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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只想活着(金戈万里)


梁安面带微笑的敷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殿下选什么,岑威都会感激涕零,殿下不必忧心。”
唐臻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诧异,继而难掩羞愧,连声音都变小,只有他和近在咫尺的梁安能听见。
“孤的意思是,库房中有父皇给孤的东西。”
梁安愣住,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嘴角的笑容逐渐微妙。
原来太子殿下是怕不小心将昌泰帝赠给他的东西,赏赐给岑威。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
他离家时,六岁的幼弟也是这般有趣。
梁安拿过唐臻手中的账册,随手翻了几页,低声道,“我会与平安公公说,让他重新制本账册,写出这些物件的来由。”唐臻乖巧的点头,眼中满是信任。
梁安见状,突然有难以忽视的责任感萦绕心间。有些怜惜太子殿下乖巧聪慧却被养得天真稚嫩,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处境,下意识的多说了些,“您的库房中不仅有陛下的私藏,还有先祖的恩泽。陛下虽然心中只有大业,但也不是对您完全不管不顾。”
唐臻眼中隐隐发亮,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真切,仿佛整个人都浸入蜜水,语气又轻又缓冒着甜味,“真的?”
正在角落看书的陈玉忽然抬头看向唐臻,在梁安察觉前,冷静的移开视线,依旧盯着书册,眼中却没有笔墨。
那场大病之后,太子殿下似乎变得与从前不同......
梁安被唐臻的情绪感染,脸上也浮现笑容,“您每年生辰时,程大将军都会亲自将陛下的部分私产交给您,其中包括皇庄、旺铺、矿产和历代皇帝的私藏,皆由羽林军亲自经营。即使是平安公公,也只能替您保管出息,无权改变这些产业的状态。只有您亲口说出的吩咐,才能使羽林卫听令。”
“父皇对我真好。”唐臻轻声呢喃,眼中的欢喜浓重得近乎病态。
梁安只觉得唐臻可怜,像是只风吹雨打流浪许久,终于找到温暖之处落脚的小猫。虽然发现唐臻的情绪与以往不同,却没有深思,反而更加心软,透露的信息也越来越多,完全不符合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除了这些,每逢年节和殿下寿辰,各地皆有丰厚的节礼、寿礼送到,也是直接入东宫私库,全由殿下处理。这些年积攒下来,也是不小的数目。”
谁让太子殿下是独子,除非天下大乱,没人能威胁他的地位。
局势尚未明朗,天下百姓依旧是圣唐子民,各地还是愿意与太子殿下结个善缘。否则太子殿下若是听信小人谗言,大张旗鼓的讨伐他们,消息传到民间,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唐臻根本就不关心太子殿下有多少私产。满脑子都是皇帝爹给他很多东西,如今都掌握在心思莫测的平安手中。
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刻刻的催促唐臻,不顾一切的将属于他的东西夺回手中。他从来都不是大度的人,难得有真心实意放在心上的东西......怎么可能忍受有人觊觎?
哪怕还没有证据证明平安会擅自动用他的私库也不行。
他昂起头与梁安对视,眼中满是恳求,“平安忙得很,日日不见踪影,你帮我重新整理私库的账册,好不好?”
梁安脸上的耐心立刻凝滞,狠心推拒道,“臣自小不通数数,恐怕无法担当殿下的重任。”
唐臻眼中极快的闪过阴霾,语气忽然变得急躁,“没关系,还有陈卿和胡卿,即使你们都不通数数,总不会手下也找不出能通数数的人用。”
已经暗自留意唐臻和梁安许久的陈玉和胡柳生闻言,终于能光明正大的看过来,他们齐声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胡柳生平日在梁安手中吃过不少亏,故意道,“梁兄平日最爱推三阻四,太子殿下何必为难他,有什么事不如交代给陈兄。”
唐臻冷着脸起身,狠狠的将手中的账册掷在地上,“你们是孤的伴读,替孤清点私库、重新造册也是分内之事,凭什么推三阻四?难道只是表面顺服,心中却瞧不起孤?”
伴读们愣在原地。
太子殿下的好脾气深入人心,突然发起火,委实令他们难以预料。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殿下何必动怒?”
