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金发碧眼的西洋领事来沪城落脚可以追诉到大清王朝,比他们东洋人进沪早了大几十年。
就连沪城土著也向来更高看西洋人一眼。
东瀛自古有刑不上氏族贵戚传统,沪城也有异曲同工的规矩,他们刑不上洋人。
讲得再严谨一点,是持有西洋护照,受西洋诸国领事庇佑的人。
除非东瀛大军今晚入驻著沪城,否则他们就算把厉江带回市厅警署,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前一次厉江同意接受吐真剂测谎,是大家好说好商量,他愿意给自家长官个面子。
而今天以后,无论上测谎椅也好,用吐真剂也罢,都必须厉江本人首肯,刑讯更是天方夜谭。否则后续会招惹出一揽子麻烦。
中野优泰脸色阴翳跟在厉江身后,隐约感觉自己又被对方耍了一把。
所以,想要真正得到并驯服这个像仙鹤一样高傲优雅的男人,必须把他带回东瀛,将其完全掌控在自己鼓掌之中。
中野优泰暗自筹谋中已经不知不觉随众位沪城警官走到厉府大门口。
他们总共开来四辆警车,由于其他警官先前已萌生出“厉江与东瀛人才是‘自己人’”的共识;此时大家便不约而同的,全部自觉搭配坐次,坐进其他三辆车里。
只把中野优泰留在押送厉江的汽车跟前。
所以不晓得算不算“如愿以偿”,东瀛审讯专家又坐到了他心上人的旁边。
厉江笑吟吟扭头调侃:“朋友一场,干嘛这么严肃?”
中野优泰忍不住抱怨:“你说我骗你,你何偿不是在骗我?我真的考虑过和我一起回东瀛看富士山吗?”
“你别这样说话……”厉江目光深邃凝视东瀛友人哀怨面孔:“你这样说话,真的很像个怨妇。”
随后不等中野优泰发火,摘下自己宽沿警帽扣对方脑袋上调笑:“这样就帅气多了。”
中野优泰脸色怫郁抬手要把帽子摘下来,厉江急忙跟他暧昧拉手:“别摘,真的很好看。”
然后深情款款与其对视。
中野优泰觉出厉江在捉弄他,但无法领悟其中真意。
所以在自己双手被握紧后,内心虽然抵触莫名其妙被“扣帽子”,行动上的抗拒却很犹豫。
厉江冲他眨眼,甚至暗藏挑逗意味:“真的很好看,让我多看一会儿。”
是真的“好看”,很好…看清楚。
车厢内光线黯淡,外面的人透过车窗仅能看出人形轮廓。
不过有轮廓也够用了。
四辆警车驶离厉府后很快被两辆摩托远远尾随住。
在小车队拐上一条行人较少的街道时,前方忽然横冲直撞驶出两辆拖斗货车。
两辆货车都载了满满的货物,左摇右晃,好像快要失控。
前方警车紧急打轮转向,接着长鼻子货车直直冲过来,逼停其后全部黑色警车。
警官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情,街道两侧十几名候客的黄包车夫突然持枪爆起,二话不说朝街道上警车无差别扫射。
不过大部分子弹只打在车身上,明显是在进行火力压制。
只有厉江和中野优泰那辆车很快被击碎玻璃,混乱中有人大喊:“戴帽子的!射戴帽子那个!”
厉江在汽车剧烈摇晃紧急刹停时已向侧面仰倒,让身体完全躺在座椅上;但双手仍死死抓住中野优泰手腕,阻止他摘帽子。
中野优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厉江回家拿护照,其实也是个假动作,他是在拖延时间等杀手就位!他要借刀杀人。
中野优泰怒不可遏扑向厉江,想要一把扼死他。
然而下一瞬,暴怒的面孔与滚烫的鲜血同时砸落在厉江面前。
厉局长那条半断没断的肋骨好似发出一声哀鸣,再次泛起巨痛。
厉江双眼紧闭咬牙忍耐,心里默默感慨:“册那……我这根骨头还养得好么?”
