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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只想活着(金戈万里)


以至于远远看到福宁宫大门时,唐臻不得不推开‘座驾’,跌倒几次,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令自己的形容更凄惨。
然而皇帝的铁石心肠,出乎唐臻的预料。
在想要见亲生父亲的路上满心赤诚、吃尽苦头的太子殿下,只能停在福宁宫门前。
即使他鬓发散乱、衣襟狼狈,在巍峨的宫门前长跪不起,也只能令满脸苦相的将军眼中浮现怜惜,依旧不肯松口。
“殿下回去吧,天下苍生都是陛下的子民,他不能为了您,放弃恩泽百姓的功德。”
唐臻固执的低下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恩泽百姓的功德?
千万不能笑。
会令他‘一步一叩’的孝心打折!
“我要留在福宁宫陪伴父皇。”唐臻气若游丝的开口,“我是太子,受天下万民的供养,也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满脸苦相的将军用力的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的轻喃只有与他近在咫尺的唐臻听得真切。
“也好,留下也好。”

昌泰帝无喜无悲的注视面相凄苦的将军。
他明明身着龙袍,坐在雍容华贵、极尽雕琢的皇权富贵中。目之所及雕栏玉砌、珠围翠绕,连桌上已经能看出岁月痕迹的镇纸都龙威燕颔,彰显帝王威仪。本人却如同误入人间繁华的世外仙客,安宁清冷,仿佛随时都会褪下龙袍乘风远去。
程守忠虽然怜惜太子殿下,但更担心惊扰昌泰帝,回话时小心翼翼的觑着昌泰帝的脸色,但凡对方流露出半分无趣,他都会立刻闭上嘴,令御林军驱逐仍旧跪在福宁宫门前的太子殿下。
“殿下想要留在福宁宫中,为陛下的大业略尽绵薄之力。”程守忠见昌泰帝沉默不语,也没有不耐烦的迹象,想起唐臻狼狈却坚定的模样,大着胆子劝道,“虽然殿下说‘他是太子,受天下万民的供养,也应该为百姓做些什么’时坚毅果敢,绝非临时起意。但臣反而觉得,殿下是想陪在陛下身边,才费尽苦心的找到不会惹您厌烦的借口。陛下不如成全殿下的孝心,免得殿下又......”
又在您看不见的地方遭小人毒手,差点与您天人永隔。
程守忠深深的垂下头,语气更加柔和,“殿下从小就向往与您亲近,若是能得到您的准许,实现夙愿。定能忘却忧愁,安心养病。”
昌泰帝很少想起太子,虽然他上次见到太子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但他的桌案上总是会有粗心的宫人不小心遗落的画卷。少年的面容数年如一日的稚嫩,几乎没什么改变。
时光仿佛格外钟爱他,想要将他永远留在无忧无虑的时刻。
这也没什么不好,昌泰帝想。
总比......他垂目看向从肩侧滑落的斑驳发丝。不知从何时起,福宁宫再也找不到一面镜子。可惜程守忠是个不太聪明的武夫,不知道装满清水的铜盆,有时候会比铜镜更明亮。
然而肉体凡胎,终究会长大。
如同曾经的他,现在轮到他的儿子。
良久之后,程守忠以为昌泰帝不会开口,打算亲自送太子殿下回东宫时,如石雕般冰冷的昌泰帝终于有了反应。
他闭上眼睛,叹息似的开口,“你去、咳、咳咳,去将床榻下的锦盒拿出来。如果他不肯要,再带他进来。”
“陛下?”程守忠满脸惊诧,还没捋清瞬间纷乱的心思,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拜倒在地,“请陛下三思。”
唐臻见识到皇帝的冷漠,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的心思。
察觉到孱弱的身体濒临极限,他立刻佯装晕倒,然后在伴读和太医的呼唤中睁开眼睛,倔强的不肯离去。顺其自然的从原本朝福宁宫跪伏的姿势,变成靠在伴读怀中,痴痴的望着福宁宫大门。
不仅刺痛的膝盖得到缓解,还有太医和羽林军自发的为他挡住刺骨的寒风。
坚持不懈的努力,终究得到了回应。
程守忠去而复返,单膝跪地,恭敬的将捧在手心的雕花木盒呈给唐臻,凄苦的脸上唯有郑重,“陛下已是幽阴之人,殿下却尘缘未了。”
众人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追着扑面而来的沉香移动,立刻注意到盘旋木盒的龙身上有金光闪过。
竟然是金丝楠木。
唐臻面露迟疑,谨慎的垂下眼帘。
是他听错了,还是对常识的理解有误。
从古至今,帝王修行都是为永生不死,位列仙班,哪有人朝地府努力?
