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声音越小,厉海突然抬手揽他肩膀,把人带入身后霍振庭病房,掩起房门小声追问:“只要别叫人抓住纰漏对吧?你觉会有什么纰漏?”
纰漏,就是实质性证据。
费尔斯通夫人所做努力,最好的结果就是确保整个案件的调查与审判透明公正。
所以厉江平安的前提是绝不能被东瀛人抓出他设计中野优泰的端倪。
朗明谨慎思索片刻:“昨晚是中野主动来找大爷,大爷确实什么都没做。我觉真的是意外。
可是唯一令东瀛人紧抓不放的疑点,是中野身中六枪,其中有四枪为近距离射击;既然青帮杀手认识大爷,为何会错得这么彻底?”
厉海眉头紧锁嘶声吸气:“这确实……”有点说不通。
厉江之前亲口对弟弟提过想要借青帮之手除掉中野,要说中野的死和他一点关系没有,厉海也是不相信的。
关键是现在得让别人相信,厉江与中野之死绝无瓜葛。
所以厉海经过一番思忖后,冒出个相当大胆的“猜测”:“有没有可能,是中野主动替我哥挡枪?”
朗明倏然瞪大双眼,表明他领会了厉海的意思;但没支声,想必是不敢苟同这种“猜想”。
厉二爷神情懊恼抬手抓后脑勺:“这样讲确实离经叛道,可他纠缠我哥这么久,大家都看见了嘛。……说不定是个情种。”
朗明面色窘迫,悄声呢喃:“那也得东瀛人相信呐。”
厉海讷然点头:“我们再想想,实在想不出别的说辞,就想办法让他们相信。”
朗明哭笑不得,可一时间他也提不出其他有效建议。
李木匠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睁眼回神,见厉海和朗明停止对话才出声:“厉长官,你回来咋不说一声?”
厉海连忙走他跟前蹲身询问:“庭庭到底怎么回事?……你刚才在‘做法’,我没敢出声。”
李木匠唉声叹气放下引魂铃擦手:“一言难尽。”说完仰脸看向朗明:“这位先生是?”
“自己人。”厉海说着朝朗明摆摆手:“你先上去吧,把话给老大递过去,让他自己也判断判断。”
朗明点头说是,转身开门,一错身将帮他们看门把风的戴齐天让进屋,自己则快步朝楼梯间走去。
李木匠看朗明离开又进来个女的,于是又将困惑目光投向厉海:“这位小姐是?”
厉海仍简而言之:“自己人,你有话就说吧,不必顾及她。”
李木匠点头,将他“走阴”看见的,也就是霍宅近几日发生的事情讲给厉海听。
他们说话时,戴齐天站床边哈着腰打量霍振庭。
李木匠的话,她也在听,边听边试着伸手捏霍振庭领襟,看他胸前被踢得青一块紫一块瘀伤。忍不住小声斥骂:“妈的,那俩畜牲。”
厉海也听得脸色铁青,同时又心生愧疚,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给霍振庭精挑细选的保姆与保镖,竟然是一对禽兽不如的狗男女。
李木匠说,商翠娥和屠惠心上了陈小芬的身后,先后砍杀了尚良娣与陈小芳。
可陈小芬身量体格与陈泰相差太大,三鬼驱使一具躯壳,仍不是陈泰对手。
最终反而是陈小芬的躯壳先被陈泰剁掉了脑袋。
没了脑袋的“陈小芬”,拼最后一缕残力揭下了李木匠留在曹美莲梳妆镜上的半张黄纸符,这才令李木匠得悉霍宅异样,立即报警求助,并亲身赶往霍宅救援。
他和警官们赶到时,霍宅里三具女尸身首异处,情状惨不忍睹。
陈泰也被“陈小芬”砍了几刀,但最终逃出洋房,倒在了离霍振庭不远处的院子里。
李木匠说完事情经过,继续对厉海道:“人有三魂七魄,七魄主体格,三魂主精神;霍公子之前的情况,就是很典型的‘三魂少一魂’。
三魂指:天魂、识魂、人魂。
我瞧着霍公子从前那样,少的那一魂,大抵是‘识魂’。
如今经受惊吓遭虐待,另两魂也稀松的快留不住了;所以我给他绕红线,先把两魂留住。”
厉海听不懂但硬听,看着李木匠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根救命稻草:“李大哥,你肯定有办法救他的吧?”
