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下意识偏头去看似飞贤弟。
没想到何似飞似乎也正想同他说话,乔影这么偏头过来,两人距离极近。
乔影甚至感觉自己鼻尖擦过了似飞贤弟的鼻尖,鼻息似乎都有了一瞬间的纠缠。
何似飞愣了一下:“知何兄?”
乔影定了定神,忙道自己有些不舒服,先上楼了,于是匆匆离开了大堂。
片刻后,何似飞端着一碗热汤过来,乔影接过后立刻关了门。
何似飞:“……”
“我、我今日太累了。”乔影端着碗,背靠着房门说道。
“那知何兄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叨扰。”
听着走廊再无声音后,乔影才端着汤去了里间。
这会儿屋内阒静无声,静到乔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嗵嗵——
嗵嗵——
一下又一下,频率很快。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开始失控了。
第82章
乔影放下碗, 趴在桌上,将自己的脸埋进臂弯中,鼻息被拘束于方寸之地, 那股蒸腾、汹涌的热气便显得尤为明显。
刚趴下去,乔影便感觉自己面颊被蒸得发烫。
片刻后,他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这交织的声音让乔影有些紧张,又有些羞赧, 他再也趴不住,急匆匆的直起身。方才被热气环绕的面颊骤然被转换到微凉的正常室温, 不免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此刻乔影长长鸦羽一般的眼睫下挂了几点水雾,被窗外的灯光映衬着,透着一种脆弱又倔强的美。
可惜, 无人欣赏。
乔影借着窗外的光看那一碗热汤,直到它彻底冷下来。
活了十六年, 亲缘淡泊, 朋友稀少, 更是从未动过情爱之心, 乔影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当个不知名的旅人,路遇不平能在暗中拔刀相助,见了志同道合的读书人,也能驻足互相就某个问题思辩一番。
可……他遇到了似飞贤弟。
少年容貌隽雅, 举止谈吐清贵,能论道, 善作诗, 进退有度,温柔端方。
乔影想, 沉湎于他疏离淡漠外表下满腔的温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人遇到拦路花枝时,会抬指轻拂开来;遇到丢失钱袋的友人,会慷慨借出自己所有银钱;听到自己不能科举时,会温柔叹惋;甚至,他在看到自己不满于别人搭上他的肩膀,会反过来揽住自己……
越想,心跳的越剧烈。
就连面颊也不住发烫。
乔影将那碗凉了的汤端起,一口饮尽,原本以为可以浇灭心头的火苗,却只觉得在一阵冰凉之后,那团火燃得愈发旺盛了。
乔影抿了抿唇,复又闭了闭眼,心道:还是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
这份情愫越是激荡、汹涌,他就越害怕失去。
既然如此,他就当好‘知何兄’,维系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何似飞果然如他所言,翌日一早便敲了乔影的房门。
有严重起床气的某少爷刚睡下就被吵醒,心头先是涌上一股愤怒,却又在下一刻意识到敲门之人谓谁。他赶紧坐起,随意的趿了鞋子,走到门边。
“贤弟?”
“是,”何似飞笑说,“陆英等人今日回乡,我要去渡口相送。”
乔影见现在天色不算早,应该过了早膳时辰,本以为何似飞是要同自己辩论书中内容,没想到他居然说了这件事——既然是同友人送别,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就代表自己大半日可能都见不到似飞贤弟。
乔影原本有些高兴的心情无端沉闷起来,是啊,似飞有很多朋友,他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就在此时,乔影听到何似飞继续说:“渡口那边有座高峰,听说半山腰有桃花盛开,知何兄可要同去?”
