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有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
那些疯子说的都是真的,史密斯家族的诅咒印刻在灵魂上,即使死亡也无法挣脱,他永远逃不掉!
如果燕翎知道他不是原本的太子唐臻,会不会后悔对他的关心,掀翻庆祝他病愈的酒菜,再收回香囊。对他严刑拷打,逼问如何才能令太子唐臻回来。
吹在脸上的风有些凉,宫人是不是忘了关门?
......
燕翎耐心的等待许久也没等到唐臻的回应,眼中的温度逐渐凝结,语气却依旧能称得上温和,只是难掩失望,“殿下恕罪。”
因为这个插曲,宴席的后半段两人都显得心不在焉。
唐臻是力不从心,好不容易从繁复的思绪中挣脱却发现身体又在发热。他浑浑噩噩的在宫人的服侍下用膳,期待许久的古华国美食也没品尝出什么滋味。
燕翎则肉眼可见的冷漠,独自饮下大半专门为唐臻带进宫的梅花酿,忽然道,“今夜臣不自量力冒犯了殿下,请殿下不要与臣计较。”
他昂首饮尽杯中佳酿,倏地起身离开,大步流星的将抱着狐裘追他的宫人都落在身后。
唐臻目光迷蒙的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发了会呆,慢吞吞的示意宫人伺候他洗漱。无论是蔓延着薄红的脸颊,还是迟钝的反应都像极了醉酒。
所以唐臻一反常态,不肯接宫人手中的帕子,非要守着铜盆亲自动手的时候,宫人见委实劝不动难得一意孤行的太子殿下,皆顺势退开。翌日唐臻比平时晚起半个时辰,面无表情的望着头顶的床帐出神。
良久后,他起身解开腰带,脱下寝衣平铺在腿上。
左边袖口有两个平行的裂缝,是他昨夜难受的热汗淋漓,仿佛被推进火炉中蒸烤时失手撕扯的痕迹。唐臻又去检查其他细节,确定这就是他昨夜睡下时穿的寝衣。
纤长细密的睫毛挡住了少年眼底的戾气,攥紧寝衣的手指不知不觉间血色尽失,只余青白。
淡淡的清香萦绕鼻翼,仿佛是种植物。
相比昨日燕翎送他的梅香,清淡的像是不存在。
唐臻先俯身贴在寝衣上,又去扯单薄的床帐。
味道来源于渐渐失去温度的寝衣。
他看见过宫人给衣服熏香,但从来关心过熏得是什么味道。
如今仔细品味,似乎是还没长成的嫩竹。
即使再怎么粗心,唐臻也无法忽略自身的变化。况且他上辈子能在无尽的斗争中取得胜利,最大的依仗就是胆大心细。
无论是夜半惊醒没看见光亮,必定会发热,还是昨夜被燕翎一句‘哥哥’惊得心神失守,立刻高烧难退,都不是重金属中毒会有的症状。
更诡异的是,他印象中的热汗淋漓竟然没在贴身的衣服上留下任何痕迹。
唐臻狠狠咬牙,不愿意承认逐渐浮出水面的猜想。
一定是因为他还没彻底适应太子唐臻的身体。
再过一段时间,这些诡异的症状肯定会消失。
陈玉在外殿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太子起身的消息,立刻到寝殿请安,询问唐臻是否觉得身体不适。
如果不是唐臻病久了之后越来越排斥太医院,听见‘太医’两个字都要皱眉,陈玉早就命人去宣太医到东宫待命。
唐臻敷衍的勾起嘴角,示意陈玉陪他用早膳。
身体适不适暂时不论,他的精神应该是出了点问题。
只是目前为止,他还不能确认,精神出问题的人是太子唐臻,还是家族病史丰富的私生子唐臻。
相比其他伴读,唐臻更喜欢陈玉陪他用早膳。
原因很简答,只有陈玉肯陪他喝没什么滋味的白粥。不用面对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小食眼馋,令唐臻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些。
他问道,“燕翎昨日送了我块香膏,我想回礼,你有没有建议?”
