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赏海棠花时,那个十四岁少年唐悦山的一句话说对了——
何似飞就是那乱石中扎根,拼命汲取养分,即便霜雪摧残,依然努力生长的兰草;而乔影则是金堆玉砌下生长出的富贵牡丹。
不管兰草还是牡丹,都有狂的资本。
何似飞从来没遇到一个能与自己如此脾性相投的友人。
这九日,白天‘晏知何’陪何似飞做算学题,傍晚何似飞则同他一道练基本功——所有的武术都要扎根于健康的身体。
扎马步、跑步等体力训练完全不能少。
乔影觉得自个儿体质已经算很好了,但他同何似飞跑回来,每天都累的胳膊抬不起来,泡了澡后才能缓和一二,然后沉沉睡去。
何似飞那边却能跑完后回来再做六十个俯卧撑,锻炼手臂、腰腹力量。要不是他觉得自己年纪还是有点小,何似飞可能还会给自己加上卷腹这个训练核心的动作。
第十日,府试结果出来。
不同于此前县试出结果时,何似飞还在老师家里安心学习,今儿个一大早,他就被知何兄叫起来,两人连客栈的早饭都来不及吃,在路边买了俩葱油饼,蹲守在府衙被红绸子挡着的那面墙的第一排。
——这是一个绝佳的观看放榜位置。
只可惜来得有点早,得站很久。
对于府试名次,何似飞心里有数,故此一直都不怎么激动,他本来还想继续做算学题来着。
但被知何兄这么一拉,何似飞犹豫了不到半个呼吸的时间,就跟他一同出来,等候放榜。
——知何兄是真的把他当至交看待,才会以他之喜乐为己喜乐,才会如此迫切和激动。
这会儿已经过了初夏,天气日渐暖和,但大清早没多少人的府衙门口还是稍微有点冷的。
何似飞不小心触碰到晏知何的手背,只觉凉得有些惊人。
他侧身挡了挡风,又揽住知何兄的肩膀,“这样暖和了点吗?”
兄弟之间互相勾肩搭背实属正常,面前那四个人高马大的衙役也未曾侧目。
乔影将手往袖口里拢了拢,闷声说:“好多了。”
又过了两刻,周围百姓围拢的越来越多,头顶太阳渐渐远去之时,周遭也暖和了起来,何似飞便放下了胳膊。
百姓多了,闲聊也随之加多,一句一句有一搭没一搭议论着。
“今年案首会是谁?”
“我猜是宁水县那十岁小神童,咱们知府大人平素都喜欢小孩,而且他小小年纪就能同比自己大了五岁的学子一起参加科考,还夺去了县案首……指不定能拿个小三元呢!”
“我猜不然,没看到那木沧县何似飞案首的赔率最低么?一比一点零几,其他几位县案首都是一比一点三以上了。”
“那买何案首中岂不是赢不到多少钱?”
“可不是么,总归他夺得案首的概率最大了,他名气也最大啊,先是当街救下那李木匠家哥儿,随后又写了那首诗,汇香楼的姑娘现在都在唱呢!一丛梅粉褪残妆哟~”说着还婉转的哼了两句。
乔影听到有人夸何似飞,忍不住暗暗开心了一下。
不过他更加好奇的是:“这还有人开赌坊?”
何似飞对此也无甚了解:“没去过,不晓得,不过赌钱这件事,少沾为妙。”
太容易陷进去了。
乔影嘀咕:“就是好奇。”
他要是早知道,才不管似飞贤弟赔率多少,他就把自己的钱全买了似飞贤弟。
又过了片刻,人群突然有人低声说:“花家居然也派管家来看放榜了!”
“我听说海棠诗会那日,花如锦案首也在呢,指不定觉得何案首诗作写得好,想知道他府试排名。”
“嘘——小点声。”
这边话音还没落,面前衙役就敲响了九下铜锣,每一声都震天响,宛若有人在耳边放鞭炮。
本是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响亮声音,乔影却没有丝毫不适,反而瞪大了眼睛,就等着衙役掀开那红绸子!
第84章
乔影自幼习武, 目力自是极好,且他跟那些想要寻找自己是否考中府试的书生不同,他不用在四十八个名字中挨个去寻找某一个, 他只需要紧紧、死死的盯着右上方那弹丸之地即可!
