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犯困,在悄悄打瞌睡。要不是她及时提醒,我已经栽到地上了。”
殿下懊恼的语气中含着淡淡的心虚,生动鲜活,没有半分死气沉沉的感觉。宫人已经落下半截的心再度降落,偷偷抬起眼皮看向太子殿下,正看到太子殿下与陈国公世子说悄悄话。
对,这样才对。
刚才定是她满脑子都在想平安公公的嘱咐。
‘如今东宫正值多事之秋,不想被拖去慎刑司,都得给咱家夹紧了皮做事。’
忙中生乱,看错了殿下的表情。
“我看书上说,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也是驭下之道。”唐臻贴在燕翎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开口。非猎食状态,食肉动物保护食草动物是本能。
燕翎觉得耳廓有些痒,下意识的退开了些,明明满脸不赞同却道,“随你。”
没受过挫折的稚童,总是要感受到疼才会知道悔改。
燕翎鲜少在东宫过夜。陈国公远在北地,京都的事都要燕翎点头,刚用过晚膳,立刻有陈国公府的家臣来催燕翎回府。
他歉意的看向唐臻,匆匆离去。
唐臻心情好,高估了这具身体的饭量。即使燕翎走了,他也撑得睡不着,于是随手点了个宫人陪他说话,过程单调无趣,基本与审讯没区别。
“知道与陈国公世子有关的事吗?”
“知道。”
“嗯,都知道什么?”
“......”
唐臻翻了个白眼,默默加大压在摇椅上的力量,自欺欺人的觉得如此能无痛加速消食的过程,“算了,孤问,你答。陈国公世子家中有几口人?”
“二百零八口。”宫人不假思索的答道,显然专门研究过这个问题或有曾有人反复在宫人面前强调过重点。
“孤问的是......北地成国公府里住着多少主子。”
冲着平安调.教出的这些木头,哪怕没有库房账册混乱错杂的事,他手中的权力被伴读分走也不冤,正好还能给他不堪重负的脖子解压。
唐臻摇了摇头,心情复杂的厉害。
自从成为太子唐臻之后,他似乎真的变成好人。
还记得上辈子最后的时光,他疯魔似的念叨着做个好人,美名其曰实现大家的愿望,实际上却是拉着所有希望他去死的人共赴黄泉,还费尽心思的为自己准备了第十八层的坟墓。
如今回想起来,这些事仿佛发生在很多年前,细节已经变得模糊笼统。
宫人跟在唐臻身边整天,亲眼看到太子殿下不肯坐人凳,在陈国公世子面前为做错事的宫人求情。虽然身处东宫,他还是难以克制对太子殿下的畏惧,起码不会再因为太子殿下语气不耐就吓得魂飞魄散,连话都比平时多。
“回殿下的话,奴婢说得二百零八口人便是北地成国公府的主子。”
唐臻诧异的睁大眼睛,联想自身经历,心中复杂的厉害,既有怜惜又免不了嫉妒。
宫人知道的消息都来源于平安公公,防止日常伺候时犯忌讳,耳提面命的嘱咐了些最要紧也是最广为流传的事。
陈国公作为北地的土皇帝,东西两院,佳人无数,为他生过孩子的女人,比昌泰帝后宫所有的嫔妃和仙子加起来还多。
燕翎成为世子的过程更是曲折离奇,比话本子还精彩。
他的母亲无父无母只有个哥哥,原本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陈国公的继室。然而哥哥是在战场上为陈国公挡箭而亡,临终前亲口向陈国公托付妹妹。
陈国公令人找到妹妹,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听对方委婉的哭诉没了哥哥再无依靠,除了陈国公谁都信不过,暗示想要以身相许。
一年后,陈国公先后婉拒下属爱女和世家贵女,娶了妹妹做续弦。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再看燕翎如今的地位,倒也是佳话。
可惜......