忽然有人推门入内,走到满脸恼怒的太子面前,单膝跪地,“臣亦是殿下的伴读,有什么事,三位同僚不方便,不如交给臣去做。必会全力以赴,不至于令殿下失望。”
唐臻冷着脸看向突然出现的岑威,眼底怒气未消,冷笑道,“如此,孤岂不是有你一个伴读就够了,还要他们做什么?”
今日的岑威仅穿了身藏青色的布衣,终于令人看清他的面容。
剑眉星目,凛然正气。
体态雄壮流畅却丝毫不显得夸张,仿佛直立行走的猎豹,随时都能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能量。
虽然没有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的矜贵气质,周身却散发着久经沙场才有的沉稳锐利。
同样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外表也在伯仲之间,岑威与梁安、陈玉、胡柳生共处一室,仿佛是他们的长辈。无论是已经有少年将军模样的梁安,还是老成持重的陈玉,或者人怂却爱挑事的胡柳生,在岑威的衬托下都像是尚在总角之龄的稚童般局促难安。
唐臻是听见与众不同的脚步声,故意没有克制怒火,想要试探岑威成为伴读之后,对他的态度会不会改变。
然而无论岑威如何反应,唐臻都不会信任岑威,放任他的私库由原本的被平安公公把持,变成被岑威把持。
无论其他伴读想不想,只要还想做他的伴读就必须参与其中。

太子殿下突然强势的态度,令梁安、胡柳生和陈玉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他们心中同时浮现一模一样的念头。
这是怎么了?
偏偏书房内唯一还能保持从容的人,非但没有缓和气氛,反而心安理得的将太子殿下的气话当成对自己的赞赏,一本正经的道,“承蒙殿下信重,臣必会全力以赴,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唐臻心下发沉。
他不信岑威决定成为太子伴读前,没打听过太子的性格。
所见与所闻截然不同,竟然对岑威没有任何影响。
冷静、坚定、无所顾忌。
如果岑威的图谋与太子的利益相左,他会是最难缠的伴读。
不过没关系,京都还有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既然各地还愿意每年送给太子价值不菲的节礼和寿礼,太子就不会缺伴读用。
唐臻的思路越清晰冷静,脸上的怒火越狰狞失控。
他随手拿起茶盏摔在伴读脚边,指着敞开的大门怒吼,“滚!滚出东宫,再也别出现在孤面前!”
陈玉不退反进,从容跪在岑威身侧,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远不如对唐臻提起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的往事时激动,“殿下恕罪,臣的病尚未痊愈,反应不如从前,并非不愿意为殿下办差事。”
唐臻冷眼看着陈玉,目光尖锐嘲讽,像是只愤怒的刺猬。
梁安摸了摸鼻子,悄无声息的跪在陈玉身侧,“殿下恕罪。”
胡柳生见状,也没什么犹豫。
他出身贵州,从成宗年间就被视为不详之地,直到如今依旧连年战乱、难以安定,原本是没有资格成为太子殿下的伴读。
因为湖广布政史沈思水不想参与京都的纷争,又欠胡柳生的祖父人情,顺势将湖广的名额让出来,胡柳生才有机会来到东宫。
虽然他平日对太子的看轻仅次于施承善,但也是最不愿意失去伴读身份的人。
即使伴读依次服软,太子殿下紧绷的脸色依旧没能缓和。
唐臻复杂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重新整理库房的账册,做不明白这点小事,东
宫留你们也没用,到时候各自回家就是,不必再来见孤!”
话音未落,伴读们身侧忽而吹过疾风,他们应‘是’抬头,只能看见杏黄色的袍角彻底消失在门外。
岑威率先起身,目光平静的看向眉宇间依旧难掩茫然的同僚,“如今掌管殿下库房的人是谁?”