因为,案首的名字就会写在那处。
红绸随着衙役之手高高扬起。
随着他的动作,乔影同样抬起一只手虚虚搭在眉骨处,遮住那刺目的阳光。
似乎有暖风纠缠过乔影纤长的眼睫, 但他目光巍然不动。
所有人都紧张的看向那撤去红绸的墙面——
在一派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乔影第一个出声:“似飞贤弟, 你是案首!案首!”
他的声音饱含激动,再良好的修养也压不住他此刻内心的快乐,居然主动握住了何似飞的手腕:“双案首了!”
何似飞亦是笑了出来,在阳光照耀下, 漆黑的眼瞳像是水洗过一般,折射着晶亮的光:“嗯, 双案首了。”
春衫偏薄, 手腕处被人紧紧捏住, 不仅是握力, 还有对方手心的温度,同时传递过来。
何似飞心中一跳,只觉得那温度已经暖到让他发烫。
周围百姓不乏有认出何似飞的,当场恭喜他高中案首。
“恭喜何公子高中!”
“恭喜!”
“早就听闻木沧县何公子博学多才, 隽秀风雅,今日一见, 实乃一表人才, 后生可畏啊!”
何似飞应对多了这种场面,已经颇游刃有余, 他没有抽出被知何兄紧握的手臂,只是偏头后颔首道谢。
少年人尚带些青涩的嗓音配着隽雅的面貌,还有那欣喜却并不狂妄的气度,让人感觉稍有些距离感的同时,却不至于像‘高岭之花’一般难以接近。相反,这一点点距离感才让人趋之若鹜的想多亲近他些。
此刻,周遭百姓只感觉市井巷陌那口口相传的‘有惊世诗才’的年轻人鲜活了起来。
让人移不开眼。
“我滴个乖乖,小少年好俊俏哦。”
“少年人娶妻没有?”
“儿子,看到没,日后你就要像何公子看齐,回去好好念书,十年后给爹也考个府试案首回来!”
乔影听到后面那句不免失笑,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个子挺高的大汉,怀里抱着个约莫六岁左右的小童。那孩子倒也乖巧,脆声说:“爹,孩儿会努力念书的。”
人群中有个看到自己也中了的书生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得了心思跟大家开玩笑,朗声说:“何兄没娶妻呢,此前我们找他去喝酒,他说年岁小,不沾酒,他还说啊——”
“说啥?”
“说此生第一杯酒,当是同未来娘子的订亲酒!”
人群立刻起哄,其程度比上回何似飞中县试,不少管家高呼邀请他登门一聚更甚一筹。
“何公子已经十四啦,我家姑娘今年十三,要不相看相看,提早定亲也成。”
“我家的姑娘十二,我也想给她早些订亲,我家在府城有两座宅子,姑娘是嫡出的!”
“……”
乔影怔愣之余,只感觉自己紧握着的手腕微微一翻,被人反手捏住了他的小臂,掌心同样滚烫,少年的体温透过春衫传来——随即那握着自己的手一用力,就拉着他悄悄往人群外挤去。
挤出里三层外三层且不断围拢的人群,两个少年额角都出了细汗。乔影不知是被少年的体温烫到还是怎么着,鼻尖也冒了点汗珠。
分明距离人群不远,可周遭的谈话议论声仿佛已经距离他们远去,两个少年忽然同时停下脚步,相视一笑。
少年人的笑容单纯、青涩、带着对未来的无尽希冀,还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疏狂,成了这四月里比桃花海棠还要灿烂的景致。
前几日乔影听到似飞贤弟要娶妻,在震惊之余,还会有些患得患失;但最近他已经完全调整好了情绪,不管日后似飞贤弟如何,他一直是那个‘知何兄’,同他一起辩论、做算学题的知何兄。
两人笑过后,一路走到客栈内院,听着鸟雀落下,树上护花铃叮呤当啷作响,热闹中透着雅致。
很快府衙报喜的官爷就来了,何似飞留够坐船和午饭钱后,剩下余钱一部分给了衙役和敲锣的大哥当喜钱,一部分让客栈伙计买了糖果点心分给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和小孩。
今儿个是何似飞在客栈的最后一日,乔影同他上楼,靠在门框边上看着他收拾书箱。
悦来客栈的客房确实清净,清净到那么大的吵闹声传到客房里时,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一星半点。就显得客房内尤其安静。
两相衬托,乔影已经快要压不住喜悦过后的离别悲戚。
但他的性格让他做不出哭哭啼啼之态,只是瞪着一双眼,冷漠的看何似飞收拾每一件东西。
