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的认知。表面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用伴读们新寻来的毫笔沾墨。再抬头时眼底盈满依赖,语气也格外柔软,“那我先回个‘已阅’,可不可以?”
胡柳生不知不觉的挺起胸膛,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舒爽,虽不浓烈却经久不散,以至于他脸上惯常充满距离感的笑容看上去格外真诚。
“殿下英明。”
梁安悄悄打了个哈欠,暗道太子殿下的身子果然大不如前。暖春已至,竟然还在用火气如此大的炭盆。感受到身上的目光,他随口重复刚听入耳中的话,“殿下英明。”
陈玉垂下眼帘,仿佛默认胡柳生的提议。
趁着伴读们不在的时候,唐臻已经研究过原主早先的墨宝。他上辈子就会写毛笔字,虽然只能模仿出原主的三分神韵,但太子殿下如今是小病秧子,他只管往‘虚’了写就是。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唐臻发现,除了施承善之外的伴读,对太子殿下都有最起码的尊重。他们不仅不会像施承善那样,肆无忌惮的对唐臻发脾气,还会满足唐臻的小要求。
但仅此而已。
每当唐臻拐弯抹角的朝他们打听外面的事,试探太子殿下在朝堂的处境,伴读们总是左顾言他,转移话题。
不愿意为唐臻所用的态度,展现的淋漓尽致。
目前看来,唯有胡柳生会偶尔因为太子殿下的言行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会尽力但不完全尽力保护唐臻的梁安和有问必答的陈玉,虽然言行都比胡柳生更符合臣子的身份,但他们反而距离唐臻更遥远。
唐臻眼中浮现笑意。
他发现了个小秘密。
梁安和陈玉之间有旧怨,全凭天性稳重,才能表面相安无事。
如果他用点小心思,挑拨起两人有意掩盖的不和,他们的反应一定会很有趣。
三个伴读各有所需,他才能得到更多的助力。
鲜红的朱墨陡然落下,仿佛在雪地绽开梅花。
唐臻瞬间收起眼底的不怀好意,懵懂的看向抓住他手腕的人。
“陈卿?”
陈玉面冷如霜,眼底似轻蔑似怜悯,“没人会在乎送到东宫的折子有没有批复,殿下何必浪费时间?”
太子殿下难以
置信的睁大眼睛,清澈的眼底无声蓄满莹光,惶然无助的看向胡柳生和梁安,似乎是被陈玉直白的话伤了心。
胡柳生沉下脸,眉宇间满是不赞同,“陈玉,你这是做什么?”
梁安果然乐得与陈玉作对,火上浇油的嘲讽,“殿下问你的时候你不开口,殿下做完决定,你又觉得不行,呵。”
陈玉完全忽略梁安,冷笑着看向胡柳生,“我只是对殿下说实话。”
没等脸色大变的胡柳生有回应,他已经松开唐臻的手腕,双手扶着唐臻的肩膀,郑重的开口,“这些话我只与您说一次。”
梁安和胡柳生同时开口阻止,“陈玉!”
陈玉不为所动,眼中只有唐臻。
“只有‘王爷’们允许您知道的消息才会被写在奏折上送到京都,内阁大人们不想让您知道的消息,永远也送不到东宫。”
梁安的拳头狠狠砸在手掌上,军中儿郎的粗语脱口而出,捂着耳朵就往门外跑。作死混账,休想连累他!
胡柳生没像梁安似的往外跑,反而上前半步,去捂陈玉的嘴。没想到陈玉平时走到哪里都拿着本书,十足的文人模样,竟然能轻而易举的掀翻武将身姿的胡柳生。
“你的命令,可以说给任何人听。”陈玉眼中的嘲讽渐浓,语气愈发沉重,“当然,除了外面那些命不由己的奴才,没人会惧怕您的怒火。”
“施承善做不成伴读,可以回总督府做他的长公子,所以他能肆无忌惮的对待您。哪怕是我,回到广西,日子也不会比施承善在东南三省差。”
“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人对您说过,陛下当初是如何继承皇位。”
唐臻怔怔的望着陈玉,眼中的神采完全被隐忍的泪水掩盖。明明没什么表情,尚且稚嫩的脸却能令人轻而易举的感受到他的迷茫。
然而他却在走神。
施承善对他发疯的时候,曾脱口而出。
‘要不是祖父,你生出来就该是个贱奴。’
假设施承善没有胡说八道,三省总督施尚文在皇帝继位的过程中担任至关重要的角色。
闭宫不出,安心修行的皇帝。
地位卑微,空有名头的太子。
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伴读。
......