“我正要跟您说这个……”李木匠说自己“正要说”,但态度却非常犹豫,且再次看向戴齐天,好像当着这位姑娘的面讲“鬼事”,令他很为难。
厉海拧眉催促:“你说吧,真没事。她是我妹子,庭庭的干姐姐。”
李木匠勉为其难点头:“霍公子硬伤虽然不轻,但只要有口气,慢慢的指定能养好。
但魂魄不齐的问题,需得给他补魂固魂才行,不然等他三魂散尽,仍是保不住性命。
这种事本来很难做到,因为补魂不是补屋顶,没瓦也能找块布来遮,他需得以魂补魂才行。
而巧的是,这里屋里刚好就有两位义鬼,愿意牺牲‘小我’,给霍公子补魂。”
厉海不用问,也知道这两位“义鬼”是商翠娥与屠惠心。
虽然他先前非常厌烦屠惠心,且完全不晓得原来屠惠心也早就被霍振庭放进家里来了。
然而此时只觉庆幸,也许一切皆是天意。
情不自禁喃声感恩:“大恩难言谢,以后我年年给你们烧纸,你们务必救救庭庭。”
李木匠脸色却愈发为难:“可现在还有个小女鬼抓着她们,三缕幽魂交融颇深,已经无法分割。
商女士和屠小姐愿意牺牲自己给霍公子补魂气,陈小芬却不愿意,她还有夙怨未消。”
厉海连忙追问:“是什么夙怨?我能不能帮她办?”
戴齐天这时也开口:“她是不是还想让陈泰死?”
李木匠点头:“正是这样,想要让她释然,心甘情愿随商女士、屠小姐以魂补魂……”
他越说越迟疑:“得……得杀死那个大活人。”
“我来!”戴齐天听说杀恶棍,立马自告奋勇慷慨助拳。
厉海却只紧皱眉头,并没在第一时间吭声。
他打过最“血腥”的肉靶,也不过是只已经抹脖褪毛的肉鸡。
厉探长看起来人高马大,英武不凡,但其枪口从未对住过活人,哪怕是在楚县被一大帮陌生男人群欧的时候。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他觉得:“一枪崩了那厮,太便宜他。”
戴齐天耸眉反问:“难道你还想让他接受道德的审判,法律的制裁,先在牢里蹲他个三五年?”
她主要是觉得厉害胆量不太行,恐怕无法胜任夺人性命的重任。
李木匠大抵也有类似担忧,而且他认为面前这位小姑娘也不行。
稍作沉吟后对二人解释:“弄死那男人,只叫他断气还不成;因为是要以他的性命,祭慰他女儿的怨气,所以……”
李木匠说到这里,拿眼神试探着瞥向厉海,又看看戴齐天:“务必要凶残一点。”
“啊?这样呀……”戴齐天犹豫起来,吞吞吐吐追问:“怎样算凶残呀?”
李木匠表情为难:“我想,至少得折磨一下,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他们仨虽然家世背景、职业专长各不相同,但究其本质都是普通人。
戴齐天虽然从小与军伍打交道,可也不是职业军人,偷盗打劫的事情做过一些,手上却没真正沾过人命。
远距离射杀她有信心,亲自动手虐杀个大活人……她哪有那个胆量?
可就算没胆量,她也得“支持”二哥,必竟她二哥连鸡都没杀过:“我……我用鞭子抽死他算吗?”