枪声经久不息,警官这边被压得连车门都推不开。
白立群神情狠戾快步走向其中一辆汽车,抬手穿过玻璃破碎的车窗,对住戴警帽的身形,“砰砰砰砰”连补四枪。
黑暗中厉江只觉自己被溅满脸热血,肚子上蓦地疼了两下,随即有火辣辣烧灼感漫延开。
他判断应是有两颗子弹穿透了中野优泰的尸体,射到自己身上。
不过弹伤不深,痛感还没有他适才肋骨被中野撞那一下来得强烈。
白立群在确认“厉局长”死透之后,收枪迅速离去。
与此同时,外界其也枪声也骤然止息。
真正的厉局长紧咬牙关,无声摘下中野优泰脑袋上的警帽,缓缓戴回自己头顶。
然后心安理得合眼,等待救援。
『凌霄路四警车遇袭,二警官生死未卜』的号外声在数小时后响彻整个沪城大街小巷。
陈泰手里拎两条「油炸鬼」跟几张报纸回到霍宅,一进院门就大呼小叫:“阿娣!”
尚良娣正蹲坐房门口台阶上摘菜叶,脸色不悦抬头呵斥:“你眼瞎,看不见我坐在这里?”
陈泰抖开报纸给老婆看:“你瞧瞧,昨天晚上出大事了。”
尚良娣随便瞟一眼,满脸不以为然:“打来打去,天天不都这样?”
陈泰挨着她坐下,小声议论:“我去码头上转了一圈,听人说,死的两个里面,有一个姓厉。”
尚良娣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霍振庭。
小傻子这两天浑浑噩噩,小便不知道上厕所,保姆担心他连屎都屙在房里,干脆把他放到院子里来。
可霍振庭到院子里后又一直稀里糊涂要往外走,嘴里嘀嘀咕咕的,不是在说“不换老公”,就是说要去“找老公”。
于是陈泰从外面找了根拴大狗的铁链子,用挂锁给他锁脚踝上,另一头钉在一棵大树上。
霍振庭面朝院门,走到铁链绷直,就趴在地上,仍然哼哧哼哧的使劲往前爬。
他把面前一片地面抠得草根翻飞,指甲缝里黑黢黢的,不仅有泥还有血。
陈泰低声道:“当然不是他那个厉先生,是当局长那个。”
“哦,那怎样?”尚良娣收回目光继续摘菜。
陈泰咂舌:“那个范警官也死了。”
尚良娣皱眉:“不是说受伤住院吗?”
“说是那么说,应该也死了。”陈泰扁扁嘴,表情相当笃定:“要不昨晚怎会有人来问他有没有来过?他要是还活着,问他自己不就行了。”
尚良娣点点头,自顾自寻思事情。
陈泰又道:“厉家被青帮盯上了,看来是完蛋了。要我说,这沪城,就没人能跟「三皇一后」作对。敢作对,必死无疑!”
尚良娣又瞥霍振庭一眼:“嘁,不回来也好,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给他男人交代。”
陈泰哼笑:“这回是真的没地方讨工资了。”
尚良娣朝霍振庭呶嘴:“他都这样了,你还想着讨工资呢?最好全都死绝。”
陈泰瞥嘴:“我看你快要心想事成了。那傻子的男人也死了,咱们就把傻子送码头上去,当“猪崽”卖掉,还能换几个钱。”
尚良娣点头:“那你这几天要多看报。”
陈泰长吁短叹沉吟片晌:“我看大抵是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顾不上这个傻子。
可要是万一突然跑回来呢?”
他说完扭头看向尚良娣,但不等对方答话,就自己往下分析:“就说傻子想他男人想疯了,是他男人的责任,和咱们可没关系。”
尚良娣呵呵冷笑:“本来就是这样。了不起辞退我,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两名女鬼站在台阶上,目光怨毒恶狠狠瞪住对面男女。
屠惠心咬牙切齿发愿:“我要他们死,我一定要他们死!我要欺侮我老公的人,全都去死。”
商翠娥则显得非常惶恐:“范警官死了?厉局长也死了,都死了……居然都死了……我也死了,对呀……我也死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可怜的庭庭……姨妈要怎样做才能保护你……”
屠惠心无声转身,似飘似荡的隐入房屋。
不出片刻,陈小芬的房间里骤然传出歇斯底里嚎叫,凄厉且疯狂,嘶吼中反复叫喊一个字:“杀!杀!杀——”
俗话说鬼挑弱者上身。
当一个人万念俱灰、死气沉沉时,就算八字没问题,也很容易被鬼“贴贴”。
陈小芬眼下正是这样一具现成的躯壳。
商翠娥战战兢兢尾随陈泰与尚良娣来看屠惠心如何夺舍。
但是等她追进陈小芬房间时,屠惠心已经被陈泰一把掐住脖颈,啪啪两巴掌打出了窍。
当然陈泰实际上抓住的是陈小芬,打的也是陈小芬,但屠惠心很是感同身受,仿佛受到极大惊吓,哆哆嗦嗦躲到商翠娥身后。
商翠娥一叠声询问:“咋回事?咋回事?”