似乎都有了合理的逻辑。
难道三省总督是‘摄政王’?
那又该如何解释,身为陈国公世子的燕翎不仅对施承善不假辞色,面对绍兴侯世子时也能寸步不让?
昨夜他刻意装睡的时候虽然没听见燕翎与绍兴侯世子的私语,但没错过绍兴侯世子主动挑衅,燕翎从容反击,最后反而是绍兴侯世子被撞得后退半步,不得不让路的过程。
况且他的耳朵很灵敏,陈玉刚才说得分明是‘王爷们’。
从发现这具身体能达到的巅峰仅是摆脱‘病秧子’的头衔,依旧手无缚鸡之力起就笼罩在唐臻头顶的紧迫感忽然加剧,疯狂的彰显存在。
总是隐藏在天真懵懂之下的情绪,难得因为主人心神难宁露出端倪。唐臻甚至没有察觉,他看向陈玉的目光越来越冷静犀利。
好在陈玉说出这番话,理智已经摇摇欲坠,竟然没察觉到太子殿下的不同寻常。
他见唐臻没有逃避的意思,转头看向脸色铁青倒在地上的胡柳生,礼貌的询问,“你在这儿听着,还是出去?”
胡柳生的脸色几经变换,终于回归平静,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日后太子殿下若是有什么意外,我绝不会替你隐瞒。”
他忍着后腰针刺般的疼痛,若无其事的往外走,不肯在陈玉面前露怯。可惜没看见,身后的人连眼角余光都吝啬分给他。
日光照入屋内又被驱逐。
陈玉没头没尾的问道,“你知道安定侯吗?”
唐臻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陈玉的表情告诉他,安定侯对陈玉非常重要。如果他回答知道,能立刻拉近与陈玉之间的距离,甚至会影响陈玉接下来对他说的话。
即使他无法回答陈玉的追问,也可以告诉陈玉,他曾从皇帝口中听到安定侯的名字。当时没有在意,所以不知道更多。
在无法判断陈玉提起安定侯时的复杂情绪是正面还是偏向负面之前,如此回答,显然是最稳妥的做法。
唐臻垂下眼帘。
“不知道”
第一次在东宫的床榻上夜半惊醒,分不清今夕何夕时,陈玉手中的烛火,是有温度的。
陈玉猛地转过身背对唐臻,许久没有再开口。
良久后,他端起壶盏重新走到唐臻身边,脸上已经恢复平日的淡漠,再也不见提起安定侯,排斥溢于言表,眼底深处却暗藏期待的复杂模样。
陈玉又思索片刻,终于理清思路。
“先帝是陛下的外祖父,曾经历过战乱、天灾、谋反、宫变......”
他收敛着情绪,如同讲述经过光阴反复磋磨,印刻在书册的故事般,概括景成年间的旧事。
先帝年号景成,是皇后的次子,东宫太子的胞弟。
他及冠时,北方保定府地动,山西省、山东省、甚至河南省都因此受到影响。鞑靼见圣朝遭逢千年难遇的天灾,立刻结束内乱,整军南下,生怕赶不上趁火打劫。南方湖广、江西、浙江、福建、两广皆有水灾,自顾尚且不暇,更没有余力支援北方赈灾抗敌。
圣朝疆域内灾祸频起,民不聊生。
先帝的父亲烈宗虽然掏空国库守住了北疆,但再也拿不出任何东西赈灾,只能亲自宣读罪己诏安抚百姓。
随着北方大雪,南方水涝之后又逢大旱,民间易子而食从痛不欲生变得稀疏平常,再多的罪己诏也没办法再平息百姓对皇帝的怨恨。
一时之间,十三省竟然处处皆有反叛。
太子为平息民怨,在替父祭天时再次宣读罪己诏,当众自刎。
烈宗听闻噩耗心痛欲绝却打起精神,从已经缠绵数月的病榻上爬了起来。虽然国库和私库再也拿不出一粒粮食,但圣朝传承三百年,真到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终究还是能找到‘家底’。
听到烈宗半年抄家三个宰相,二十六个勋贵,有品级者百余,唐臻的眼皮顿时猛跳。
皇帝不给臣子留活路,臣子必然也不会继续与皇帝论君臣。
烈宗这是......穷途末路。
唐臻已经不奇怪太子殿下的处境为何如此艰难,他如今更好奇,为什么还会有太子殿下?
