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写着,何似飞突然感觉面前光线一案,抬眸只见一片暗红色的袍子——这估计是学政大人了,方才拜孔夫子时何似飞见到过。
何似飞笔下不顿,未有思考影响,继续作答。
待他翻到另一面,那学政大人才捋着胡须远走了两步。就在何似飞以为他会去查看其他考生作答情况时,这位学政大人就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就这么看着他和对面那位十岁案首。
何似飞:“……”
这真的挺严格啊,几乎就差坐自己身边监考了。
不过他心思一向比较深沉,外物是可以偶尔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完全影响不到他答卷。
可让何似飞怎么都没想到的是,不消片刻,主考官之一的知府大人也过来了,他同那位学政大人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写下一个一个字。
等知府大人走后,又来了一句教谕,同样在看何似飞答卷。
何似飞几乎在顷刻间就明白了,这是主考官们在看五位县案首的答卷水准——随后选中一位,成为府试案首。
何似飞自觉表现尚可,写完答卷检查无误后,举手交卷。
可能因为有了县试的经验,再加上府试氛围并不如县试那般紧张——还要小心头上的纸条是否断裂,所以何似飞答卷比县试还要快。
行山府对于提前交卷的考生,前十位实行‘交卷及走’政策,后面的二十位一组,攒够了人数再放行。
故此,何似飞交卷后畅通无阻的出了学道街,他看了看天色,这会儿约莫还没到午时。
“似飞贤弟。”蹲守在考棚外的乔影立刻叫住他。
乔影昨晚怎么都睡不着,他听着寅时不到隔壁就传来了刻意压低了的开门声,随后似乎有一星半点声音传来,似乎又没有,但很快归于寂静。等乔影起身去门口看时,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何似飞要去考府试了。
这会儿他应该在楼下吃点简单粥饭——这是悦来客栈为考府试的客官专程备下的。
乔影如此想着,几乎下意识要去换了衣服下楼相送,手放在衣服上,又缓缓移开——这大半夜的,不合适。
不合适。
于是他重新躺回床上,抱着被子胡思乱想,居然在天蒙蒙亮时睡着了。
待彻底清醒后发现巳时都快过了,乔影赶紧起床洗漱,吃了早饭后立刻赶往府试大棚。幸好悦来客栈距离大棚近,乔影没走两步就到了。
“知何兄?”
何似飞诧异的看着他,见他手中未拎任何东西,显然不是顺路买东西看到他,而是在专程等他。
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赶考,还有人等候在考场外,专程接自己回客栈,这让何似飞心中陡然多了一丝温情。
“知何兄厚爱,小弟铭记在心。”何似飞语气认真。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心意被对方接纳更能让人满足的了。
乔影此刻总算给自个儿的‘奇怪行为’找到了借口——他大半夜睡不着,一醒来就蹲守在府试大棚外,正是为了等何似飞一句‘铭记在心’。
乔影心情好,桃花眼都弯了起来:“似飞贤弟是第一个出来的,真厉害。”
何似飞莞尔,倒没说府试相关内容:“知何兄吃了么?一道回去用午膳?”