程守忠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放入唐臻怀中,双手捧起以宝石为眼、金叶为鳞的龙首。
灼热的阳光刚好冲破乌云的笼罩落下,宝玉色绿如蓝,温润含光,龙虎盘踞而上却不相争,以镇守之态怒目震慑四方。
唐臻听见右侧响起惊呼却无暇顾及那人是谁,甚至来不及去想周围的呼吸声为何越来越重,眼中唯有虎腹龙胆下的篆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唐臻上辈子虽然整日为活命奔波,不得半刻闲暇,但也曾听闻始皇命人琢玉玺,传承数千年的典故。他专门了解过玉玺上的图案和刻字,更是亲自收集各类仿品,既找个消遣,也为只进不出的财富寻个去处。
即使是他用一座未开采的金矿换取的‘真品’,也远不及这枚玉玺千分之一的灵动庄重。
昌泰二十四年,帝知太子念天下万民,心下甚慰。时隔十五年,再度动用圣旨,昭告天下,令太子监国。
昌泰帝上一次下旨,是在昌泰九年,册封刚满周岁的大皇子为太子。
唐臻还是没能如愿见到皇帝,但他得到了传国玉玺,终于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肆意的探索这个陌生的世界。
哪怕偶尔做出与原本的太子殿下不同的决定,询问在旁人看来有些可笑的问题,也只会被认为急近功利。
他捧着传国玉玺和圣旨放心的昏倒,做了个令他身心舒适的梦。
梦中有妈妈。
虽然依旧看不清面容,但她手上的温度很暖。
醒来之后,唐臻立刻察觉到不同。
不仅三个伴读守在他身边,绍兴侯世子和多日不见的燕翎也在。
他忍不住多看了燕翎两眼,确定燕翎没有受伤的痕迹才能放下心,做出怏怏不乐的模样。
无论伴读们或绍兴侯世子与燕翎说什么,他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没见到父皇,所以不开心。
他必会全力以赴,不辜负父皇的信任。
一意孤行的去福宁宫求见昌泰帝之后,太子殿下又变回令所有人熟悉的模样。天真稚嫩、不谙世事。
唐臻毕竟是大病初愈的人,身子骨还没好全又遭了场大罪,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犯困。在众人的劝说下饮了碗清粥,再次陷入昏沉。
围在床边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先开口。
梁安暗自舒展酸痛难忍的手臂。
他做伴读,始终牢记家中的交代。
陪太子读书,问心无愧即可。
恰逢身体不舒服,梁安对众人的小心思更加不耐烦,完全不想参与,也不在乎会不会被排挤,主动开口,“我练武时伤到手臂,要去太医院走一趟,明日再来给殿下请安。”
“正好我那儿有从家中带来的伤药,等会遣人给你送去。”绍兴侯世子笑了笑,竟然主动应声,“见太子殿下无事,我也就能放得下心。也好赶在宫门落钥前出宫,免得殿下觉得我没分寸。”
梁安老老实实的闭上嘴。
算了,能让绍兴侯世子拿得出手,必定是好东西,不要白不要。
陈玉和胡柳生也知道绍兴侯世子的话是冲燕翎而去,皆看天看地,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太子殿下的伴读在东宫皆有住处,虽然依旧是外臣,但只要不进内宫,宫门就不会拘束他们。
只有陈国公世子燕翎,才会时不时的仗着宫中禁卫不敢阻拦他,凭借身份视宫门为无物。
“绍兴侯世子说的是,我也明日再来。”燕翎大度的笑了笑,转身离开。
绍兴侯世子见状,故意挡在燕翎面前,脸上的挑衅不减反增。
陈国公是祖父的心腹大患,但他从来没将燕翎放在眼中。
燕翎停在绍兴侯世子面前。
绕路就是退却,他当然不会退却,尤其不会因畏惧三省总督之威退却。
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绍兴侯世子道,“半个月前,殿下曾要我为他分忧。”
见燕翎如何都不动怒,绍兴侯世子颇有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突然兴致全无,敷衍的哼了声。
他的态度丝毫不影响燕翎,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燕翎嘴角温和的笑意发生改变,“殿下问我,如何才能与陛下更亲近。”
话毕,燕翎没再等绍兴侯世子的回应,径直朝门口走去。
绍兴侯世子被撞得后退半步,脸色阴晴不定却没有发怒,转身看向已经安睡的太子,眼中晦涩难明。
燕翎是什么意思?