烈宗想尽办法,强行为圣朝续了半口气。
然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继续在人间炼狱挣扎,朝堂人心惶惶,日渐分裂。他终究抵不过对嫡长子的思念,还没想到能为圣朝续下半口气的办法,就在某日醉梦中去找他最疼爱的嫡长子了。
新太子,也就是先帝,临危受命,年号景成。
彼时朝堂中大部分臣子皆暗自将皇帝当成恶鹰防备,阴奉阳违,不肯让皇帝有任何舒心之处。
以他们过去十年的经验,皇帝舒心,就会有人被满门抄斩。
天灾虽然不如过去的十年频繁,但依旧不肯停歇,仿佛真的应了民间的传言。因皇族违背天意,才会降下十年浩劫。唐氏皇族不覆灭,劫难永远不会停止。
成宗是个心软的人。
他天生有父母的宠爱和嫡亲兄长的庇护,无需发愁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即使遭遇足以令圣朝覆灭的灾难,长兄和父亲依旧如坚.挺的高山般挡在他面前。
如今高山皆已崩塌,成宗却无奈的发现,他既不能重复兄长的方法,更无法效仿烈宗的铁血手腕。
这是兄长和父亲拼命也要守住的江山,他当然不会有多余的心慈手软。
然而烈宗饮鸩止渴多年,能抓的‘肥羊’早就抓尽了。
陈玉作为年纪与成宗完全错开的后辈,所有关于成宗的事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自然不会懂得成宗的无奈。
他平静的告诉唐臻,“先帝与烈宗不同,是个仁善宽和的君主。”
唐臻对此毫不意外。
有烈宗那样的爹,成宗再没有改变,怎么可能还会有昌泰帝和太子殿下的存在?
“先帝提拔能臣,对他们赋以最大的信任,无论他们令人送回京都的奏折中有多离谱的请求,先帝都不会拒绝。”陈玉眼中浮现复杂,“大部分人都对先帝忠心耿耿,留下君臣相得的佳话。”
唐臻记住这个意味深长的‘大部分’。
边继续听陈玉讲述先帝的生平,边分析故事中暗藏的信息。
先帝的成功并非从无到有的魔术,他是用皇权换取平静。
纵观陈玉的举例,先帝赋予全部信任提拔的大部分人,都是在烈宗手中成功苟命的漏网之鱼。
他们仗着先帝的默许,明目张胆的将所辖之地变成后花园,个个都是无冕之王。
不接受朝廷的政令,没关系,成宗会理解。
擅自动用兵马,不用怕,成宗相信他。
朝廷任命的官员三日暴毙,无所谓,成宗能体谅。
......
觉得地方赋税不够用,想要多留点,别担心,成宗能共情。
烈宗在位时,遇灾的百姓是与权贵争夺资源的累赘。
成宗在位时,辖地内同样是遇灾的百姓却变成权臣的私产。
世人皆会嫌弃累赘,珍惜财富。
圣朝依旧天灾不断,还有北方鞑靼虎视眈眈,皇帝从事事操心变成万事不管,京都朝廷日渐衰弱。
百姓对皇帝的憎恨却神奇的消失。
他们忙着男耕女织,忙着应对天灾,虽然徭役远胜从前,但他们只关心赈灾的粮食能吃饱,没有掺干草和石子。
逐渐恢复宁静的生活令他们发自内心的觉得,对政事不管不问,一意孤行提拔心腹的成宗,远胜上任皇帝。
只因为他能带给他们安宁的生活。
唐臻垂下眼帘,神色似悲悯,似无奈。
烈宗竭尽全力的赈灾却无法控制人心,谁都无法预料,赈灾做得好被提拔,会不会进入烈宗的杀‘猪’名单。
成宗什么都没做却得到最想要的结果,无非是给足了首功之人权力,任由首功之人分配所有利益。
他仗着家财万贯,肆意养鱼,对每条能依照约定出现在他面前的鱼仁善宽和,无所不应。
至于鱼群背地里的厮杀,只要他看不见,就是不存在。
他只关心有没有足够的大鱼,替他镇守一方。
偶尔遇到仗着体态渐伟就想要违抗海王的大鱼,成宗只需要露出信号,周边的大鱼就会一哄而上,迫不及待的瓜分反骨鱼的血肉。
从某种角度看,善于掌握人心的成宗,比烈宗更加无情。
不用陈玉再多说什么,唐臻已经能明白太子殿下的处境。
成宗用皇权换取江山安稳,必定会付出代价。
况且鱼养多了,总会遇到反骨。
成宗晚年,惨遭亲手提拔的嘉国公刺杀。
束缚在深海巨兽身上的枷锁,瞬间泯灭。