“好啊!”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乔初员和乔家侍卫小队队长正愁眉苦脸、哀声遍客栈。
“你说我为什么要出那个馊点子呢,少爷亲自写信来骂我——”
“我当初真不该答应你去收买那小二。”
乔初员哭丧着脸:“咱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少爷脾气有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回到京城……哎呦,感觉我得挨一顿抽。”
队长说:“我更想挨抽,但、但少爷惩罚人一向对症下药,少爷可能会罚我月银。”
“那少年分明不知道咱们少爷的哥儿身份,少爷也不曾想袒露过这些,两人只是以书生之礼相交,都是我想多了,这下真的弄巧成拙了。”乔初员继续丧。
“初员兄,你是少爷身边伺候的人,你最了解少爷的喜好。我觉得咱们现在悔恨压根没用,还不如给少爷送些他喜欢的东西,说不定能讨得少爷开心。”
乔初员之前是被乔影给说怕了,听了侍卫老弟的话,陡然来了心思,立刻爬起身,说:“我去去就回。”
不过,乔初员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脚力,也低估了行山府的大小。
直到何似飞考第三场府试的时候,他才在当铺找到一块雕工细腻的海棠花木雕,毕恭毕敬的给自家小少爷送上门。
乔影今儿个不用出去接何似飞回来,毕竟第三场考帖经、墨义、策问和诗赋,一共考两日,翌日一早还要再发几张考卷,何似飞无论如何今晚是回不来的。
于是,百无聊赖等候在客栈的乔影正好碰到了前来告罪的乔初员。
其实乔影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何似飞看破不说破,且没有跟他刻意保持距离——要不是乔初员再次上门,乔影都要忘了这事儿了。
人在快活的时间里,总是不大会主动想起那些不愉快的。
再次见到乔初员,乔影下意识想这人会不会被似飞贤弟撞见,再想到今儿个似飞贤弟不回来,他又放下心来,正准备让乔初员别再来碍眼,就见他送上来一块海棠木雕。
乔影看到后当即怔了怔。
这块海棠木雕雕刻的是整一簇花团,其中有一朵好巧不巧的与花枝半连,仿佛一阵风刮来,这朵花就会离开枝桠,飘落而下。
这原本没什么特殊的,只能说雕刻之人技艺高超,居然能把那海棠脆弱的美感和绽放的艳丽都呈现出来。
但……这花……同那日似飞贤弟手中接下的,怎会如此相像?
乔初员其实在敲响小少爷房门、看到小少爷目光时, 已经开始后悔。
——原来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只有他们这些属下,小少爷同那何书生日日在一起说文论道,早已把他们买通客栈伙计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那他现下来负荆请罪, 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当时,在乔影思考乔初员会不会被何似飞看到的时候,乔初员也低头看自己这双腿。
——他怎么不早早把自个儿拴在屋子里呢。
他恨哟。
但事已至此,乔初员也只能硬着头皮给小少爷送木雕。
期盼小少爷看到木雕后能稍微开心一点, 冲淡他突然出现的不悦。
就在乔初员都做好再承受小少爷脾气爆发一次的时候,他家小少爷却顿时不说话了。
几个呼吸后, 乔初员壮着胆子,低着头,悄悄用余光瞄自家少爷。
乔影此刻内心翻江倒海。
他既是把那十二生肖木雕把玩了接近两年的主,自然很熟悉那每一木雕上隐晦处的翅膀标识。
早先乔影就听说这些民间手艺人做了东西后, 会留下自己的记号,有时是名字, 有时是姓氏, 还有时就是个图案。
乔影在得到那十二生肖木雕后, 不是没想过再买些这有‘翅膀标识’的精美木雕。
但出乎他的意料, 京城所有木雕店,都没有这等标识的木雕存在。
后来乔初员为了讨他开心,还是派人回到木沧县才买来一块的。
那是一块雕花镂空的东阳木雕。
东阳木雕明显比十二生肖木雕要精致许多,即使是乔影这个门外汉, 也能看出那雕刻之人的技艺正突飞猛进着。
——这恰恰是乔影非常欣赏的一类人。
不断努力、不断提高自己的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即便手艺人很难获得社会的尊重, 但能沉浸此道, 且一直坚持磨砺自己的技艺。乔影便觉得这人比那出身高贵的公子王孙都要更令人欣赏。
乔影小少爷年岁不大,见过的人却不少, 但能让他欣赏的却没几个。
这素未蒙面的手艺人算一个。
但乔影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翅膀标识,这个熟悉的走刀习惯,居然会雕出在这么一朵他十几日前曾看到过的海棠花。
“似飞贤弟?”
乔影忍不住把何似飞同这木雕大师结合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何似飞就是木雕大师本人。
这怎么可能?