“当然去!”乔影应声话音还没落,就赶紧穿衣捯饬自己,“昨儿睡得晚,贤弟稍等片刻。”
何似飞失笑:“不急,我让小二把饭食放在楼下,用过饭后再去。”
乔影昨儿好不容易才平息了的情绪再次暗流涌动。
他想在似飞贤弟面前当一个严谨、认真、自律的兄长,这些天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没想到昨夜激动的几乎一夜没睡,早上不可避免的起晚了。他本想悄悄掩盖过去,没想到似飞贤弟居然看出来了。
并且,最重要的是,似飞贤弟看出来后也没有对此表示嫌弃,没有强调读书人‘一日之计在于晨’那一套,而是默默等他一道用早饭。
这种被在乎、被纵容的感觉让乔影耳垂飘上一抹绯红,他赶紧用脂粉掩盖了自己那颗痣,快速下楼了。
行山府府城渡口处有十来棵柳树,此刻,这些柳树下各自三五成群的围拢了不小身背书箱的学子。
何似飞这边人算比较多的,一共有七人。
一个青年折了些柳条,挨个给陆英三人,“送君一别……”
何似飞搭话:“于半月后喜相逢?”
原本有些苦闷的气氛被他这句话搅和的消失殆尽,陆英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晃了晃手中柳枝:“还是咱们似飞兄说得对,咱们几人又不是多长时间见不到了,等府试结果出来,大家又不都得在木沧县再聚么?”
“哈哈,不怕你们笑话,我以前觉得似飞兄特别高不可攀,就像那高岭之花一样,没想到居然能说出‘喜相逢’这样的话来。”一个少年开怀大笑。
陆英是一群人中跟何似飞最熟的那个,也是见证沈勤益被怼得最狠的那个,他心说这才一句‘喜相逢’你们就笑成这样,等看了他跟沈勤益的交流,配着沈勤益的面色,那才叫一个精彩纷呈呢。
船不等人,陆英几人上了一艘小舟,待船家解绳索时,他们对着岸上几人挥了挥手中柳枝,“半月后见啊。”
“我们都要考中啊!”
“一定的,然后明年咱们院试也一道考!”
送别之后,何似飞同乔影去登山,其他几人考过一场府试,都疲惫的不行,皆打算回客栈再睡个回笼觉。
乔影心思则没大家那么轻松了,看着远去的陆英几人,他不禁想到了自己——半月后,他还能同似飞一道去木沧县么?
可去了木沧县,肯定会有人提到余明函老先生和他的弟子。虽说乔影拜师不成,这两年已经从中走出来了,可每每回想起此事,心头依然难过。
光是想想都心里有疙瘩了,还要再去木沧县切身感受那氛围么?
可……乔影又实在不想离开似飞贤弟。
何似飞倒没发现乔影的纠结,前些日子虽说他在府城也转悠、看过,但总归心里还压着‘府试’这件大事,每每都是走马观花。现下府试考得还不错,何似飞自然想同友人一道游历一番。
桃花被前几日的雨打败了,不过,值得惊喜的是,这么小的一个山顶居然还修建有寺庙。
何似飞原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有了昨儿个知何兄拉着自己拜文庙,何似飞便也想投桃报李。
他捻了两把贡香,一把给知何兄,一把自己拿了,在龛台旁的烛火中点燃了,跪于蒲团上,心中默念:“望知何兄事事顺心,平安喜乐。”
插了香,何似飞又给功德箱里塞了两粒碎银。
守在神像边打盹儿的和尚听了,熟练的从那声音分辨出此人捐得是银子,而非铜板。他立刻睁大了眼睛,清醒过来,甚至还请何似飞把心愿写在一条红布条上,指引着他系上窗棂。
最后行了个佛理,道:“公子福德不可量也。”
这寺庙位置虽说距离渡口较近,但因为山顶不大,寺庙修得小,香火是不如另一头文庙那般昌盛的。
平日里偶有百姓带自家孩子祈福,香火钱一般给得都是铜板。何似飞这几粒碎银其实并不算大方,但在这小寺庙却也到了被礼遇的级别了。
那边乔影拜了几拜后,寻了过来:“大师,似飞贤弟,你们这是?”