然而今天的厉海,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厉海。
首先陈泰的确该死,且他现在恨毒了那个人,就算陈小芬没有这样的要求,他也未必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这样做。
所以不等戴齐天说完,厉探长就抬手示意其闭嘴,然后对李木匠道:“我来安排。”
又问:“陈小芬在这里吗?我有几句话对她说。”
李木匠点头:“都在。”
厉海神情坚定,抬眼在房里扫视一周,沉声开口:“陈小姐,我们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知道你是位心地单纯的好孩子,遇到这样的家人,是你的不幸,但庭庭在你最后的时光里,已经尽他所能保护你,给予你温暖。
我会让你得偿所愿,也请你在大仇得报之后,兑现承诺,救救庭庭。”
李木匠替女鬼支应:“您放心,鬼比人讲道理,您把事情安排好,剩下的交给我。”
厉海点头:“我这就去办,替我照看好庭庭。”
李木匠见厉探长立刻就要走,连忙伸手拽住他衣袖:“那个男人眼下关在巡捕房里,您得先把人弄出来,不然他姑娘看不见,不能解恨。”
厉海再次点头:“晓得了。我一定会给陈小姐个交代。”
戴齐天担心厉海仍不能成事,见厉海出门,她也急忙追在后面。
但厉海并没马上离开医院,而是上楼去看范筹。
范筹和厉江同样都是中两枪,但厉江有人盾,子弹射到他身上已后继乏力,只伤及皮肉。
范筹则是实打实的主躯干中枪,不幸中的万幸是射他左胸那颗子弹哑火,因力量较小卡在了肋骨上,保住心脏。
反倒是肚子上那枪射穿了肠子,手术不仅要取子弹,还把打烂的肠子切去两截,肚子上开了好大个洞。
而且他下午中枪,晚上才被人发现,失血太多,加上后续手术,全身血液都差不多换了一遍。
厉海到楼上时,正好有位住院部大夫拿药费单过来询问要不要继续给范筹输血。
一是买血费用极高,普通人家消费不起;二是就范筹目前情况来看,即便坚持输血,也未必能活过来。
朗明看见厉海,当即把问题抛给他。
厉海自然不能眼睁睁看好兄弟不明不白撒手人寰,马上叫朗明去给丁管家打电话,让对方多多的送钱过来。
朗明打电话时,厉海到范筹床前,握紧对方冰凉手掌,低声正告:“你要争气,快点醒过来,告诉我是谁害你。我给你出头。”
范筹自然是没什么反应,他现在只比死人多喘一口气。
等朗明回来,厉海开始交代他办正事:“你帮我给巡捕房打电话,找个人品可靠、嘴巴严的同事,把陈泰送到江边西浦大桥。”
西浦大桥桥墩旁的滩涂上,就是陈小芬被人奸污的地方。
朗明皱眉表示不理解:“您找他做什么?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咋还有心情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厉海不悦冷哼:“那我跟问你正经事。
门外有三名保镖,都是我爸公司的人,你特意叫他们来给范筹站岗,是否说明范筹受伤另有内情?”
朗明瞬间打蔫儿,垂眼躲避厉海目光:“行行,我这就去打电话安排。”
厉海紧随其后离开范筹病房,在医院门口买了一颗鸡蛋。然后带着戴齐天驱车前往西浦大桥。
这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江风呼啸,清冷透骨,江堤路上前后数百米瞧不见一个人影。
厉海和戴齐天没等多久,就有辆警用摩托开过来,司机是一名穿拘留所狱警制服的年轻男人。
年轻狱警下车后冲厉海嘿嘿讪笑:“厉探长,您回来啦。”
厉海瞧他面善,但不熟,之前应该没什么交集,遂只朝对方点点头。
年轻狱警起身下车,到车斗跟前掀开盖车斗的防雨布,露出个篷头垢面的男人:“就是他。”
“我认得。”厉海恶狠狠瞪向陈泰,眼里好似快要冒出火来。
狱警陪笑:“是哦,是哦,您一定认识的嘛。那您看还需要我做什么,或者等在这里吗?”
厉海反问:“他的案子现在谁手里?”
“档案放在简老手里,不过简老好像暂时不打算办他,我听简老那组的涛哥讲,简老说这件案子和霍公子家有关;反正不急的,等您回去自己处理。”
厉海顿感踏实,简宏是探长总长,在巡捕房混了一辈子,手段通天花样多,而且和厉江关系好。
就算今天他把陈泰大卸八块,简宏也能轻描淡写给他遮掩过去。
厉海对年轻狱警勾勾嘴角:“你回吧,明早跟简老打声招呼,说这人我带走了。”
狱警下意识抬眼眺望伸手不见无指的漆黑江面,心说陈泰又不是王八,选这地方交接,恐怕不是打算放生。
“好嘞,那您忙着,人我交给您了,明早悄悄跟简老知会一声。”
他们做狱警的,平时恶人见得多,好人见得少;不能说没有同情心,但的的确确所剩无几,而且绝不会放在囚犯身上。
眼下看厉海仿佛要亲手处置此人,他关心的也不过是厉海需不需要自己搭把手。
厉海既然说不用他,他自当乐得清闲,赶紧回巡捕房,趁天亮前还能再眯糊一觉,然后等早上交班。
厉海伸手扣住陈泰肩头往起拖拽,陈泰身上有多处刀伤,虽然都不太深,但被拉扯动换肯定疼得够呛。
吱哇大叫哀哀救饶:“不是我!不是我!是那个傻子发狂,砍死我老婆女儿,还要砍死我!不是我杀的他们!”