成宗活着的时候,按部就班经营辖地的无冕之王都是真心实意的拥护成宗。他死后,众多无冕之王不择手段的争夺权力,也是真的没将成宗的儿孙们当成人看。
否则成宗的六个儿子和二十几个孙子,也不会死得干干净净。
最后要不是瓦刺的内乱暂时平息,又开始朝两国边境屯兵。无冕之王在彼此的斗争中皆损失惨重,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再不悬崖勒马必遭反噬,于是开始想念有成宗镇守鱼塘的日子,也不会有昌泰帝的存在。
可惜已经尝过血腥的巨兽,必定不会再满足吃素。
昌泰帝登基之后,政令不出京都。
如今唯有守在福宁宫外的羽林军,还肯听从昌泰帝的命令。
唐臻手中的传国玉玺和他本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个吉祥物而已。
“陛下登基那日,夜梦先祖。称天庭泯灭、地府坍塌,诸神不见踪影,恶鬼为祸人间。地府缺失之处源源不断的吸收人间灵气弥补自身,是导致人间阴阳失衡,五十年来天灾成祸的罪魁祸首。”
唐臻眼底的情绪逐渐凝固,脸上浮现真实的茫然。
陈玉垂下眼帘,不肯与唐臻对视。
他根本就不在乎太子殿下是否能听懂。
有今日这番话,无论太子殿下往后如何作死,落得什么下场,他在义父面前都有辩解之语。
这就够了。
既然已经事无巨细的说了先帝的事,不妨将陛下的经历也说得仔细些。
“陛下不忍见天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曾发下宏愿,愿以人间帝王之尊,积唐氏百代阴德,填补地府阴缺,重塑秩序。”
“为达成宏愿,陛下将朝政尽数托付于贤臣,潜心修行,静待功德圆满,即可脱离肉体凡胎。从此镇守地府,还人间安宁。”
陈玉饮了口茶,刺痛的嗓子得到缓和,继续以平波无澜的口吻叙述往事。
“大人们虽不敢惊扰陛下利国利民的伟业,但不得不为国祚忧心,频频上折请求陛下大婚。”
“陛下自认已是地府之人,本不愿因人间琐事分心,奈何大人们非要强求,终究不忍见老臣为圣朝国运夜不能寐。”
“昌泰五年祭天路上,陛下将供奉五年的木制酆都印抛向两侧跪迎的百姓。碰到谁,谁就是与地府有缘。七名男子为仙童,七名女子为仙子,皆被陛下带回宫中,随他闭门修行,积攒阴德。”
“殿下是否还记得,您曾问过臣,您的生母是谁?”
唐臻立刻被他为数不多还能听懂的词语唤回心神。
结合陈玉刚交代完的往事,答案显而易见。
“是皇、是父皇带回宫中的仙子?”
陈玉点头,“娘娘诞育您有功,已是仙妃。”
“她在哪?”
唐臻立刻忘记正困扰他的诸多疑惑,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
太子唐臻有妈妈!
“我能见她吗?”
即使陈玉对唐臻的观感依旧复杂,甚至还在怨恨唐臻连安定侯是谁都不知道,见到太子听闻生母消息时立刻发亮的眼睛,也无法继续冷漠的俯视唐臻。
“不能。”陈玉狠心给出否定的答案,解释道,“仙妃娘娘在福宁宫闭门修行,已非凡世之人。”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说出更加残忍的话。
如果太子殿下没有突然一意孤行的去福宁宫求见昌泰帝,拿到传国玉玺之后,又不自量力的询问他们该如何批复奏折,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对太子殿下说这些话。
陈玉不明白,为什么从出生就被抱到东宫,由宫人照看长大的太子殿下,会在在懵懂无知的虚度十六年,安心被圈养在东宫的情况下,突然鼓起勇气,非要去求见十六年间只见过寥寥几次,还对他非常冷淡的昌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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