“无事,许了个愿。”何似飞笑了,对大师双手合十行礼后,带着乔影下山去。
和尚听到那个后来的少年说:“又许愿呀,昨日刚在文庙许了愿,今儿个可不能许了,太多的话就……”
剩下的少年没说出来。
而那位何姓少年笑着说:“昨日我没许啊,哎,干什么这么看我,我昨日有诚心祭拜了文曲星老爷。”
剩下的话和尚听不见了,只觉得这俩少年感情真好。
山上的风有大又急,刮起来后没个止歇。
这风卷了少年扁青色袍角,又刮起另一个少年苍灰色的袖口,徐徐直上,将那绑在寺庙窗棂上的红布吹得猎猎作响,隐约能看到一手遒劲且锐气毕现的字——
望晏知何平安喜乐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飞留。
都快回到客栈,乔影还在说:“哪有你这样,去了文庙又不许愿?”
说着,他都想替何似飞去文庙再祭拜一次了。
有了昨儿个的亲近,何似飞熟稔的揽住知何兄的肩膀,这回是正常力度,带着他径直拐进一家酒楼。
“我打听过了,这家的鳜鱼羹不错,厨子是木沧县来的,很有木沧县特色,先尝尝,不知道知何兄吃不吃得惯。”
乔影剩下的话尽数被堵进嘴里,再也叨不出来了。
——如此一般的温柔,谁挡得住?
这个何似飞,真天生就是来让他心软、让他喜欢到一塌糊涂的吧。
不过,何似飞的柔情很有时限,第二日他就继续埋头苦读,不到饭点都不怎么出门的。
乔影在他吃饭时跟进去看了两眼,发现何似飞在练习算学题。
何似飞说:“院试比县试和府试多了算学题,且策问形式、字数要求更加严格,我打算今年八月考院试,现在得开始准备练习。”
新皇登基,开恩科的消息还没通知下来,何似飞就跟他说这些,显然是把他当‘自己人’。
乔影说:“算学我不太行,从小就不大喜欢这个。不过等你考完院试后,乡试、会试、殿试中都会有民生于律法问题,到时……如果有缘,我依然陪你辩论。”
乔影坦率的承认自己的不足。
他思维比较发散,一向是想到什么便‘论’什么,不如何似飞那样缜密。但他博闻强记,所学甚广,看问题时角度独辟蹊径,论起道来同样不落下风。
何似飞眨眼的动作缓了半拍,说:“我定早日考过乡试,入京寻晏兄。”
乔影垂在身侧的指尖颤了颤,很快又顿住,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第83章
何似飞虽然说是为了八月的院试在准备算科, 但他显然此前就对此有过研究。乔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道不落的解算学题,速度很快, 答卷工整——
要知道,算学题的解题步骤非常重要,一般都是要先在草纸上计算出结果,确认无误后, 再斟酌着语言,用合适的文字将其在答卷上表述清楚。
何似飞现在显然省去了‘草纸上计算’这个过程, 好像每一道题读完后,他就已经想出了答案一般。
乔影是真的不擅长算学题,他觉得那算学题题目的表达往往似是而非——也非他喜欢联想,他就是觉得那算学题的题目有时可以理解为两个意思。
就比如他现在看似飞贤弟正在解答的这道题, ‘前后相去千步,令后表与前表参相直……取望岛峯, 与表末参合……’, 那‘参相直’‘参和’, 总得先在脑子里过一遍数据吧。
可似飞贤弟就是能在缓读完题目后, 写出答案:岛高四里五十五步,去表一百二里……「1」
乔影第一回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
何似飞学习时,总是专注的超出常人意料,尤其现在解算学题, 很可能一个走神就乱了思路,得重新读题审题了。故此, 他没有注意到乔影看自己那崇拜又震撼的目光。
乔影不擅长算学, 却也知道算学于工部的造船、造兵器,户部的印钞、广盈库, 兵部的人数统计等息息相关。
不然算科也不会成为科举取士的必考科目。
可乔影觉得,大部分书生的算学应该都不算太好。他自幼也是拜了不少名师,有些师父提起算科就很头疼,甚至还在私底下给他说:“好在我当年科举时算科题目不算难,多背背题就能算出来,不然我恐怕到现在还是小举人。”
乔影甚至记得自己年幼时,有一年书生们因为算科太难,导致那年不少热门考中人选名落孙山,书生们甚至长跪于午门前,希望下一场会试能降低算科难度。
书生们考中科举后,大部分都是要做言官的,故此,皇帝也喜欢这种大胆敢于谏言的,因此对于他们的请命还算重视,下一次会试果然降低了算科难度。
可自那之后,孝宗驾崩,文宗——也就是前些日子才驾崩的那位,比较崇尚算学,他在位期间,算科难度可以说是大厉朝建国以来的史诗级别难度。幸而文宗也就在位了不到十年,只指导了三次殿试。
乔影以前一直跟其他文人都是一样的想法——算科不甚重要,考那么难做甚?这不是为难人么。真正的科举考生,能把字写漂亮,文章写好,论述经典,诗文精彩,就是极为不易的了。大家考中科举都是为了当官。除去六部那几个特定职位外,其他地方根本不需要算学。其他的官无非分为京官和地方官。当京官,侍奉在御前,每每都是动嘴皮子的事情,完全用不上算学;即便当不了京官,当一个地方官,完全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的测量海岛高度,其他计算方面都有账房和师爷,再不济找民间有能耐的百姓,总能测量出来的。
可现在看着何似飞能把算学题做得这么好,乔影的心一下就偏了——要是文宗还在世就好了,凭着似飞贤弟这一手解答算学题的水准,说、说不定日后能想一想那状元之位!