不消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另外两个等到府试放榜的书生过来找何似飞一道回乡。
他们见‘晏知何’站在门口,以为何似飞早早收拾好了,走进去一看,才发现何似飞才收拾到一半——他正在将昨晚洗净后悬晾的毛笔收起。
看他床上还堆叠着的衣裳,想必还得一会儿才能收拾完。
一个少年看看何似飞,再看看这位盯着何似飞的晏知何,突然忘了自己嘴里原本要说什么。
他感觉这俩人关系不一般。
按照读书人的礼节,旁人在卧房收拾东西,自己帮不上忙就不要在旁边冷眼看着,去楼下喝杯茶都比这么站着强啊。
更别提,这个读书人还不是普通的书生——在木沧县,何似飞对于他们来说,那真是标杆一样的存在。他们全都想亲近何似飞,同他相交。但两年下来,除了沈勤益他们几个,其他人跟何似飞关系到底还是不算深厚。
这个少年想,就算是沈勤益、陆英他们,也不可能亲近到这么看着何似飞收笔、折衣服,收拾行囊啊。
就在这时,放好毛笔的何似飞抬眸看过来,少年立刻从那目光中读出疑问——还站那儿?
少年赶紧说:“没事、没事,我俩下楼去等你,下楼去等。”
说着他推搡自己好友一起下楼了。
他们的行囊是昨晚收拾好了的,倒不是赶着坐船——渡船都是在未时出发,去太早毫无意义,只是他们的客栈要求是一早就得退房,这才不得不背着书箱早早出来。
“那晏兄,同何兄的关系好深厚啊。”一个少年感慨。
“可不是么,我刚来看到他站在门口冷眼看何兄收拾行囊,我吓得腿都哆嗦了一下。”
“可能是……要分别了吧,心情不好。”
“也对,此次一别,天高水阔,相逢无期啊。”
他们俩在客栈大堂交谈,楼上完全不可能听得到,但他们确实说中了乔影的心事。
——纵然何似飞说过京城再见,可要等何似飞考会试去京城,最快也得两年后了。
两年啊,他们现在都这么小,人生才堪堪度过七八个两年。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何似飞收拾的动作不快,但碍于就那么点衣物和书籍,再慢也不过一刻钟功夫就收拾完了。
他们下楼一道吃了午饭,乔影一言不发的同三人去渡口。
十日前他们在这里送别陆英三人时,有一同窗折柳分给他们仨;现在相送之人只剩下乔影,按理说这回得他来折柳。
乔影记得何似飞不喜欢折枝,那么疏离冷淡的人,偏生对花草又有着别样的怜惜。
他想,管他呢,日后在京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呢,就当着他的面给他折一枝柳条,他要心里不舒服才好,不舒服就能一直记着自个儿了。
一直记着自己,就不会忘了京城之约了。
于是他抬指掐断一截柳枝,递给何似飞:“一路……平安顺遂。”
另外俩同窗见晏知何没有给他们折柳的意思,各自折柳送给对方,稍微挽回一点点面子。
何似飞没有立刻动手去接,而是上前一步,大大方方的给了乔影一个拥抱。
一触即分。
看得旁边那俩互相送柳枝的少年嗔目结舌目瞪口呆。
——他俩感觉自己就是来凑数的。
乔影显然也愣住了,此前他们俩最多只是局限于轻轻揽一下肩膀,或者互相握住手腕,都是很正常的兄弟之间常有的动作。
可这个拥抱……这得关系十分十分亲密的友人了。
这份拥抱将他心中排解不掉的离别伤感都冲淡了些,好像在鼓励、安慰他,两年后,一定能在京城再次相见。
偏生何似飞拥抱了还没完,他接了晏知何的柳枝,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单看厚度,似乎得有三四张纸那么多。
他垂下长睫,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早知离别愁绪纷杂,相见时难说出口,故专程书信一封,望知何兄……回去再看。”
乔影眼眶一下红了。
“两年后,我在京城等你。”
船家眼看着时辰快到,叫住岸边的何似飞:“公子诶,还走不走嘞,一会儿再晚些,就不好在天黑前赶到村镇里休息了。”
“走。”何似飞应了一声,抬手轻拍了一下晏知何的肩膀,转身离去。
船只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看不到渡口,当然,渡口边站着的人也瞧不见了。
乔影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眼角已经溢出泪水。
他胡乱一抹,将书信塞回怀中,本想快步回客栈去看,却听到旁边有人说:“老人家,我听说这桃花山上的寺庙是专门用来求姻缘的,对否?”