陈玉放下碗筷,“您库房中有几方古砚,是成宗赏给陛下的爱物,陛下又转赠给您,陈国公世子应该会喜欢。”
经过施承善和绍兴侯世子,唐臻已经对自己的太子地位有所认识,听闻他不仅有私库,还能做主,心间竟然升腾起名为感动的情绪。
他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意变得真切,压低声音与陈玉说悄悄话,“昨天我惹了燕翎不痛快,心中有愧,想要顺势赔罪。”
陈玉垂目思考了会儿,“陈国公的寿辰在下个月,您若是舍得,可以将库房中那柄骨弓赠给陈国公世子,令陈国公世子借花献佛。”
唐臻立刻抓住重点,“骨弓?”
他的库房中竟然能有陈国公看得上眼的宝物?
陈玉将唐臻眼底的迷茫尽收眼里,语气忽然变得冷硬,“烈宗年间,陈国公的先祖对战鞑靼骑兵,祖孙三代轮番挂帅。总共七十八口青壮,最后只余宁王生还。宁王曾与鞑靼乌古里部可汗对射,宁王废了左臂,乌古里部可汗当场暴毙。这柄骨弓是乌古里可汗当时所用的弓,宁王大捷,献给烈宗的战利品。”
唐臻似懂非懂。
他上辈子虽然有华国血脉,但从出生起就为活着奔波,即使再怎么有天分,也因为时间有限,对华国文化的了解只能浮于表面。
陈玉见唐臻还是不开窍,眼中浮现嘲讽,“这柄弓对陈国公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您将它送给陈国公世子,无论是陈国公世子还是陈国公都会记您的好。三省总督也不至于仅因您与陈国公世子私交甚笃就随意发作。”
还能提醒陈国公,当年燕氏哪怕拼尽最后一滴热血,也要死守北疆的赤胆忠心和唐氏皇族江山托付于君的魄力。
哪怕如今已经物是人非,终究有情分在。
太子殿下想要活的自在,只能靠祖辈余荫。
唐臻丝毫不介意陈玉的脸色。
比起将他当成无知稚子糊弄的梁安和胡柳生,陈玉起码有问必答,只要他透露出想要了解的意思,就肯为他解惑。不会左顾言他,转移话题。
精神状态的不同寻常令唐臻生出难以言喻的紧迫感,决定不再观察、比较,直接选择陈玉作为突破口。
“我的病好了,想去给父皇请安。”唐臻的眼角余光紧紧抓着陈玉,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神情变化。
从成为太子殿下的第一天起,唐臻心中就充满各种困惑,其中最无法理解的问题莫过于皇帝对太子的不闻不问。
原本的太子殿下消无声息的死去,竟然连皇帝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缠绵病榻半个多月,也没得到皇帝的任何问候。
这与他想象中的独生子待遇完全不同。
唐臻无法接受。
陈玉似是没想到唐臻会提起皇帝,沉默半晌,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陛下是为天下苍生闭关,听闻殿下病重亦不曾破功,殿下何苦去坏陛下的修行?”
唐臻愣住。
这题他会。
他上辈子阅读的那些古籍,但凡记载修仙的皇帝,最后总是免不了性情大变、劳民伤财、六亲不认、不得好死。
有这么个不靠谱的爹,圣朝的乱象和太子唐臻的处境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唐臻怕问得太多引起陈玉的怀疑,强行忍住继续套路的念头,令陈玉将去库房取骨弓送到陈国公世子手中。
他捧着手炉枯坐半个上午,终于想到能不动声色的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圣朝的办法。
唐臻让宫人去寻梁安,说他想听话本,让梁安去寻京都最时兴的话本来。随手翻了会,佯装不耐,让识字的宫人念给他听。
凭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和绝佳的记忆,只要在宫人念完话本之后再翻两遍,就能将熟悉又陌生的文字记住大半。
宫门落钥前,陈玉带着燕翎的回礼拜见唐臻。
唐臻依次把玩两箱稀奇的民间玩意儿,吩咐宫人将其搬入他的寝殿,对燕翎的好感更胜以往。如果他的伴读也能像燕翎一样贴心,该有多好。
虽然民间的东西再怎么精致,也比不上尚宫局精挑细选送到东宫的物件,但他能从这些东西入手,研究这个时代的工艺,猜测民间百姓的生活。
这是从天马行空,全凭想象,不知背景是什么朝代的话本中,暂时得不到信息。
“燕翎什么时候进宫?”唐臻转头看向陈玉,双眼明亮如星辰,写满了期待。他还想听燕翎用温柔的声音细致的关心他。
陈玉挥退宫人,“陈国公世子托我转告殿下,他已经为殿下报仇,为免施承善继续迁怒殿下,他暂时不会再来东宫给您请安。”
心间萦绕的陌生情绪令唐臻心软的厉害,迫不及待的追问,“施承善怎么了?”