胡柳生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我还以为少将军已经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替殿下整理出新的账册,生怕我等抢您的功劳才那般迫不及待。”
岑威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对胡柳生的阴阳怪气视而不见。
虽然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视胡柳生如尘埃的态度却已经彰显的淋漓尽致。
梁安正在考虑将事情都交给岑威去做,然后挂个名在唐臻面前过关的可能性,对岑威的态度反而不坏,“从我成为殿下的伴读起,东宫的琐事皆是由平安公公忙碌。”
陈玉拿起之前为了证明自己身强体壮无需用药膳调养,令宫人取来的长剑,言简意赅,“我与岑兄同去。”
岑威朝梁安点头,对陈玉道,“有劳带路。”
梁安和胡柳生同时皱眉,盯着陈玉瘦弱的背影仿佛在看叛徒。
如果可以,梁安真的想将陈玉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海螺。
他刚才已经想通,若不是陈玉突然发病,告诉太子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登基的往事,揭开迷雾,令太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朝臣未必会主动上折请太子亲政。后面也就不会发生各方势力心怀鬼胎,默认朝臣引导太子对岑威发难的事。
好好的太子殿下。
乖巧可爱的太子殿下。
竟然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变得敏感多思,疑神疑鬼。
梁安心痛。
仿佛眼睁睁的看着只是长得慢了些的树苗突然被外力拔高,原本整齐挺拔的树杈也变成奇形怪状。
唐臻负气之下,径直离开东宫,下意识的走到福宁宫外。
他站在开国皇帝亲自提笔的字前静立许久,直到眼睛酸涩得难以忍受才舍得眨眼,从袖袋中取出个新木雕制的小狗,递给已经在身侧守了许久的程守忠。
“送给父皇,若是父皇不收就送给将军。”
这是燕翎带他出宫游玩时,唐臻从路边小摊上买的小玩意儿。
雕工拙劣,木料也只是勉强能看,唯独自然古朴的神态颇有趣味。他求着燕翎付了钱,将它带回宫中,时时装在身上,想着有机会送给昌泰帝赏玩。
他看的话本子里都说越是身份高高在上的人,心中越是向往简单质朴。
唐臻当然知道,话本中的那些人并不是真的想要过简单质朴的生活,只是本能的好奇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而已。
希望昌泰帝也是这样。
程守忠沉默的接过木雕小狗,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抖了抖嘴唇,艰难的道,“臣谢太子殿下赏赐。”
唐臻被对方明明说着伤人的话却死死低着头,生怕看到他难过表情的模样逗得扬起笑容。
真好,他现在也是有牵挂的风筝。
直到虚弱的身体再度散发疲惫的警告,望亲石似的唐臻才与程守忠告别,一步三回头的返回来路。
东宫的宫人被严苛的规矩管教得麻木呆滞,如同会呼吸、有血肉的人形傀儡,向来不敢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早先唐臻怒气冲冲的离开书房,他们不敢询问。
如今唐臻满脸疲惫的走回东宫,他们也不会劝阻,甚至不会有人主动开口,请唐臻停在原地歇歇或者等人回东宫传轿。
身后明明有十几个宫人跟着,唐臻却只能听见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和逐渐窒闷的呼吸。
“真真?”身着浅碧色华服的人挡在唐臻面前,担心的询问,“你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唐臻迟钝的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淡淡的委屈,“我去福宁宫,父皇依旧不肯见我。”
他比同龄人长得慢些,面容也稚嫩,反应变得呆滞,会由内而外的散发楚楚可怜的气息。
燕翎低头打量唐臻,眼中的怜惜渐浓,轻声道,“再有不开心的时候就让人去陈国公府寻我。”
纤细浓密如鸦羽的睫毛颤了颤,黑白分明的眼底清晰的映刻燕翎的面容,唐臻问他,“你会放下所有事,立刻来我身边吗?”
清风吹过宫巷,隐隐携带暗香,是早春的桃花。
燕翎盯着唐臻清澈的眼底恍惚了下,隐约听见自己的
声音,“当然,怎么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眸光流转,顾盼生辉,苍白的脸色因喜悦染上嫣红。
是比盛开的桃花更美的色彩。
燕翎的嘴角也扬起笑意,突然就不再懊恼因唐臻发问时的真诚呆滞,没有立刻给对方坚定的回答。
也许他错了,郑重的思考,更能体现诚恳。
燕翎见唐臻委实疲惫得厉害,心中明白,唐臻因先前的重病伤了根基,至今仍有亏损。他不满的看向仿佛不存在的宫人,语气冷淡,不怒自威,“你们就是如此侍奉太子殿下?”