陈国公的后院不仅有妹妹,还有来历非凡的各色美人,其中包括只能依靠陈国公而活,格外能放得下身段的扬州瘦马,也有出身不俗因为家族需要进入国公府的贵女。
妹妹既无能管家,又不愿意放权,还想在妾室面前树立主母权威。
生下燕翎不久,因为给怀孕的侧夫人下药被抓住把柄,险些被休。好在她还算清醒,张嘴哥哥,闭嘴哥哥,唤起陈国公对她仅有的心软,只是被贬为妾室,终究还是没被休弃,燕翎也是在她身边长大。
又过几年,陈国公的新继室夫人被陈国公的妾室闹得心烦,突然想起儿时的梦想,要去做女将军。
陈国公见她没有育子且意志坚定,亲自帮她说服了娘家,认她做义妹,将其送到兵营。
陈国公夫人的位置又空了出来。两个侧夫人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喜欢游山玩水。
众人的目光都放在府外时,妹妹又开始哭哥哥。
沉寂几年之后,她显然比从前有长进,除了哭哥哥,还知道去给当年险些被她害得流产的侧夫人磕头道歉。
侧夫人沉迷带着女儿游山玩水,不想被成国公府的杂务拖累,也不想有更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压在她头上,看在妹妹足够愚蠢的份上,竟然被感动的当场落泪,恨不得与妹妹义结金兰。
陈国公见状顺势原谅妹妹,又上折子给妹妹请封国公夫人。
“果然,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唐臻喃喃自语,心中浮现两个影子。
一个是他上辈子母亲的照片,一个身着圣朝服饰,看不清面容,眼角眉梢依稀与太子殿下仿佛,是唐臻想象中的仙妃。
宫人沉默片刻,见唐臻没有新的吩咐,壮着胆子道,“陈国公与原配所生的嫡长子幼时曾被鞑贼暗算,只能在庄子养病,陈国公无战事时每旬都会去看望长子,但从未有过立长子为世子的想法。嫡次子生性顽劣,最爱呼朋唤友,斗酒放歌,陈国公回府他才肯回府,否则都是歇在大爷所住的别庄。曾多次当众放言,只想要陈国公和兄长疼他,世子这种操心劳神的麻烦,哪个弟弟稀罕就哪个弟弟拿走,陈国公虽然最疼爱嫡次子,但......难堪大任。”
“三子、四子、五子皆由不同的侧夫人和庶夫人所出,因为惹恼了陈国公被送到保定府以南的府城,允许他们建府享乐却不准干预政事,过问军营内务。”
“世子是陈国公的第六子。”
看似心不在焉的唐臻‘嗯’了声,忽然冷笑,“想说什么就说,孤难道会吃人?”
悄悄瞟唐臻脸色的宫人立刻低下头,良久后才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低了不少。要不是太子殿下先前重金属中毒,伤胃伤肾伤肝就是不伤耳朵,听觉是这具身体唯一能达到唐臻的标准,令他勉强满意的地方,未必能听清小太监的话。
“平安公公曾交代过奴婢们,不能在陈国公世子面前提嫡长子。”
唐臻的敏感神经立刻被挑动,似笑非笑的道,“陈国公的长子有儿子?”
“没?”小太监面露尴尬,“大爷想要长命,恐怕不能行房。”
唐臻怔住,眉间的褶皱逐渐清晰。
陈国公的长子明明已经没有威胁,依旧是燕翎的眼中钉、肉中刺。
既然对‘哥哥’如此厌恶,为什么还要哄他叫哥哥?
眼底的情绪逐渐汹涌时,唐臻陡然握紧拳头,紧绷的脸色瞬间缓和。
他闭上眼睛,若无其事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迎风。”
“白日里打碎茶盏的那个呢?”
“她叫翠柳。”
见到重新整理的账册之前,唐臻不打算再与任何伴读见面。
无论是岑威还是陈玉、胡柳生,皆被战战兢兢的宫人挡在寝殿外,如果他们在门外站得久些,还能听见里面隐约有‘殿下息怒’的声响。
仅过去半日,因病情反复、不得不再次卧床的梁安就收到众人接连碰壁的消息。如同吃了灵丹妙药,他立刻垂死病中惊坐起,去寻已经代替平安公公接管太子私库的岑威和陈玉。
唐臻无法掌握伴读的动向,也不耗费心思琢磨,按照往常的习惯去书房打发时间。
虽然朝臣上次对太子的套路,没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但也没付出任何代价,反而证明太子确实会被他们影响。
经过短暂的思考,内阁再次改变对太子的态度。
最新送到东宫的奏折,除了千篇一律的请安,第一次有政务混入其中,只是格式有些奇怪。
唐臻随手翻开内阁上次送来的折子做对比。
臣沈思水启奏,陛下万安、殿下万安,月前惊闻殿下偶感风寒......