难道太子今日的行为是燕翎出的主意?
从先帝驾崩,唐氏皇族就有大厦倾颓之势,无人可用的太子有没有传国玉玺,是否能亲政都不会影响祖父的地位。陈国公世子能影响太子的决定,对东南三省来说却不是个好征兆。
虽不致命,但谁喜欢麻烦?
趋吉避害是人的本能。
绍兴侯世子凝眉思索片刻,若无其事的离开东宫。
没关系,太子不听话,换个听话的就好。
可惜先帝的六个儿子和二十几个孙子都死得干干净净,昌泰帝也没有活着的兄弟姐妹,太子更是独苗。想要重新从宗室中扒拉出个皇帝或太子容易,继续维持现状却很难。
绍兴侯世子颇为惆怅的叹了口气,将燕翎的话写在信中,令人快马加鞭的送回总督府。
他似乎有些理解,祖父为什么乐于给皇帝和太子进献各种名贵药材。
只是不记恩的白眼狼,委实令人恼火。
想到太子殿下乖巧天真的模样,绍兴侯世子又觉得太子殿下还小,从现在开始教也来得及。
从前......绍兴侯世子眼中闪过戾气,提起马鞭,直奔施承善养伤的地方。
要不是施承善肆意妄为,太子殿下怎么会被燕翎的花言巧语哄骗?
不省心的废物!
唐臻依旧对总督府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他醒来之后,收到第一封有关朝政的奏折。
反贼岑威已离开南阳府,不日将抵达京都。

还是正计划潜入京都行刺?
唐臻摇头,如果是上辈子,他的下属敢给他看这种语意暧昧,思想不够明确的文字,得当场表演个生吃奏折。
他合上折子,默念往事随风,扬声唤宫人去打扫书房。
用过早膳,唐臻借口胸闷去院中散步,暗自记住书房的位置。忍着气虚,逐渐加快速度。即使眼前阵阵发黑,也不肯停下脚步,全凭意志继续支撑越来越沉重的身体。
哪怕是昨日全程护着他的梁安,也会在看见施承善要为难他的情况下,明明可以继续阻拦却毫不犹豫的放弃他,不肯为他与施承善撕破脸。
胡柳生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与绍兴侯世子之间,只有他哄着绍兴侯世子的份。
反而是身为陈国公世子的燕翎,仅凭几句话就令施承善无能狂怒,只能朝太子宣泄怒火。
可见太子殿下的地位有多卑微。
唐臻即将亲政,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子,势必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必须得有自保的能力。
这具虚弱的身体想要练成他上辈子的样子,至少要......唐臻还没来得及得出结论,胸口忽然窒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尖叫。
两个时辰之后,唐臻在熟悉的床榻上睁开眼睛。
他面无表情的举起手,借着透过轻薄的床帐照进来的日光,仔细打量苍白纤细的腕骨,猛地握拳,再次感受到胸口的痛楚。
唐臻暂时无法判断,这具身体是否有心脏病。但已经能肯定,除非皇帝真的能修炼成鬼仙,否则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成为刺客。
真是......每当他以为太子殿下的处境不会更艰难时,总会发现新的惊喜。
唐臻已经记不清上次被紧迫感笼罩,发生在多少年前。他来不及为太子殿下又失去扇窗户心痛,忍着胸口的窒闷,若无其事的赶到书房寻找新的窗户。
只过去半天的时间,送到东宫的折子已经装满小半箱。
然而接连翻开几封都是请安折子,甚至连遣词造句都有重复,
唯独署名不同。
唐臻走马观花看完所有折子,起身走向书架,从最显眼处的《百家姓》、《千字文》往下翻,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一张夹在《大学》中的羊皮。
上面绘制着圣朝的疆域图,虽然稍显简陋,只有最基础的线条,但起码能让唐臻将请安折子的署名对照上具体的地点。
三省总督施尚文
湖广布政史沈思水
天全土司白繁
四川巡抚杨白树
......