念头刚一出来,乔影自个儿就先推翻了。
似飞贤弟才多大,他在科举方面的造诣已经不比自己弱,要是他在准备科举的同时,还能稳步提高自己的雕刻手艺……
乔影甚至不敢想这人得有多自律,多聪明。
因此,乔影把这簇木雕海棠归结为巧合。
全天下海棠花千千万,未必没有长成这样的花朵。又或者说,那日在似飞贤弟发现这簇海棠之前,木雕大师已经先他一步看过了这朵花,并且回去后将此花雕刻出来。
实乃缘分。
前些日子他还在发愁似飞贤弟送自己的海棠花已经完全蔫儿了,全然看不出那日半开未开的娇嫩。今儿个就得了这位木雕大师的雕刻,乔影心情大好,连带看着乔初员都顺眼起来。
直到乔初员一根毛都没掉的走出悦来客栈后,他不禁摸了摸自己汗湿的后背,没想到少爷居然压根就没收拾他。
今儿个太幸运了,是个好日子。
乔初员想,即便下了点雨,也是个好日子。
何似飞可一点都不觉得在雨中科考好。
这蒙蒙细雨不大,却从晨间一直下到了午时,号房的门板低矮,根本挡不住雨丝。何似飞担心答卷被淋湿,都是先把题记下来,在草纸上书写,而答卷被他放在了跪坐着的坐板旁边。
周围响起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见与他有同样举动的考生不在少数。
第三场考题数量不算多,却因为考场规定考生晚上不得离开考场,何似飞便不如往常答那么快——去赶着回去吃午饭。
今儿个他利用早上的时间把策问题的草稿打完,见这雨到了午时还未停,便不急着誊抄策问答案,而是又看了一眼最后的诗赋题。
题目:黄花如散金。
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题目,何似飞从跪坐改为盘膝,从书篮里拿了馒头开始啃。
因为这一场考试需要两日,知府大人特别宽限大家可以带小铁锅和食材煮饭。但何似飞没有什么生活情趣,就带了四个馒头。
如今气候比县试那会儿好得多,馒头放一早上不会冻住,只是稍微有点干。
何似飞就用馒头就水这么吃着。
一边吃一边想怎么写一首咏油菜花的诗文。
没错,‘黄花如散金’的主题并非是‘明日黄花’中的菊花,而是出自西晋时期诗人张翰的‘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其指代的是油菜花。
何似飞出身村户,八岁开始便跟着爷爷奶奶种田,只不过他们种的大都是粮食——经历过洪灾的百姓,最害怕的就是饥饿,即便大家的粮食够吃,但还是忍不住给地窖囤。
不过,邻村有种过油菜花的。
黄澄澄,一团团的花下面是青翠笔直的茎。
上河村位置较偏,去往邻村时得经过一道细窄崎岖的小路。那路鲜少有人走,偶尔便会有独狼出没,村民们为了安全,便在村口村尾处围了一圈篱笆,以起警戒作用。
不过近些年随着人口增多,狼已经不大敢出现了,这篱笆便荒废了起来。
何似飞吃完一个馒头,闭目回忆着自己当年看过的场景。
那应当是春天吧……
他背着一筐分量不轻的土豆,去邻村换油。他记得,通往邻村的小路尽头有一片散金似的油菜花田。
何似飞心中已经有了凝练的诗句——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静态之景有了,接下来得动静结合,方可相得益彰。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1」
刚想到最后一个字,何似飞突然感觉那偶尔能轻打在面颊上的雨已经停了,抬头看去,只见碧空下挂着一轮耀眼的太阳。对面号房的瓦楞上有悬挂的水珠,正反射着刺目的亮光。
雨后初晴。
何似飞擦了擦桌板,这回连草稿都没打,径直先写下这首诗。
知府与学政大人见雨停了,正好出来查阅一下考生们的进度,见前两日都答得十分优秀的何似飞正在奋笔疾书,心里也来了兴致,凑过去看他。
《初晨赴章辛村》
「篱落疏疏一径……」
看何似飞写第一句,有种不分季节之感,知府大人甚至还在想这书生会不会写成菊花。
但第二句‘树头花落’,知府便立刻明白,树上的花落了,但‘未成阴’,叶子还没完全长出,这明显是春日之景。
油菜花开在春日是没错,可这场景,美是美矣,与油菜花有关吗?