昌泰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九日、四川巡抚有令。贵州有反贼,以‘红莲’为名,四处流窜作恶,烧杀抢掠。今有红莲反贼离开贵州,进入四川,望各地卫所、府衙严加防范,勿令反贼有可乘之机。但凡所遇、格杀勿论。
唐臻默默研究半晌,恍然大悟,这不是专门写给京都的折子,是各地内部流通的政令。
有趣的是内阁不仅弄到只在四川,更准确的说是只在四川东部,由四川巡抚所辖之地流通的政令,还煞有其事的写下批复夹在折子中。笔迹各不相同,想来是出自不同的内阁大臣。
‘红莲小贼?从未听闻!四川巡抚如此胆小怕事,疑神疑鬼,难当大任!’
‘中原岑贼同样起于微末,四川巡抚谨慎稳重,绝非杞人忧天。’
‘臣观诸位同僚之言皆有道理,殿下亲政已有数日,对此可有看法?臣等日夜期盼君令。’
‘吾曾听闻红莲逆贼心性狡诈,手段残忍,所过之处如蝗虫肆虐,正值壮年者被凌虐,老肉病残者甚至被充当肉食,唯有加入方可保命。从前红莲逆贼只在贵州境内,如今竟然有向周边蔓延的趋势,如不立刻阻止,恐怕影响甚大。应立刻知会湖广布政史、陕西指挥使、两广总兵、广西巡抚等居于贵州左右之人,严加防范,必要时可......’
最后的批注,笔锋行云流水、矫若惊龙,哪怕是唐臻这种对书法能称得上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从中看出积年功底。
可惜末尾糊了团散发着酒味的污墨,白璧微瑕,委实令人惋惜。
唐臻专门留意过,朝臣的批复中,唯有这份没有署名。他抬手放在胸口感受存在感突然变得强烈的心脏,莫名其妙的崇敬油然而生。
既然能写出如此风骨傲然的字,又何必署名?
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臻静坐半晌,眼底的深沉从无到有,越来越凝实,忽然挥笔泼墨,分别在折子和内阁所留的批复上潦草的留下个‘阅’字。
然后随手扔开笔,看都没看袖口沾染的红墨,大步走到嵌在雕花木柜侧边的等身铜镜前,目光柔和的凝视里面的身影。
“你有什么遗愿?说出来,我替你完成。”
语气温柔低沉,竟然与燕翎的声音有八成相似。
可惜太子殿下的嗓音天生软绵清脆,与出身北地的燕翎相差甚远,否则未必不能完美复刻。
铜镜中的人当然不会回答唐臻的问题。他只会睁着圆润的眼睛,真诚的与唐臻对视,就像唐臻正在做的那样。
修长细嫩,看模样就知道养尊处优没吃过任何苦头的手指悄无声息的搭上铜镜,依次在镜中人单纯清澈的眉眼,脆弱纤细的脖颈和已经恢复宁静的胸口停留,最后五指张开,不留缝隙的贴合在铜镜的空白处。
唐臻弯起眉眼,嗓音恢复太子殿下原本的音色,轻快温软透着化不开的甜,“你那么在乎他,让他去陪你好不好?”
日光随着烈阳上升,以倾泻之势挥洒进书房,连角落的铜镜也变得比平时清晰,仿佛是镜中人有了生命被唐臻的话吓得脸色发白。
唐臻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心中暴虐的怒气也开始平息,眉宇间显现独属于上位者的倨傲,自言自语似的道,“既然不愿意,就别再给我捣乱。”
“平安公公,那边又摔了大件。”身着灰衣的小太监跪在平安脚边,举着巴掌大的银锤,小心翼翼的隔着猛虎绣样的锦被砸在平安的大腿外侧。
多亏这手通络的本事,他才能留在平安公公身边伺候,起码不必担心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被慎刑司拖走。
平安散着头发歪在摇椅上小憩,闻言连眼皮都没睁开,不甚在意的点评道,“可惜。”
小太监义愤填膺的道,“那可是前朝皇帝亲自命人为太后娘娘寿辰烧制的贡品,总共只有那么一件。即使是现在,御窑想要烧制出那般色彩瑰丽、浑然天成的瓷瓶,也要十年如一日的打磨一模一样的泥胚碰运气。公公掌管库房十几年,为了守住这些宝贝,夜里睡觉都不曾踏实过,从未有任何差错,岑大人和陈大人刚接手就......奴才替您不值。况且公公劳心劳力这么久,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那里竟然连句话都没有......唉。”
饶是平安铁石心肠,也免不了因小太监话语间的赤诚动容。
他抬手摸了摸小太监的头,哼笑道,“哭什么,那几位是什么身份,咱家又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别说人家是奉了殿下的令,请我交出库房的账册和钥匙,便是没有殿下的允许,我也说不得‘不’字。”
小太监闻言,眼眶红得更厉害,期期艾艾的望着平安,“公公委屈......”