有具体的人名支撑,这副简陋的地图立刻变得明朗起来。
可惜唐臻没能从中找到任何规律,他依旧不明白,国公、总督和布政史有什么区别,土司、巡抚和指挥使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在圣朝,无论什么职位的官员都有资格给皇帝和太子写信?
唐臻面露唏嘘。
这也太符合皇帝和太子的闲人形象了。
没获得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唐臻也不气馁,起码他知道了许多具体的官职和人物,早晚会有与他们打交道的时候。
“殿下,有内阁送来的折子。”
宫人得到允许,小心翼翼的将捧在怀中的木盒摆在唐臻面前。
是三封新奏折。
[龙虎少将军岑威已经从南阳府出发,不日将到达京都,向陛下和太子殿下问安。少将军虽年幼却战功彪炳,心智远超常人,望尔等勿因出身折辱国之栋梁。——湖广布政史沈思水]
[犬子岑威拔山盖世、勇冠三军,如有冒犯,还请见谅。——龙虎副将岑壮虎]
[四年前,岑家村反贼于河南省汝宁府谋反,无令无诏擅动兵戈,杀昭勇将军占领陕西省,贼首岑壮虎自封龙虎副将,岑壮牛自封陕西指挥使,今又联合关西七卫与湖广布政史沈思水联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请陛下明鉴!——四川巡抚杨白树]
唐臻愣住,从袖袋中取出早上收到的第一封奏折。
[反贼岑威已离开南阳府,不日将抵达京都。]
署名是天全土司白繁。
相比之前那些,仿佛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请安折子,这些内容与岑威相关的折子所蕴含的信
息未免过于丰富。
至少湖广布政史沈思水和骠骑将军岑壮虎写下折子的时候,都没想到折子会被送到唐臻手中,否则遣词造句不至于如此生硬嚣张。
请安折子中没有岑壮虎,但有沈思水......唐臻将沈思水的两份折子摆在同处。
除了字迹,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明明请安折子的语气更加温和,甚至能称得上谦卑,唐臻却明白,他才是被沈思水敷衍的人。
“殿下,梁大人、陈大人和胡大人求见。”。
唐臻将羊皮纸地图收入袖袋中,抬头看向门口。
三人等到屋内响起回应,才捧着木箱依次入内。
他们早上刚醒就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殿下的命令,分别去寻找符合太子殿下要求的彩色颜料、有花香味的宣纸和亲自盯着匠人精心制作的毫笔。
回到东宫,听闻太子殿下饭后散步再度昏倒的消息,立刻赶来。
半日没见,太子殿下相比昨日,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疲态却丝毫未减。他似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正仇大苦深的盯着桌上展开的折子。
直到三名伴读走到面前,太子殿下才恍然惊醒似的抬起头,“你们来得正好,给我说说岑威。”
“龙虎军岑威?”梁安神色微妙。
唐臻连连点头,招手示意伴读们去看整齐铺在桌面上的折子,认真的询问,“众卿对他的看法不尽相同,我该如何回复,才不会令他们失望?”
三名伴读愣住,齐刷刷的将目光从白纸黑字移动到已经十六岁,依旧天真稚气的太子殿下脸上,忍不住回想自己的十六岁。
他们都是十四、五岁就背井离乡,离开父母族亲,不远万里的来京都给太子殿下做伴读,生怕行差踏错,为家中招惹麻烦。
相比之下,太子殿下未免过于......
胡柳生垂目掩盖眼中的微妙,习惯性的敷衍唐臻,“殿下不妨告诉他们,兹此大事,您需要仔细考虑,等他们统一意见再顺水推舟最为稳妥。”
梁安依旧贯彻不出声、不负责的‘双不’原则,沉默的表示既然胡柳生已经给太子殿下出了主意,他就不献丑了。
唐臻心中微哂,对圣朝的混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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