宫人整齐跪地,连求饶都异口同声,“奴婢知罪,请世子责罚。”
燕翎欲言又止的看向唐臻,气恼的摇了摇头,“还不来个小凳,先让殿下歇歇。”
唐臻抬起眼皮,看着宫人中走出名太监小跑到他身边跪下,四肢着地,脊背弓起如桌,细声细气的道,“请殿下歇脚。”
人、凳?
唐臻眼中的兴致立刻消散。
燕翎仿佛看不到唐臻的抗拒,轻声哄道,“你先歇歇,等会回东宫,让厨房熬碗安神汤,省得夜里难受。”
“我已经歇好了。”唐臻与燕翎对视了会,眼中闪过懊恼,抓住燕翎的手臂晃了晃朝东宫走去,声音几不可闻,“我怕他跪不稳,摔了我。”
燕翎随着手臂的力道跟在唐臻身后,语气平波无澜,“如此不中用的奴才,换了就是。”
“真真。”他忽然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我知道从前没有人与你说过这些话,教导你驭下的道理。只是你如今已经长大,正式亲政,步入朝堂。若是还如从前那般,连东宫都无法掌握,岂不是会让朝臣看轻?如何能完成陛下的期望,监管好朝政。”
唐臻闻言,脚步越来越慢,脸上也浮现挣扎,低声道,“非要坐着他的背,才是驭下之道?”
“当然不是。”燕翎眼中浮现笑意,耐心的解释,“你是东宫唯一的主子,他们都是伺候你的奴仆。让他做人凳,只是提醒他们,你有不愉快的时候他们不能干看着,要千方百计的想办法令你愉快。”
唐臻良久没有应答,眼中逐渐浮现茫然。
虽然他依旧不打算用人凳,但燕翎的话好像......每句都很有道理?
“无论是奴仆还是伴读,你都得在他们心中树立威严,才能做真正的主子。”

第18章
燕翎的声音温柔低沉,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感觉,像是晚风吹过竹林,暖意和着清香迎面而来、弥久不散。
即使唐臻依旧觉得燕翎口中看似很有道理的话,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也不得不遵循本心承认,他喜欢听燕翎面面俱到的关心他。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所以燕翎暂时停下教导,询问的看向他时,唐臻毫不犹豫的点头,“我知道了。”
燕翎眉目舒展,抬手在唐臻的发顶轻揉了下,喉结滚动,发出叹息般模糊的音节,似欣慰似赞赏,“乖。”
唐臻的眼尾无声弯起,乖巧恬静还有些害羞的模样与在书房对伴读发火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
突如其来的悸动萦绕心间,燕翎完全没有忍耐的意思,再次抬手在唐臻的头顶碰了碰,感觉到毛绒绒的触感似有迎合之意,嘴角的笑意更加深刻。他转身招宫人到身前,细致的吩咐道,“殿下今日既动气,又受累,恐怕胃口不佳,让厨房将夜里的药膳换成开胃的菜色,安神汤要比殿下入睡的时间早半个时辰送来,夜里勿忘留盏小灯。若是我明日进宫时见殿下有半分憔悴,必要拿你们试问。”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燕翎身上,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唐臻始终偏着头凝视燕翎的侧脸。藏在阴影处的双眼悄无声息的变化,原本的柔软清澈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沉偏执。
然而他脸上能甜进人心底的笑容却没有任何改变,配上此时不似真人的眼睛,如同......民间话本中的厉鬼上身。
端来开胃果茶的宫人不小心觑见这一幕,眉宇间顿时涌现惊恐,茶盏顺着无力的手掌跌落,发出响亮的声音。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宫人下意识的跪地求饶,听见陈国公世子的呵斥,仿佛被鬼怪凝视的惊恐反而缓和不少。
“不怪她。”
熟悉的声音令宫人打了个哆嗦,紧紧贴着手背的脑门再次浮现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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