“不委屈!”平安翻身坐起,厉呵打断小太监的话,意味深长的道,“这是咱家的福气。”
他随手摘下腰间的荷包扔给小太监,“你还小,别想那么多,操心好院子里的事就行。去厨房拿点糖回来甜嘴,别吝啬给赏赐,那处的人比你还不容易。”
小太监轻手轻脚的离开之后,平安从袖袋中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有根碳棒和张折叠整齐的宣纸,只记载唯有他才能看懂的特殊符号。
平安拿起碳棒画出个新的符号,暗自在心中盘算。
伴读昨日从他手中拿走库房的账册和钥匙,还没满十二个时辰,已经碰坏两座玉佛、一座观音、一对舶来小船、一对前朝流传的瓷瓶,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即使太子殿下金尊玉贵,从不为外物发愁,看到整齐排列的单子时也免不了恼火。况且殿下短短时间内经历诸多变故,性格与从前大不相同,原本只有三分火气的事,如今恐怕能怼到十分。
平安沉思片刻,起身换了身能见太子殿下的衣服。
虽然说再等等,库房那边必然会砸坏更多的东西,引起太子殿下更大的怒火,但......做人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且不说还没摸清脾气的龙虎少将军,这些年,平安自认与陈玉、梁安和胡柳生相处还算愉快,也不想得罪死他们。
平安先去太子的寝殿,不出意外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在书房,成功摆脱被怀疑窥视太子行踪的可能,匆匆离开。
没想到太子也不在书房。
“殿下觉得胸闷,带了人去外面透气。”
平安耐心的询问宫人太子离开的方向,顺着唐臻留下的痕迹前行,在福宁宫外找到仿佛望亲石似的太子时,发根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正符合他‘急切’的心情。
程守忠感受到风向的变化立刻换了个位置,苦口婆心的劝道,“殿下回去吧,陛下已是方外之人,哪怕是为您着想,也不会与您见面。”
唐臻僵硬的勾起嘴角,敷衍的笑了笑。
他对程守忠还算有耐心,解释道,“我知道父皇不会见我,我在这儿看看他,不必告诉父皇我来过。”
程守忠闻言,本就显得苦相的面容更加凄苦,“陛下......”
唐臻正悄无声息的打量平安,没听出程守忠语气中的哽咽,转过头时,程守忠眼眶里的痕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正色对唐臻道,“您既然心中有陛下,更不该在看望陛下的时候受风累病,令陛下遭受非议。不如先回东宫,别忘了吩咐厨房熬碗姜汤驱寒。”
感受到身体确实已经有疲惫的迹象,唐臻顺势点头,从袖袋中取出个尚未刻字的琥珀小印塞给程守忠,还是那句话,“父皇不收就送给将军。”
程守忠默默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唐臻携平安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半分衣角,他才急匆匆的回福宁宫内,直奔昌泰帝的寝殿。
相比木头成精似的宫人,平安委实贴心的令唐臻感动。
不仅主动上前扶着唐臻,分担大部分的重量,还面带歉意的承诺,会尽快准备符合太子身份的软轿方便唐臻出行。
唐臻弯起眉眼,由衷地夸赞道,“要是你每日都能陪在孤身边就好了。”
平安配合着开口,语气像是哄还没懂事的稚童,“奴婢私心也想时刻陪在殿下身边,只是东宫事务繁琐,奴婢又是操心的性子,事事都放不下惦记。”
“交给别人不就好了,难道那些杂事比孤还重要?”唐臻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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