵。
掌柜对这一切全然未觉,笑容满面的道贺,并把准备好装着银子的荷包双手捧给何似飞。
何似飞通晓世故人情,收了荷包后,在掌柜的邀约下,为悦来客栈留下一份墨宝——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壬辰年八月十五·何似飞留书」
他的字端方又不失锐气,配着《离骚》这彰显高洁品性的句子,让周围围观书生心中顿生清泠高雅之感。
众人纷纷忍不住称赞:“不愧是少年案首,这字真好!”
“能在片刻间就想到这句词,何兄才思敏捷!”
“字如其人,何兄清正端方,令在下佩服!”
掌柜的更是笑的合不拢嘴,起初他不大明白这句诗的含义,在有人悄声给他解释后,整个人眼睛都亮了——这意思难道不就是说来他们悦来客栈用餐住店的人品性高洁嘛!那还愁日后没客人?
他忙道:“快,快将这幅字装裱起来,挂在大堂正中!何公子真不愧是连中小三元的少年案首,当真风流酝藉、卓尔不群!”
再次感谢了周围人贺喜后,何似飞才得以抽身,同知何兄上楼。
推开自己房门之时,何似飞的手臂稍微顿了顿,微微偏头,似乎想看身边的知何兄,却生生止住动作,推开了门。
乔影本就心思敏感,方才一心都在担忧自己因为下赌注一事惹得似飞生气,这才无暇顾及其他。但等他回过神来,立刻就察觉出似飞好像对自己……稍微没那么亲近了。
就连刚刚在楼下扶着自己时,手指同自己的肩膀也是一触即分,好像不大乐意同自己接触一样。
他胸膛憋着一口气,微微咬了咬下唇,在似飞侧身推开另一扇门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跨身进屋。
何似飞眉眼间多了一分无奈,这会儿也不用打开两扇门了,跟着他进屋。
上回何似飞不晓得‘知何兄’的哥儿身份,还能当着他的面,毫无芥蒂的收拾书箱,整理包括贴身衣物在内的所有衣服,现在么……
何似飞真的做不出来了。
他是出生在末世,没有性别歧视,但这不代表他会在哥儿和姑娘面前行为放肆。因为,那不叫‘一视同仁’,叫‘调戏’、叫‘非礼’、叫‘不知检点’。
何似飞可以跟好哥们儿簪花赠诗、勾肩搭背、秉烛夜谈,可以当着他的面收拾衣物,可以把自己吹了一下的笛子没有丝毫顾忌的递给对方,却不能这么对一个同自己关系要好的哥儿。
想想自己此前干的那些事,何似飞再次沉默下来。
难怪知府大人在如此繁忙的政务之余,还要连夜盯着他……
推己及人,要是他有这么个弟弟,他也会担心到恨不得把那个同自家弟弟交好的书生给撵走。
何似飞拿出书箱,看了看笔架上洗好晾干的毛笔,道:“知何兄,我要开始收拾行囊。”
乔影眼眶泛着红,上前一步:“我帮你。”
何似飞差点就要条件反射的后退,但想着此刻‘知何兄’还不晓得他知晓了其哥儿身份,又靠着强大意志力生生忍住。
顿了顿,他道:“那好,你收拾这些笔墨,我去整理衣物。”
书案同床榻在不同方向,整理书案时要背对着床铺,何似飞便在‘知何兄’看不见的地方,将自己的衣物收纳一通,准备往书箱最下层塞。
“等等,”乔影皱了皱眉,“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好好叠衣服,昨夜听你说家里没雇下人,衣服这么揉着带回去,定皱皱巴巴不能立即穿了。我给你叠。”
何似飞道:“不用,就这么装吧,大不了回去重新浆洗一遍。”
“费那些功夫做什么,你一人独住,就算有老师,老师最多也只关心你的学业,其他生活方面都得自己来,还是现在就折好,省的回去反工。”乔影道,“还有你那些整理了论点的书册,缝得歪七扭八,要不是我也不会女红,就帮你缝了。不过折衣服我会,你站一边等等。”