陈玉神色微妙,“昨日施承善断了条腿。”
唐臻眼中的催促更加明显。
然后呢?
他昨天就知道施承善断腿的事。
陈玉想了想,没做任何多余的评价,“陈国公世子言,施承善断了条腿,至少两个月不会再碍太子殿下的眼。”
“是他?”唐臻面露诧异,他还以为是绍兴侯世子。
因为燕翎的话,唐臻再度将目光放在断了腿,只能闭门养伤的施承善身上。
可惜总督府守卫森严,唐臻的消息来源又过于匮乏。即使用尽办法,也无法得知施承善除了断腿之外,还有什么非同寻常的遭遇。
燕翎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彻底与唐臻断开联系。
哪怕唐臻赞八宝阁中新换的摆件衬燕翎的气质,特意让陈玉将其送到陈国公府上,也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燕翎既没有像收到骨弓似的特意回礼,也没再托陈玉专门给唐臻带话。
隔了两日,倒是有署名陈国公世子燕翎的谢恩折子送到东宫。
彼时唐臻的寝殿角落已经多了个能让成年壮汉藏身,还有余地改变姿势的木箱,里面堆满了话本和诗集。
无需特意试探伴读,唐臻就能理解这封折子的含义。
‘臣谢恩’
‘臣惶恐’
‘殿下安’
唐臻面色凝重的盯着敞开的奏折,静坐两个时辰。无数次拆分上面的二百六十八个字,试图从骈四俪六、极尽雕琢的文字中找到暗示。
他不理解。
会事无巨细的关心他、因他病愈特意设宴庆祝、见他受欺负,立刻为他报仇、细心搜罗民间玩具给他解闷的燕翎。
为什么突然对他不闻不问、如此冷淡。
夕阳逐渐落下,黑暗无声从角落向中央蔓延。
宫人既怕太子殿下醒来看不到光亮,高热难退。又怕贸然进门会惊扰到太子殿下安眠。犹豫许久,轻手轻脚的推开门,想要在不打扰太子殿下的情况下点盏小灯。
作为偌大皇宫中唯二的主人。
无论是闭门修行的昌泰帝,还是天性温和、与世无争的太子殿下都不算是难伺候的主子,但这并不代表在福宁宫或东宫当差是件容易的事。
自从太子殿下病倒,东宫伺候的仆人已经换了几轮。只有出身官宦,又有官职在身的伴读们才能在狂风骤雨中独善其身。
想到从东宫离开的仆人都是什么下场,年轻的宫女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动作更加小心。
直到琉璃盏中的灯线引燃,亮起柔和的火光,宫人才惊觉她已经许久没有呼吸,狠狠的松了口气。
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彻底展开,忽然感觉到手上的触感不对劲,眼底的惊恐与铜剪落地的声音同时爆发。
求生的本能令宫人在回神前已经五体投地的朝着床榻求饶,“殿下恕罪,奴只是不小心......不知道有人将铜剪放在这,求殿下、求求殿下、奴绝不会再犯。”
惶惶泣音久久在寝殿中回荡,记忆中血肉模糊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宫人隐隐感觉到黑暗中有无数个等着抓替死鬼的冤魂虎视眈眈的凝视她。
她狠狠的瑟缩了下,瞳孔因为惧怕几乎缩成针尖,只恨不能将头埋进双腿下面。眼泪、鼻涕、甚至血水,不分彼此的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为了抑制呼救的本能,宫人毫不留情的撕扯嘴上的伤口。
她告诉自己,太子殿下是真龙天子,宫中最不可能有冤魂的地方就是福宁宫和东宫。千万不能惊呼,否则招来管事太监和姑姑,即使太子殿下心善愿意宽恕她,她也活不下去。
彻底陷入绝望之前,宫人终于听见天籁般的叹息。
“出去吧,别让人看见。”
蜷缩的身影逐渐停止颤栗,沾满血水的脸上忽然绽放笑容。她朝着床榻重重的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去。
如果她没急着离开或在关门的时候抬起头,会发现她以为安睡中被她吵醒的太子殿下并没有在床上。
透过单薄的床帐,能轻而易举的看见,床榻上只有从不会改变绣纹的麒麟锦被和枕头。
听着门外踉跄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唐臻抬手合上早就看不清笔迹的奏折,放进八宝阁中紫檀木小箱里。
期间唐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完全融入昏暗的烛火无法照亮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形同鬼魅。即使那个胆小的宫人还在这里,也未必能发现唐臻的身影。