屠惠欣双手捂脸,一副很没用的样子,好半天没挤出半句话。
陈小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往上翻着盯住她爸妈,一声不吭,被打后好像很困惑,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恨意。
她比两名女鬼更怨恨面前这对男女。
陈泰污言秽语咒骂陈小芬晦气,尚良娣眉头紧锁,满脸不耐烦,高声呵斥让陈泰放开小芬。
她厌恶陈泰,也嫌弃陈小芬,甚至对陈小芳也没几分母女情。
她这辈子最想的,就是过上富贵省心的好日子。
早年主动给陈老爷怀孩子,勾搭陈泰;包括如今打扮两个女儿,让她们上学交朋友。
初心从未变改。
可惜每次幸福即将到来时,都会出意外,让她与她想要的生活缘悭一线。
尚良娣赶走陈泰,疾言厉色质问陈小芬:“你要杀谁?”
陈小芬讷然摇头:“我不知道。”
尚良娣冷哼:“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投生做女人就是要历劫的,你自己不顶事,谁也帮不了你。”
陈小芬目光呆滞瞪住亲妈:“你为啥要生我?”
“我以为你是个儿子,谁知道竟是个赔钱货。”尚良娣语气市侩又冷漠:“你自己要强点,振作起来,我可以再养你两年。
将来找个心疼你的男人跟着,哪怕做妾,咱俩的孽缘都算是善终了。
你如果一直这么佯死懒活的混,哪天他要把你卖进窑子,我也莫得意思阻拦。”
陈小芬没再跟她亲妈争辩,她从前看不起父母,现在更看不起自己。
“婊子和烂赌鬼,能生出什么好东西?”
陈小芬环抱双臂,把面孔埋在膝头,发出疯疯癫癫小声诡笑。
好在尚良娣这时已经哐一声摔门而去,否则难免再一顿打骂。
在房间里只剩下陈小芬一个活人之后,屠惠心终于把遮掩面孔的双手放下来,它一动不动站在屋角,眼神直愣愣盯住对方。
“你还想再试试?”商翠娥语气迟疑,显然并不认同伙伴夺舍的作为。
屠惠心这时总算开口:“她要我帮她。”
商翠娥惊讶:“啊?她也能看见你?能和你说话?她和庭庭一样?”
浓郁的怨气令屠惠心脸色格外阴森:“我感觉……刚刚。婆婆……你去。”
商翠娥内心困惑,满脸犹疑,小心翼翼靠近陈小芬。
它学着陈小芬的姿势蹲坐在床边,让自己的身影和小姑娘的身形尽量重合。
陈小芬眼神骤黯,猛地攥紧小拳手:“杀!”
商翠娥腾身而起连连后退,结结巴巴嘀咕:“她她……她……”
屠惠心替她往下说:“她好恨。”
商翠娥点头如捣蒜。
其实无论死人活人,心底总会有一些执念。这些化不开散不去念头,能令人疯癫,也能使魂灵不散。
屠惠心和商翠娥的执念是爱和守护,使陈小芬疯癫的执念则是精纯的怨恨。
极度深重的怨恨,连女鬼都觉畏惧。
但这种畏惧又和她们面对厉海,或者那些经历过战争杀戮的大头兵们不一样。
厉海心胸光明,不纳暗垢,像烈日,幽魂畏其炙烈之气,不能接近。俗称百毒不侵。
兵伍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孕养出冷冽凶煞之气,人与鬼皆畏惧,避之唯恐不及。
陈小芬的怨气和他们的阳气、煞气都不一样。
大概因为怨气与阴郁之气相近,她的恨意和两名女鬼的幽冥之气就像两股水流,相触即交融。
交融即混淆,会彼此牵引、互相浸染。
屠惠心死得憋屈,怨气更大一些,和陈小芬简直一拍即合。
而商翠娥只想保护霍振庭,贴上陈小芬的怨恨,反被她吓够呛。
所以立马转头劝阻屠惠心:“我们快走吧,我怕她‘抓’住你,把你变成她。”
鬼上活人身,是要以自身念想影响活人行为举止,驱策活人躯壳为鬼的心意做事。
但如果这名活人的执念强烈远强于鬼,谁驱策谁就很难说了。