他说得强势,何似飞却怎么都不能答应,正要再说,忽然见‘知何兄’眼眶里滑出泪珠,转头咬着他对他道:“今日一别,两年不得再见。我会一直在京中等你,但你呢?你说你此生喝得第一杯酒便是那订亲酒,可待你考中举人,之后的鹿鸣宴上肯定有学政大人赐酒,这酒你推辞不得——也就是说,你要在中举前订亲。”
说到这里,乔影自个儿先紧张了起来,他分明没这个意思的,他只想当‘知何兄’的,思绪混乱之余,他胡乱一抹眼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我就是作为好友,喝不到你的订亲酒,还挺、挺伤感的……”
就在此时,听到外面伙计前来禀告:“何公子,咱们府衙又有官爷来了,您看……”
何似飞一下将书箱外固定的绑带系上,不等他说什么,那位大人已经行至门口。
寻常百姓最多只对那高堂下穿着一身威严官服的知府大人有些印象,不识得他穿便装的样子,故此,伙计没认出微服私访的乔大人。
何似飞倒是在看到乔大人的一瞬间,立刻绷紧了脊背。
乔影正难过着,发现来人是自家二哥,登时又紧张又气愤,觉得二哥肯定不安好心,定定的直视着他,清亮的桃花眼中满含怒火和警告。仿佛在说,你来干什么?没事赶紧出去?你若敢胡乱说话……
乔博臣不知道幺弟方才落泪了,只觉得屋内气氛有些微妙。不过他方才过来时,见者屋子房门一直开着,便不觉得幺弟和何似飞会做什么。只是在心里暗诽:瞧瞧,瞧瞧他这幺弟,真真是对别人和对何公子两幅面孔。
但说实在的,前几个月在家中被幺弟嘲讽惯了,这会儿乔博臣还有点阴影,不能完全忽视他的警告目光。于是他让衙役守在门口后,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本官乃是罗织府太守。”
已有了秀才功名的何似飞可以见县官不跪,但对于县官以上的,比如太守大人,他还是得行跪礼。
乔博臣哪敢当着幺弟的面让他跪,咳了一声,道:“免礼免礼,本官受人所托,私下来访,不必行礼。”
话是如此,何似飞还是作了长揖,乔影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何似飞行了一样的礼。
看得乔博臣眼皮直跳,心道你那个礼行地太歪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对拜——咳,他怎可这么腹诽幺弟。
不过,能见到他这幺弟行礼,当真还有点让太守有点点窃喜。
乔博臣语气都轻快了几分,道:“何似飞,本场院试主考官,兵部侍郎杨大人托本官前来给你带句话。”
“小子洗耳恭听。”他年纪小,还没到自称‘小生’的年岁。
乔博臣道:“望你日后勤奋苦学,早日考中进士,彼时可带拜帖前去兵部寻他。”
何似飞再一揖,装的十分惊喜:“多谢大人垂怜,小子感激不尽。”
这回乔影也跟着他行了一礼,不过这次这个揖礼,倒是带了几分真心。毕竟,那杨什么大人说似飞能考中进士!还算有眼光。
乔博臣瞥了一眼就差眉飞色舞的幺弟,正欲离开,忽然听何似飞道:“大人,小子有一事相问,不知大人可否解惑。”
“你且说。”
乔影的眼瞳里倒映着似飞目不斜视的侧颜,耳边是他郑重的声音:“小子斗胆,敢问大人家中幼弟可有订亲?”

第100章
话音堪堪落下, 乔博臣心头的火气腾然爆了开来。不仅是何似飞,就连乔影也感觉到自家那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看起来脾气十分温和的二哥此刻正处在暴怒边缘。
但乔影自己这会儿都懵的分不清左右, 无暇顾及自家二哥。
他脑内满是‘订亲’二字——似飞这是问太守的幼弟,也就是自己订亲了没;还是只想与太守结亲?
后者明显不大可能,可如果真是前者的话,似飞又如何得知自己就是太守幼弟的?又、又如何得知自己哥儿身份的?