何似飞完全不知道乔影的想法。
他会做算术题,这个完全是穿越带来的好处。上辈子他虽然出生于末世,并未经历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光辉的普照,但他母亲经历过,且受教育程度不低,会用她仅存的教材给何似飞启蒙。
现在他所看的这本《海岛算经》的前半部分,大约就跟上辈子初高中题目难度一般。只要读懂了题干后,解答起来自然快。
更别说这些算学题,老师还曾经挑了一部分给他当例题讲。
现在他做题,基本上是等于‘二刷’,要是读完题目还得依靠草纸计算,那资质可能就算愚钝了。
至于后半部分,老师还没来得及给他讲完,就催促他赶紧来行山府府城。
不过老师也给了他定心丸,告诉他有不会的题目都很正常,且院试不会考得那么难,只要把《海岛》的前半本和《九章》的前两章算清楚,考过院试是没问题的。
——余明函当时在心里说的是:“考个案首是没问题的。”
这几日乔影都在同何似飞一道刷算学题,何似飞暂时也没有‘拔苗助长’的心思,去算那些难度加深的算学题。
他趁自己人在府城,借了些府学教谕所著的算学题目集锦,一本本的往下刷。
府城书肆里的书本总归是比县城要全面不少的。
——并且对于这种非热卖的书籍,人家还提供租借服务。一日一百文。
乔影刚开始还跟着似飞一道看题,思考解答方法。后来发现自己实在跟不上似飞贤弟的解答速度,就拿着答案,站在他身后,在他写完一道题后,给他现场评估是否有错误。
这个错误的范畴可就广了,不单单是答案正确与否,还有思路以及语言的精确程度。
乔影对着答案给何似飞点了几个错误,小声逼逼:“这出题人可真好意思,自个儿的题目写得似是而非,偏要人答卷时不可出现指代不明。”
其实何似飞的那几个错误并非他不会算,只是确实因为思虑不周而指代得不够准确。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何似飞对‘晏知何’的了解又更深了一层。
此前只觉得他古道心肠,侠肝义胆,内里又容易害羞,心思单纯。分明年纪比自己大两岁,可两人相处完全没有距离感,何似飞当时甚至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
最近听知何兄把教谕出得这些算学书都批评一番,冷不丁的,何似飞想起初见那日,知何兄瞧着没人敢下去阻止那位方州判的二儿子当街行凶,所发出一声嘲讽——“呵”,才意识到对方骨子里也有同他一样的轻狂。
只是何似飞的轻狂来源于‘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信念,他就是狂妄的想踩在所有士子文人的肩膀上,位极人臣,并且,他一直默默为了这个想法而努力着;
乔影的狂源自于高贵的出身、聪明的头脑、不俗的武力,这三点无论拎出哪一个,都能让人趋之若鹜,更别提这些还汇聚一人之身。再加上他才十六岁,怎么可能完全压制住本性,像个看透了世俗的大老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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