屠惠心不肯听劝,反而转头盯住商翠娥提议:“我们可以一起上她身,我在楚县见过‘祖宗’怎样合力上大活人的身。我俩心意一致,二对一,我就不会被她‘抓’住了。”
这就好比打架,一对一,比的是谁强谁弱;多对一,当然势众一方占优势。
商翠娥摇头:“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呢?”屠惠心不明所以:“我们都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商翠娥仍坚持摇头:“我只想好好守着庭庭,我怕被她怨恨蒙住双眼,不记得自己还有庭庭需要保护。”
这句倒是把屠惠心给点醒了,恨太重,无论人还是鬼,都会失去自我。
尚良娣离开大女儿房间后,去厨房随便煮些吃食,午饭时她和她老公吃干饭,给陈小芬和霍振庭则各端一碗稀粥。
倒也不是顾意苛待他们,主要是这俩人一个在闹绝食,另一个好像不懂得如何吃饭。
两个全要她和她老公按头抠嘴灌食,干饭实在不好往他们肚子里塞。
霍振庭在院子里爬了一上午,浑身脏得好似条旱泥鳅,东泰和尚良娣抠他嘴往里倒米汤时,他还在不厌其烦嚷嚷“找老公”。
结果热米汤呛进气管,不仅喷得一脸一身黏糊糊,还憋得直翻白眼,差点溺死。
陈泰、尚良娣夫妻俩“侍候”完一个,还要“侍候”另一个,弄完两个“活鬼”,皆感心身俱疲。
尚良娣自诩是遭过大难的人,从不信邪,这时却不由自主对陈泰道:“你说……这座宅院是不是风水有问题?霍振庭爸妈是不是也死在这?”
陈泰讷然摇头:“不晓得是不是死在这里,总之死的时候,应是住在这里的。”
俩人不约而同攒眉对视一眼。
最终陈泰再次开口:“咱们走吧,这地方不吉利。”
尚良娣缓缓踱步到院子里,仰起面孔打量几乎连成顶盖,遮天蔽日的翠绿树冠。
“真晦气。”她说。
陈泰点头附和:“住在这里的人,好像都死了。”
但是说完忽然想起还剩个霍振庭。不过霍振庭虽然没死,好像也算不上幸运。
陈泰心里忽然腾起一股怒火,快步走到霍振庭跟前,一脚踢傻子肚子上:“你怎么不死!一个个都死球了,为啥你不死?”
说着又朝霍振庭胸口狠踢一脚。
霍振庭这两天早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哪还遭得住男人全力一脚?
张嘴咳一声喷出口鲜血。
他傻乎乎拿手抹一把,举到眼前看,痴痴呆呆问陈泰:“老公回来了吗?……庭庭想老公。”
陈泰既然不再打算占这座宅子,自然不再束缚自己对这位傻少爷的恶意。
起脚连踢霍振庭胸腹,口中喋喋不休斥骂:“你去死吧,你老公也死了,你死了,就见着老公了。”
霍振庭被他踢的又喷出两口血沫,既不知躲避也不懂反抗,连叫都没多叫一声;只眼皮半阖躺在地上,像条死狗,任凭陈泰无休无止发泄气恼。
等他踢够了,扭头啐一口唾沫,吩咐尚良娣:“我去学校接小芳,你把东西收拾收拾;等下我找辆手推车回来,天一黑就走。”
之所以要等到天黑,是怕白天走被街坊邻里瞧见;虽不熟,但若被长舌头的打听,徒惹是非。
尚良娣点点头,转身回屋收拾东西,没再多瞧霍振庭一眼。
独留霍振庭的空旷院子里两团阴风旋转不休,二女鬼已不知如何释放悲痛,一个大喊庭庭,一个狂呼老公。
实打实的神哭鬼啸。
可无论她们如何吼叫呼唤,霍振庭都再没丁点反应回馈,他好像已经死了,却没有丝缕魂体显现在二女鬼面前。
李木匠说过,他和平常人不一样,他死了就是没了,什么都不会有。
本来就是魂魄不齐的人,做人都做不明白,哪还有可能做鬼?
屠惠心和商翠娥大抵在活着的时候都没体会过此等绝望。
二鬼哭一阵啸一阵,最终心里只剩下一个报仇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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