思绪到这里便全断了, 乔影越想不通,脑子就越乱,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还因为太紧张而僵硬的使不上劲儿。
他慌乱的太过明显,那双弯弯的桃花眼睁得宛若杏眸, 呆呆地看着身侧的何似飞。
乔博臣一直是怒目瞪着何似飞的,一句“竖子敢尔”卡在喉咙里, 将吼未吼。
——吼出来是解气了, 但这客栈现下人来人往, 自己这么做不救毁了幺弟的名声么?可不吼的话, 难解心头之气!
早知如此,昨夜便无论如何都要把幺弟带回去,关家里都成!
不过,乔影就站在何似飞身侧, 所以,乔博臣瞪着何似飞的同时, 也将幺弟空洞到呆滞的双眸、微张的嘴唇和颤抖的手指尽收眼底。
等等——
幺弟这表现, 完全不像是被人拿捏住‘名誉’逼婚的样子。乔博臣对乔影有信心,如果当真是被人要挟的话, 幺弟肯定是愤怒大过震惊的,这会儿指不定一巴掌就甩在那书生脸上!
所、所以,现在情况是幺弟并不知他哥儿的身份暴露么?
乔博臣到底是能把一府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条的太守大人,他面上却依旧是愠怒之色,却强压着怒气开了口:“阿影,你先出去,我同这位何案首聊聊。”
“二哥……”乔影没动,依然看着何似飞。
何似飞转头对他颔首,眼睛很亮,充盈着少年人的锐气和不屈。
这样的何似飞,无疑是最吸引人的。
见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和惊讶之色,乔影即便大脑仍然空白,却好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一句“我等你”,就被自家二哥厉声打断:“阿影,还不出?”
乔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衙役识相的关上屋门。
何似飞又深深一揖,起身后道:“大人,小子猜出知何兄身份,乃是昨夜在运河渡口看到了站在乔初员身旁的您。起初,小子不识大人身份,以为是知何兄家中侍卫。今晨,在府衙门口,遽然发现大人身份,小子便想……能让大人在岸边职守一夜,知何兄应当另有身份,不可夜不归宿,才惹得长辈如此挂念。”
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乔博臣心里信了大半,但愠怒之色不减。他幺弟喜欢是一码,但如果有人胆敢仗着幺弟喜欢,就狼子野心的意图攀亲,那就是另一码了。
这样的人不配娶他幺弟!
“哦?得知了本官是太守,阿影是太守幼弟,你便对他从兄弟情,猝然转为喜欢,想要来提亲,是么?”乔博臣冷声道。
何似飞面上依然毫无波澜,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乔太守,道:“大人,对于知何兄,小子确实有所图;但对于太守大人,小子绝无半分肖想。”
这话是表明了何似飞的态度,但乔博臣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自己专程买回来的那只乌骨鸡。
……终究是被嫌弃了。
乔博臣傍晚下值后回房,给乔夫人说了此事,哼哼道:“这小子气得我牙痒痒,什么叫‘绝无半分肖想’?不就是看不大上我呗!”
乔夫人笑着给他洗脚盆里添热水,道:“相公挺喜欢那何公子的。”
“也就是看着他有几分我当年的狂气……嘿,谁喜欢他,夫人可不能乱说!那什么‘对阿影有所图’,一看就不是正经君子能说出来的话。”
乔夫人翻译:“相公这是说何公子是君子了。”
乔博臣被夫人拆台习惯了,哼也懒得哼,径直道:“有狂气,有担当,又得了杨大人青眼,说日后中进士后可以拜入他门下——想当年杨有许大人中探花那会儿,在京中也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就是一般的举人、进士给他送拜帖,答不答应见面,权看杨大人心情。可这小子,才考个院试,才是个小秀才,居然被杨大人主动要求收为门生。加之他品性不错。方才我把乔初员叫来问话,他说今日自打在府衙门口见到我后,姓何的小子就再没主动碰过阿影一根手指头,除了阿影差点被人撞到,他轻轻用手指扶了阿影一下,但也很快就收手。我觉得吧,这小子是还行,阿影嫁他,不委屈。”
乔夫人暗暗心惊。
她夫君是什么人?即便只有太守官位,但从小到大见过的大世面也不知凡几了,眼光可以说非常之高。
可她夫君居然说‘阿影嫁他,不委屈’,那便是意思两人很登对了!