老人家似乎耳朵不好,于是年轻人又大声问了一遍。
老人家还没回答,旁边摆摊卖橘子的老大爷说:“是啊,不过那都是老早之前的讲究了,现在来拜得可不多了,这说法也渐渐淡了。”
年轻人笑嘻嘻说:“我听我娘说的,她赶着我去拜一拜,来年求个好姑娘。”
乔影心尖一颤,他可是记得,何似飞在这里写过一条祈愿的。
他几乎迫不及待的往山上跑。
那问话的青年见有人上山,原本想叫住乔影结伴同行,可乔影脚步飞快,绕了一下就看不见了,只能悻悻的自己独自上山。
乔影很快就到了那寺庙,他沿着记忆去找寻何似飞绑红布条的窗棂,修长的指尖拈过一条条红缎带,一一寻去。
「佛祖保佑信女求一好郎君。周家女,辛丑年四月初一。」
「……和段郎长厢厮守。段李氏,癸巳年十月。」
片刻后,他找到了这在一众婉约字迹中十分锋锐的熟悉字迹——
「望晏知何平安喜乐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飞留」
第85章
他们仨所搭乘的这首乌篷船比何似飞来府城的那艘稍微大一些, 船篷也比较宽敞,放下三个人的书箱后,还能容纳三人并排坐着。
看不到乔影身形后, 何似飞捻着柳枝,进来同他俩坐下。
这俩少年都是陆英的同窗,跟他拜的是一位夫子,年岁十二的少年姓赵, 另一个十四的姓李。他们仨坐在一侧,另一侧垒了三只书箱, 还有船家的石锅和零碎东西,倒也能保持平衡。
此次府试,何似飞所认识的包括陆英在内的木沧县五人中,一共中了三位, 有两位来年得重考县试,其中一个需要重考的就是坐在何似飞旁边的十二岁赵姓少年。
看着船篷两侧不断后退的两岸景色, 想着前路就是县城, 是家, 是爹娘, 考过的少年开始期待着早些回去报喜,而没考过的这小少年……
“我爹娘一定对我很失望了,不仅是他们,还有我叔叔伯伯, 我爷爷奶奶。我读书的钱是爹娘给一部分,公中出一部分的, 这回来县城带了十七两银子, 现在花的一分不剩……关键是还没考过,来年还得重考县试, 又是一笔开销。”
“莫要担心这些,你年纪这么小,明年一定考过的。”李姓少年安慰他。
“夫子原本也让我考完县试之后,压一年的。他说本来今年的县试就只是让我去试试水,晓得县试的流程即可,不指望我通过县试,没想到运气好在倒数第二名考过了,家里人又开心又期待,爷爷奶奶也特别激动,还动用公中的钱让我来考府试……可到头来还是没考过。”赵姓少年垂着头,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苦恼的无以复加,“早知道我该听夫子的话的。”
“你已经很厉害了,家里好不容易出个读书人,你爷爷奶奶都是为你高兴,才给你准备的银钱。”李姓少年说,“夫子说的是过来人的意见,但咱们都是头一回参加科举,你这么小年纪就考过了县试,激动之下想参加一回府试,也是理所应当嘛。”
“可是好多钱都浪费了。”小少年依然难过。
因为对他们学习经历不大熟,一直都没开口的何似飞听明白了,说:“既然觉得浪费了银钱,那就勤奋苦读,早日考中秀才,而且,不单单是简单考秀才,还要去考那前几的廪膳生。这样不仅可以免费进入县学,每月拿四两银子和六斗米,还能有两百亩良田免交田税。很快就能把这些年花的银子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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