知府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经过审阅学生们前两日的答卷,所有考官一致同意定何似飞为府试案首,无他,他的答卷比起其他人来,出彩的不是一星半点。
按理说,他们都不求何似飞第三场答出与一二场同样的水准——只要他不出差错,那何似飞就能成为府试案首。
但……这个诗文,何似飞审题是审对了,他这写偏题了啊。
就在这时,何似飞的第三句已经呈现在答卷上——「儿童急走追黄蝶。」
知府感觉有什么灵光正在冒出。
随即最后一句出来,知府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好一首咏油菜花的诗作!
要不是这是在府试考场上,知府大人甚至能拍手叫好!
但即便他强力忍住了,那边的学政大人也看出他的激动,立刻走了两步过来。
待看完何似飞书写的内容后,学政大人同知府对视一眼,两人都很明确的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个讯息——何似飞的府试案首之位,稳了。
一首诗文写得好与不好,身为创作者,何似飞对其也是有强烈感觉的。
——写得不好会不断想着如何推敲斟酌修改;而写得好则会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满足感。
何似飞现在的感觉就是后者,他趁热打铁,将自己策问的草稿检查两遍,开始誊抄。
待抄完刚准备交卷时,何似飞听到什么东西被踢倒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高呼:“啊!我的考卷!”
衙役们不待他发出第二声,便开了号房门锁,将其带出考场。
何似飞不明所以,还是举手交了卷,府试第三场连考两日,只是规定考生不能出考棚,但却没有规定不可提前交卷。
何似飞交卷后,拎着自己的书篮,被衙役带入到一处有顶棚的长廊中。
衙役待他过来后,交代一声‘不得高声喧哗’便离开了。
何似飞环顾四周,发现这儿有两块还算干净的坐板正堆在墙角。他将其拎出一条,随便的铺在地上,擦了擦后便坐下了。
这儿虽然待遇与号房内一样,但比号房宽敞许多,没了那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何似飞抓紧时间补充精力——靠在墙上小憩。
不消片刻,又过来了几人。大家见何似飞在休息,一个个也不多言,放好板子也各自睡了片刻。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考生们陆续都出来了,陆英找到何似飞,挤在他身边,小声说:“你交卷前,有个考生把尿壶给踢倒了,把他放在地上的考卷全给淋湿了……哎,你说这府试要是没过,明年还得继续考县试,考完后才能再考府试,这得多难熬啊。”
陆英说话声音不大, 但敌不过周围学生颇多,他这句话还是被旁人给听了去。
有人嗤笑:“这有什么值得担忧的。考不过府试就再考一遍县试呗,县试那么简单, 有真才实学之人,哪还怕第二回就考不过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周围人,就连听了陆英的话正在颔首的何似飞也看了过去。
那是一位身穿白袍, 约莫十六岁的少年,外表看上去风度翩翩, 气质儒雅。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噎人。
有人悄声嘀咕出此人来历——“原来是宁水县县试第二的孙公子。”
“听说他其实前两年就可以考县试了,但一直被夫子压着,据说想要一举夺魁,拿下案首的。没想到案首给了那神童吴参。”
说起宁水县案首, 何似飞就有印象了,正是号房在他对面的那十岁小少年。
此话一出, 那排名第二的孙公子面色当即难看起来。他似乎想说什么, 却也知在这学生云集的地方, 即便心中对自家县城县太爷的安排有意见, 那也是一句话都不能说的。不然这句对县太爷的腹诽传出去,他这辈子都得背负一个‘狂妄自大’的名声,而且很可能会连累家人。
但孙公子既然有‘案首之才’,在宁水县肯定是颇为出名的。因此, 他周身聚拢的同窗好友不在少数。
好友们见孙公子面色不虞,立刻把话题往原先的轨道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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