她一介女流,没见过何公子,不晓得他的为人和才学。只是单纯从地位方面来看,即便何公子日后中了进士,但以乔家阿影的身份,嫁给何公子也一定是‘下嫁’,谈不上门当户对。
乔博臣显然看出了夫人的想法,说:“我就是感觉,感觉这小子日后可能真的出人头地……夫人,这就是个感觉。不过,那小子寒门出身,想把自家门第提到乔府的位置,也太难了。纵观大历朝百年来,唯一差点做到如此地步的寒门学子,只有当年的绥州余明函,可他也是差了点,最后不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么?”
乔夫人点点头,给夫君递了布巾擦脚,道:“那阿影的婚事,你是怎么跟何公子说的?是等明年先帝丧期过了办,还是再推迟些?”
乔博臣道:“他才多大的少年,谈什么婚事。我就跟他说他的‘知何兄’姓乔名影,暂未订亲,不过也只是暂未,待先帝丧期过后,赶紧去京城,拜帖往乔府下,说不定我娘心情好,就定下你为女婿了。其他的那少年就没问了。我倒是觉得何小子挺知进退的,我这边不可能给他承诺什么,毕竟阿影婚事不是我能做主的,得看爹娘的安排。明年阿影就十七了,可能要先把亲事定下来,成亲倒可以推后些,毕竟何小子明年才十五——虽说到了成亲的年纪,可那年纪的少年懂什么。啧,我就说我心里怎么总觉得哪儿不对,那小子年纪太轻,日后成亲了还得让阿影照顾他……”
“相公这般吊着那少年,可真是、真是……”乔夫人话锋一转,道,“少年晚熟,过些年就知道照顾人了。”
乔博臣叹气:“我就是觉得,阿影虽说是家里最小的弟弟,可大哥、大姐、我都没照顾过他一日,就连爹娘那时也都忙于他事,对他鲜少有关怀。”
乔夫人还是第一回知道这些,怔愣了一下:“啊?”
她以为阿影的性子,是那种自小娇宠无度,才惯出来的。
乔博臣低声道:“夫人,我爹娘其实很会教孩子,你看,我大哥性情刚毅,吃苦耐劳,驻守边疆;我大姐敢爱敢恨,活泼机灵;我呢,我自小在大哥大姐的光辉下长大,不怎么出彩,但脾气也尚可。唯有幺弟,他要是能得到爹娘的关注和教养,也不会如此跋扈放肆……”
乔夫人到底也是孩子娘,她突然有些难过,道:“所以,阿影是用极端手段,想要引起爹娘的关注?”
乔博臣道:“起初确实如此,可后来……一直得不到关注,他就有点自暴自弃了。我跟你说过,他两年前来了趟瑞林郡,但没来罗织府,去了那行山府的木沧县。他当时想拜绥州余明函为师,你说说,他又不考科举,拜师余老,想做什么?无非就是想脱离爹娘的掌控,不嫁人啊。”
这些心思,当时年仅十四岁的乔影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却不知,他的一切行为,在大人眼中都一览无余昭然若揭。
乔博臣继续道:“所以啊,我一直以为娘会给阿影相看一个年岁稍微大一些,懂得心疼妻子的丈夫。没想到……”
没料到,阿影自个儿看中了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少年。
乔夫人道:“阿影喜欢就好,而且你对那何公子评价也高,我看啊,这门亲事就不错。年纪大了才不好,花花肠子一堆,哄人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但那都是逢场作戏!少年人的喜欢,才是不掺杂任何其他东西的单纯的喜欢。就像何公子说的,他只对阿影有所图!”
乔博臣见自家夫人突然义愤填膺起来,不禁悄悄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好,让夫人以为自己是逢场作戏……天地可鉴,他对夫人绝对是真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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