再次听见脚步声时,始终穿着寝衣的唐臻走出黑暗,面无表情的脸上逐渐浮现刚睡醒的困顿,刚好在宫人们进门时打了个哈欠。
“小厨房熬了红豆粥,还有从南边送来的新鲜海虾。膳房见难得冬日里有鲜嫩的青菜,想做道翠盖海虾,让殿下吃个新鲜。”宫人边伺候唐臻洗漱,边想方设法的劝唐臻吃夜宵。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太子殿下的胃口始终算不上好。
大病之后,更是食欲全消,原本一顿的饭量能吃整天。
最近唐臻养成下午小憩的习惯,晚饭变夜宵,进食已经是整个东宫自上而下最大的难题。
“我刚刚在梦中见到父皇。”唐臻捂住盖在脸上的帕子,免得本该浮现濡慕的脸上因为提起生父满是憎恨。
宫人如同突然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似的哑然无声,仓皇的眉宇间透着无助和可怜,张嘴数次,也没生出与唐臻搭话的勇气。
好在唐臻并不介意,他平静的道,“孤明日要去给父皇请安,即使父皇不见我,我也要在福宁殿外三跪九叩。”
东宫太小,只有四个伴读和困在这方天地的宫人。
即使他能弄明白所有疑惑之处的细枝末节,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会留在这里,只能等待被人想起。
宫人看不见被帕子挡住的脸,只觉得向来温和的太子殿下突然变得固执起来,竟然威严的令人不敢直视。
他们沉默的跪下,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唐臻的伴读们倒是能说出反对的话,但无法说服唐臻。
他们又不能对唐臻用劝说之外的办法,只能半步不离的跟在唐臻身后,脸色一个比一个紧绷。
踏出东宫大门的瞬间,唐臻昂起头,漫不经心的打量与门内几乎没有差别的天空。
真没想到,太子殿下不仅有丰厚的私库能自己做主,竟然还有走出东宫的权力。
他还以为想要踏出这扇门,得见血才行。
没有原主记忆的唐臻不认路,身边又没有人肯走在他前面。
他深吸了口名为‘自由’的空气,对伴读道,“为显诚心,我要一步一叩拜见父皇,你在前方引路。”
“殿下!”距离唐臻最近的胡柳生难以置信的后退半步,抬起因难以回神颤抖不止的手去扶唐臻,“请殿下保重贵体!”
梁安和陈玉闻言,连忙附和。
“这既是我拜见父皇的诚心,也是在为父皇祈福。”唐臻轻笑,阳光下的眼眸中盈满赤诚,“对父皇有益,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没等伴读们和宫人再说任何劝解的话,唐臻已经甩开长袍,庄重的朝前跪拜,额头与地面相贴,沉声呵道,“引路!”
等唐臻一意孤行的以‘一步一叩’走完东宫门前的一段路,已经没人还有心情思考为什么‘一步一叩’需要‘引路’。
力气最大的梁安奉命‘引路’,尽可能的在唐臻起身时托住他的身体,没过多久,额上就有不知是因疲惫还是焦躁的汗水滴落。
陈玉和胡柳生分头行动,一个去太医院寻人,一个跑向唐臻的去路。
唐臻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身体越痛苦,他的心情越平静,甚至能称得上愉悦。
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能在付出代价之前得到的美味。
他并不在乎这具身体是否真的能坚持‘一步一叩’见到皇帝,只要皇帝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孝心就够了。
半途昏倒,反而能证明他竭尽全力的想要靠近皇帝。如果可以,他还希望皇帝能看到他为了见到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
事实上,临时起意的‘一步一叩’,远比唐臻想象中的容易。
他只要装出已经神志不清的模样,梁安就会趁着他起身的时候,用手臂托着他浑身的重量大步流星的往前走。明明身形不算魁梧却有用不完的力气,唐臻甚至在头昏脑涨时生出晕车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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