狱警看他拼命挣扎,还用双腿卡住座斗,不肯让厉海提拎起来,只得上前帮忙。
解下别腰间的胶皮警棍,直接照陈泰裤裆敲,陈泰当即疼得一声哀嚎,躬背缩腿蜷成一团。
他把腿缩起来,厉海和狱警便再无阻力,各抓恶棍一边肩膀头,拎起来重重扔在地上。
狱警完成任务冲厉海讪笑:“您处理吧。”
但上摩托车前,觉得厉海不应该被陈泰适才谎话蒙憋,所以抓紧时间道明真相:“今早我们的人到霍宅时,霍公子被他们用狗链子拴在院子里一棵树上,霍公子没发狂,那些人就是这个陈泰砍死的。”
“我知道。”厉海点头:“兄弟你叫什么?等我回去好好谢你。”
年轻狱警连忙报上自己姓名,喜滋滋驾车离去。
厉海单手揪住陈泰后脖领子拖到自己汽车后方。
陈泰仍在哭天抢地哀嚎,说自己没杀人,叫嚷自己无辜。
他双手被反铐在身后,但双脚并没上镣子;因看出厉海要惩治自己,拼命想站起来逃跑。
厉海脸色铁青掀开汽车后备箱翻找东西,一只脚死死踏在恶棍后腰上。
陈泰见求饶无用,便开始矫辞谩骂,说傻子发狂杀他妻女,现在厉海还要杀他灭口,天理昭彰,厉海迟早会遭报应。
戴齐天这时才下车,蹲陈泰跟前揪他耳朵使劲往后拧:“混蛋,你今晚死定了,但话得说清楚。
要看你不得好死的,不是小傻子,更不是我们。
是你女儿陈小芬。你要‘天理’,‘天理’就在这里,先千刀万剐了你这连女儿都坑害的王八蛋。”
陈泰鬼哭狼嚎反驳:“她不是我女儿,她是野种!”
戴齐天撇嘴:“野不野种是你家的事,你就说,是不是你和你老婆把人家小姑娘逼死的?”
陈泰坚持狡辩:“我没有!我没逼她,是她自己没用……不对,是那栋房子有鬼,那是凶宅,是你们骗我去住,陈小芬中邪,脑袋都掉了还能动,她被厉鬼上身……都是你们的错!”
厉海终于找齐家伙式,弯腰掐住陈泰脖颈,使其不能言语,他和戴齐天耳边终于安静下来。
“如果没有厉鬼,庭庭恐怕已经被你们打死了,厉鬼比你们有良心。”
厉探长说着捏开陈泰嘴巴,将他从医院宵夜摊上买的水煮蛋硬塞进他口中。
然后抽开陈泰系裤子的宽布带,在陈泰嘴巴到后脑处绕两圈扎紧。
戴齐天疑惑:“请他吃鸡蛋?这是什么讲究?”
厉海冷哼,满脸胸有成竹:“不懂就看着,今天二哥给你开开眼。”
厉海虽然连鸡都没杀过,但工作个把月,自诩已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脚边还放了一盒备用汽油,和一柄修车换轮胎的弯勾撬棍……
商翠娥、小汤米、袁香秀的死相依次掠过厉探长脑海。
端看这位叫作陈泰的恶棍,今晚能扛过见习探长厉二爷职业生涯中几个案子。
厉二爷的计划很丰满,现实却……过于现实。
铁棍击打血肉、撞裂骨骼时的声音是“砰”和“咔”,撬棍勾子刨裂皮囊的声音则是“扑哧”。
江边水急风啸,按理说应该听不见这些细微声响,但厉海此时偏就发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耳聪目明,不仅能听见,还听得特别清晰。
陈泰还没死,嘴里仍契而不舍发出鬼叫一样的“呜呜”声。
一个大活人的生命力,远比普通人想像来得坚韧。
戴齐天早在陈泰被打出大小便时就躲到远处,屎尿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偶尔随风冲进厉海鼻腔,让自小膻腥味不耐受的厉二爷苦不堪言。
尽管厉海不想承认,但眼下的确有点下不去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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